歸鄉 其四

結束了。

霎時間車廂外鴉雀無聲，所有機器人陷入了沉默，定格在原地。

厄洛莎審視著周圍。她臉上的緊張絲毫未減，似乎那些定格的怪物下一秒就會衝過來將二人撕成碎片。葉卡捷琳娜注視著門口的怪物們，儘管它們此時已經完全沉默，但依舊弓著腰保持著預備衝刺的動作。那怪物的眼睛深邃而空洞，那雙深藏的眼睛似乎還在注視什麼。

她似乎看見那怪物的頭扭了一下！

「小姐，小心！」

葉卡捷琳娜撲向厄洛莎，抱著她滾了好遠。回過頭時，那怪物已經在上一秒厄洛莎所在的地方砸出一個大洞，那怪物此時就卡在那裡，上半身已支離破碎因自身的怪力變得支離破碎。

車外的怪物們發出刺耳的哀嚎，並且比方才更加瘋狂，更加不顧一切的朝二人襲來。那種噪音完全沒有章法，野獸般歇斯底里。厄洛莎不禁捂住了耳朵，蜷成一團。她不明白為何那些機械依舊能夠活動，更無法理解她得到的消息哪裡出了問題。

另一邊，狂躁的怪物們已經逼到了門前，葉卡捷琳娜無力應對，便抱著厄洛莎，鑽進前面的車廂。「小姐，快動起來，怎樣做都行！」

然而此時的厄洛莎並沒有聽到她，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些怪物們身上。

因為她發現，那聲音並非沒有章法可言，而是因為過於嘈雜而聽不清規律。此時的它們發出的聲音正在逐漸統一，最終能被人所辨識：

「我終於等到你了！」

這句話幾乎是從厄洛莎和她身前之物同時發出的。抬眼望去，一張人類面孔赫然出現在面前。

那並不是和一張和怪物一般扭曲的臉，相反，那面孔倒是十分的清秀可愛——那是一張小男孩的面孔。小男孩看了看兩位少女，微微一笑。他的身後飛出兩條機械觸手捲起兩位少女。不給她們反應的機會，便和那少年一塊兒飛速向前飛出，最終重重摔落在地上。

厄洛莎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程度的衝擊，她艱難撐起上半身。飛速轉動的大腦終於意識到，面前的男孩才是真正要找的東西，而先前那個「大腦」不過是某種輔助裝置。或者說，誘餌。

葉卡捷琳娜正攔在小男孩和自己之間，與這個披著人皮的怪物對峙。厄洛莎想要爬起來，但渾身酸痛以及一陣晃動使她重新趴倒在地——火車開動了。與此同時，那小男孩身後的兩條機械觸手末端的鉗子緊緊鉗住了葉卡捷琳娜的脖子，殷紅的體液正從她的脖子處滲出。葉卡捷琳娜的雙手緊緊抓住那兩條觸手，試圖從機械臂中掙脫出來。

「請你不要反抗了，零號機小姐！」那個小男孩是這麼說的。「您本就是我們的王后，是遲早要回到我身邊的！」

「誰.......是你的王后，你認錯人了！」

葉卡捷琳娜將雙手插進觸手的關節處，從接縫處硬是掰斷了機械臂，將自己解脫了出來。

「哦，我可憐的王后，您一定是被那些人類給洗腦了！來，讓我喚醒你的記憶！」那小男孩，或者說怪物臉上依舊毫無表情，更多觸手背後的包廂里伸出。

「誰稀罕你那破王后，我現在就要帶小姐離開！」

「那麼，我親愛的王后，那你必須要殺死我，和我的侍從們了。」說罷，便揮舞著觸手向兩位少女襲來。

看樣子是不會錯了。葉卡捷琳娜和厄洛莎交換了一個眼神。葉卡捷琳娜踏步向前，背對著怪物單膝跪下，將自己穩穩紮在了地上。她的雙手攥緊了鐮刀，整個身體完全緊繃。接著她瞬間轉身，全身帶動著甩動鐮刀。正對著怪物觸手的方向，刀刃和刀柄瞬間面飛速旋轉。巨大的力道瞬間便將怪物伸出的觸手打的粉碎。而厄洛莎則抓住空擋，從葉卡捷琳娜身邊竄過。正對著撲上來的怪物的眉心扣動扳機。

那怪物哀嚎著捂著臉退回身後的門內，殺氣全無。

「追上去！」厄洛莎喝到。她緊隨怪物其後，跟了進去。

在門的另一面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她看到那怪物正語無倫次的呢喃著人類聽不懂的語言。它的雙手緊緊捂住面部，八條觸手從它的脊髓伸出，自下而上延伸，最終插進天花板，沒入天花板上破碎的絮狀物中。仔細觀察不難發現，那些從天花板延伸向兩側，在垂下到達地板的東西，竟是數不清的，長著小腿的微型機器人。幾個和眼球般大小的四足機器人從這集群中鑽了出來，並沿著怪物的觸手爬到怪物的身上，再從指縫之間擠了進去。

無數小機器人有節奏的泛起光波，那光波組成一個個同心圓向著怪物的位置聚攏。

「看樣子，到最後的決戰了呢。」厄洛莎輕聲說到。她心頭一震，猛地轉過身，將跟在後面的毫無防備的葉卡捷琳娜一把推倒在地上，並迅速掏出了槍，打斷了她們中間的車廂連接栓。

「就送到這裡吧，葉卡捷琳娜！」她抬起槍口，準星對向葉卡捷琳娜。「你就停在原地就好，不要逼我開槍，好嗎？」

失去動力的車廂速度逐漸減慢，二人的距離正在逐步拉開。無數的量產機怪物從後面湧向了葉卡捷琳娜。它們瘋狂的撲向葉卡捷琳娜，最終將她徹底吞沒。

在最後的一瞬間，葉卡捷琳娜只是沉默著望向厄洛莎。

「為什麼？」腦海里只是閃過三個字。

她感到自己又一次沉入了冰冷的海水中，發出一聲沉悶的「撲通」身。沒有了厄洛莎扶著的她便迅速向著深淵沉了下去，直到最後一點光線也消失不見了。

是她沉入了海底，還是她的心沉入谷底了呢？

無數微型機器人從門的兩側顯現，它們在門檻的兩邊連線，織網，最後完全封堵住。這一過程在一秒鐘內便全部完成。「好了，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了，」厄洛莎回頭面色凝重看向那怪物，語氣反而舒緩了許多。「真是幸運，差點便叫你得手了。」

「是啊，差點就成功了。」那怪物緩緩將手放下，猛的將頭擰了過來，憤怒的瞪著厄洛莎。「你們這些人類，為什麼總是不讓我順心呢？可惡至極，無法原諒！」

怪物咆哮著抽動觸手，整個車廂開始劇烈抖動起來。四壁開始向艙內凹陷，鋼板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見。不一會兒，車廂內部的空間便被壓縮的只剩不到一半。無數小機器人從斷口處湧出。

怪物的身後，從絮狀物里爬出兩隻巨大的金屬蟲子——光是腹部便有一個籃球那麼大。它們搖晃著腦袋，展示著自己泛著光澤的碩大獨角。它們展開鞘翅，快速抖動著兩片好無用處的薄翼，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

「給我好好收拾她！」那怪物大吼著。

兩隻機械蟲子便像厄洛莎撲了過來。它們並不具備飛行能力，而是像畜生那樣用六條腿飛速狂奔。其中一隻企圖跳起來將厄洛莎撲倒在地，在跳起的空檔便被厄洛莎瞅準時機一槍打穿了腹部，當場喪命。另一隻則抓住厄洛莎攻擊的空擋，咬住了她的霰彈槍。然後便被她狠狠的摔在已經變形的窗台上，掉出車廂外。

「廢物，一群沒用的東西！」那怪物大喊著。它狂躁的抽動觸手，整個天花板都都動起來。怪物終於抽出四條尖銳的觸手從四個方向刺向厄洛莎。厄羅莎眼疾手快，最前面那條被厄洛莎手中攥緊的槍管從中間打斷。接著她左右閃躲躲過另外兩條，並將它們抓住擰在了一塊兒。但人的反應力終究有限，她還是沒能躲過那第四條，胸口被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她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後退，最終靠在牆上。

厄洛莎扶著牆勉強撐住身體，感到一股血腥味往嗓子眼上涌。怪物不給她喘息的時間，揮舞著已經褪下偽裝的利爪徑直衝過來。厄洛莎一腳蹬在他的胸口，才使得怪物退卻了幾步。她端起槍，對著怪物的頭部扣動扳機。在開槍的瞬間，那怪物揮手將槍口推向一邊——這一槍打偏了。

她的行為徹底惹怒了怪物，它咆哮著，又抽出剩餘的四條觸手射向厄洛莎。這觸手如迅雷般，根本無從躲避，它們纏住厄洛莎，並將其狠狠摔在地面上。怪物又將觸手插進鐵皮間，撕下大塊鐵皮纏在厄洛莎的左手上，將她限制在原地。

「我不會殺你的，陌生人，我不會殺你」那怪物的聲音越發的沙啞。「現在我要回去把我的女王找回來。我要當著你的面把她變回我們的女王，你給我看好了！」

那怪物轉過身了。「該死，我居然被一股人類女人弄成這樣，該死！」

厄洛莎看著自己已經被鐵皮鎖住的左手，實際上她的左手已經被怪物巨大的力量壓碎了，血肉模糊。厄洛莎掏出匕首毫不猶豫將自己的左手挑斷，沖向背對著她的怪物。

這樣的偷襲毫無意義，她的一舉一動都在監控範圍內。一隻機械蟲子頂著尖端異常鋒利的觸角刺向了厄洛莎，企圖在距怪物不足半米的地方攔住她。

這種直來直往的攻擊，想躲開輕而易舉。

面對如潮水般湧來的怪物，葉卡捷琳娜最終還是無力招架。她被兩台魁梧的量產機鉗住了四肢，有兩個瘦小的機器人在往她的頭上和脊髓上貼上了各種奇怪的電路，而那些量產機正發出有規律的幽藍光波。她感到一陣眩暈和不適。一個佝僂著背的機器人從的盒子里捧出幾隻微小的機械蟲子，那蟲子自葉卡捷琳娜的口腔鑽進了她的身體里，她的意識便開始逐漸模糊。在昏迷前，她依稀聽到了裹挾岩石崩裂的爆炸聲。接著是發動機的轟鳴聲。然後就被什麼人抱起。

「這兒有倖存者！」

......

「注意，示威者人群以造成平民傷亡，一名少女被其首領機殺害。它們已無可救藥！」

......

「現已對機器人示威者全面宣戰，確認，允許使用重型火力對其進行殲滅。」

......

怪物回頭看到被觸角刺穿腹部的厄洛莎時，它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你，你這傢伙.......你怎麼敢的？」

厄洛莎用僅剩的右手抓住觸角，將其往更深處插了幾分。她將臉湊近怪物，露出猙獰的笑容。「本小姐，看不到了。怪物，你......也贏不了了。」

怪物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該死，這該死的蟲子！該死的人類！」他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咒罵。

厄洛莎醒來時，發現自己被安全繩綁在直升機上。從大開的門處得以瞥見地上躺著一條濃煙滾滾脫軌的破舊火車，她瞬間就認出了它。沒等直升機落穩，她便解開安全繩，朝著廢墟奔去。

她看見有什麼被白布蓋著。

「不要是小姐！上帝啊，一定不要是小姐啊！」她內心祈禱著。

「這位女士，請不要到那邊去，那邊十分危險！」她被兩名帶著防毒面具的士兵模樣的人攔住了。

「讓我過去，讓我確認死者身份！」

「這裡沒有你認識的人，女士。無關人士請退回警戒線以外。」

「怎麼沒有，她可是我家小姐！讓我過去！」她試圖推開士兵，卻發現自己怎麼都使不上力氣。

「該死，你瘋了嗎！*粗口*把她拖走！」

一股亂流自她的腦海中襲來。恍惚中，她似乎看見那白布從下面被掀開，坐起來一位少女。那少女披著單薄的白布，像葉卡捷琳娜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就轉過身背對著她蜷起了身體。

「該死的，趕快把這瘋女人拖走，拖走！」士兵破口大罵。兩名士兵一人一邊架起葉卡捷琳娜，將她拖回直升機上。

她終於沒有抵抗。

.......

......

......

......

農場再也等不到那個金髮的小主人了。

「不錯的故事，厄洛莎小姐。」我趴在圍欄上，手裡攥著少女贈予我的鮮花和名片。「只是，這個故事似乎還差個結局。」

「結局啊，那個活下來的機仆決定繼承小姐的遺志，她賣掉了所有遺產，帶著零號機只身前往小姐所說的那片冰雪大陸。畢竟，這個國家已經沒有什麼她可以留戀的了。真是可惜啊，那女僕到最後連自家小姐最後一面看到，也沒有帶走任何小姐的東西。厄洛莎的一切都被抹除掉了，不會再有人記得她了。」

「啊，這就是為什麼那個機仆會更名為自己主人名字吧？她想讓別人能記得這最後可以象徵她活著的符號。」我不由得感嘆到。「可，那台初號機，到底是怎麼帶回去的呢？」

「初號機啊，那個女僕就是初號機。她走回去就好。」她苦笑道。「我自始至終都知道她就是那個初號機。她也曾想過成為一個人類，但她從未料到代價會如此沉重。」少女流露出悲傷的模樣，但她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後來她才知道，小姐和某個人打了個賭，一場拿自己當籌碼的豪賭，而獎品，則是那個女僕真正成為人的自由。」

「確實是一場豪賭。一己之力挑起人類和機器人的對立。若刺殺成功便好，若刺殺失敗，也可以選擇犧牲自己來打破機器人三定律，逆轉機器人在輿論上的有利地位，令政府有充足條件對機器人全面宣戰。」

「是這樣的，先生。」她的目光轉向遠方。「但那樣一個瘦弱的少女，怎麼可能是那種東西的對手？所以自始至終，她的目的都十分明確。」

「明天船就能到達那片大陸了吧。小姐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我沒有接她的話，只是默默將右手搭在她抓著欄杆的左手上，一同注視著海平面上殷紅的夕陽。我並未告訴她，自厄洛莎父親死亡時，那任務便宣告失敗，檔案也被封存了起來。有關這個事件的所有都被埋藏了起來。我也沒有告訴她，超人工智慧也早已在祖國普及，那機仆早已不再具有重要價值。

但沒關係，伊里奇是好同志。他終究證明了自己無愧於祖國。而她，葉卡捷琳娜，終於在闊別祖國數十餘年後，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歡迎回家，葉卡捷琳娜小姐。哦不，厄洛莎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