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視死如歸

七 視死如歸

()好漢不提當年勇,想想如今,我連當年十分之一的水平都沒有。

為了寬我的心,減少我的jīng神和**上的痛苦,一幫辦公室的老同事有意陪我聚一聚。他們相約:特地為我組織一次老友聚會,讓我散散心,以圖重溫我們過去共事的歡樂時光,恢復我的信心。小沈作為組織者,專門打電話來徵求我的意見。相約而來的是我原來所在的辦公室的老同事,老朋友和小朋友。

我已經調離辦公室多年了,這幫老朋友小朋友們還沒有忘記我,這給我一個很大的jīng神安慰。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每當我調離一個部門的時候,我不要他們開歡送會。歡送歡送,歡歡喜喜地送,結果還是別。我有一個信條:當你調離的時候,下邊的老百姓一致拍手歡送,甚至背後拍手稱快的時候,說明你失敗了,工作沒做好,不受群眾歡迎,拍手歡送。如果大家象送瘟神一樣地送你走,那就完了,說明你徹底失敗了。我先後當過三個部門的負責人,其他兼職不算。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每當我調離的時候,下屬都從心底里不希望我離開。哪怕在*中二次被衝擊審查的時候,即使我被撤職靠邊,群眾心裡有桿秤,同情和抱不平者居多,幸災樂禍者寥寥無幾。儘管那時高壓下人們內心不敢表露,但對我被撤職,似乎還沒有群眾拍手稱快的記憶。

離別多年的老同事相邀,而且是自的私人聚會,我領情了。就內心而言,我真想和大家一起聚一聚,享受一下過去快樂的時光。可如今我有心無力,接到小沈的電話邀約,我百感交集,在電話中我對她直言,謝謝大家,我的身體狀況實在難以承受。為了說服我,小沈特地點明時間地點由我定,他們派車來接我,哪怕到我家來也行。她還再三強調活動什麼形式都不搞,純粹是大家聚一聚,吃喝聊天,解解悶,散散心。電話里,她一定要我答應。

我說:「我現在坐也坐不了多久,吃也不行。」再三解釋也不行,我隨口說了一句:「你知道我現在怎麼吃飯的嗎?」她不解,我就如實告訴她:「我現在吃飯是吞下去的,連麵條都嚼不斷,嘴裡嚼了半天,吐出了一看麵條還是一條一條的......」我話還沒有說完,電話中傳來她的抽泣聲。一陣陣越來越緊的抽泣聲,觸及到我受傷的淚腺神經,止不住淚水溢出,也跟著泣不成聲。

這一下不得了,電話中傳來她的嚎啕哭聲。不好,我闖禍了。我意識到自己不對,盡量剋制自己,反過來勸她不要哭。此時,電話中彼此均已泣不成聲。我讓她把電話掛了。

不一會兒,電話鈴聲又響。這次是辦公室的老同事老羅來問,剛才是怎麼回事?他被小沈一哭,慌得莫名其妙。我連說我的不是,請這位年逾七旬的老前輩幫我勸勸小沈,都怪我不好,說話沒留意。老羅實我公司老一輩的老外銷,大家尊稱他「羅老」,退休后公司續聘,做我的助手——管家。我請他干旋一下,等我身體狀況有所好轉時,我再請他們到我家來一聚,以了此情結。

對於今後,我無法迴避。不想是不現實的,我不敢想不等於不想。可越是不敢想,反倒越想越多。

如今,人已如此,到此地步,廢人一個,連生活都不能自理,還談何工作,談何事業?我已經沒有言權、自主權了。可我畢竟還只有四十來歲,正值事業中天之際,就落得如此下場。心不甘,卻無奈。

老婆見我整rì心事重重,悶悶不樂,總要來開導我,勸慰我,說什麼「會好的」之類的空話,屁話。我知道她為了讓我寬心,安心養傷。可她說多了,我就煩了。說得越多,我就越煩。會好的?屁話,不死就算好了。康復?不可能,我心裡有數,不壞就算好的。今年二十,明年十八?這種屁話,只有回到娘肚子里的胎兒才信。我要求不高,只希望能達到生活自理,不要成為家庭負擔就可以了。以後若能工作,經濟上也能自理則上上大吉,此生有望。其他一切統統可以置於腦後,非我力所能及的,不予考慮。我已經沒有本事,沒有必要去瞎netbsp;當務之急,第一步活下來了,沒死就活著。既然活著,就有第二步,怎麼活?

如今我成了半爿人,整個身體左半邊基本完好無損,可右半身從頭到腳傷痕纍纍:右眼看不見,牙齒合不攏,胸腹,手腳多處粉碎xìng骨折,右手握不成拳頭,右腿不能行走......生活也不能自理,活著真是活受罪。特別是神經系統的損傷,看不見摸不著,卻使我痛苦異常。特別是我腦子還會思考,會想問題,越想問題越多。自己如今這副樣子,繼續工作是沒指望了,單位領導在大會上宣布我是因公負傷,上下左右對我也都不錯。飯碗不愁,級別待遇也無需我自己cao心,可我們這種人不會享福,不肯吃閑飯。

我只有一個女兒,在讀初中,尚未成年。她的生活道路還沒有啟程,理應得到父母的照應和庇護。作為父親,我的基本責任還沒有完成。可如今我已落得如此地步,身心俱摧,且康復無望。看來得靠拐杖渡過後半身了。今後自己生活能否自理還大有問題。自己也照顧不了自己,還談何其他?我非但無力照顧自己的女兒,還會成為她的包袱,一背幾十年的終生包袱,太沉重了。我怎麼能讓尚未成年的獨生女兒,背著這麼沉重的包袱去應對社會的挑戰呢?

想到這裡,我真的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早生多生幾個孩子呢?人到晚年,遇到難處,才想到多子多福。解放初,又打仗(抗美援朝)又建設,說人多好辦事,一度提倡光榮媽媽,鼓勵多生多育。結果造net口爆炸,此後,社會就出現入托難,就學難,就業難,交通難,住房難......一茬一茬難下去,一直要到養老難,送終難。我還不到五十,還不夠晚年的資格,可我越想越複雜,越想問題越多。

歷史真會嘲弄人。當年光榮媽媽的光榮產物——他們的子女,婚後限養一胎,社會又造就了獨生子女的一代。父母一代和兒女一代的生育政策截然相反,兩個極端。上一代的「功績」——多子女,由下一代——只生一個來償還,天公有眼,父債子還。隔代還債,古以有之。

我自己還不算是光榮媽媽的一代,可我晚婚晚育,三十成婚在當時算晚的了,屬戀愛婚姻的「老大難」一檔。晚婚自然晚育,女兒出生時還沒有推行獨生子女政策,生二胎也可以。當時儘管社會上還沒有強制推行獨生子女政策,可黨內已經提倡只生一個好,我那時儘管靠邊,可畢竟還算是黨員,還是自覺地響應黨的號召,只生一個,生男生女都一樣。

可現在我未老先殘,一個女兒怎麼辦?她雖然渡過了入托難,上學難二關,可升學,就業......一系列大關還在後邊,面臨社會,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面。她的學業,我不用netg神,讀書靠自己。從女兒入學開始,我就按我的路子,基本不管,旁觀為主,放任自流,必要干預,啟自動,順勢引導。為此,我和她媽還鬧過多次。比如,她剛入學時,回家做作業,挺自覺,也認真。她媽有空就陪伴在側,一道一道題目看她做,一旦有錯當即指正,還幫她擦橡皮,在一旁看著,督促讓她立即改正。這樣的作業自然挺漂亮,拿回來全是勾(表示對的),孩子也挺高興,學習也有積極xìng,自覺xìng。可我認為長此以往不是好辦法,會助長孩子的依賴xìng。大人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即使錯了也有道理:是你們這麼說的——錯不在她。我看老婆這套包辦代替的教育方法有問題,就對她說:「讀書是孩子讀書,還是你讀書?孩子的作業,讓她自己去做。」我不要老婆檢查孩子的作業了,我自己來檢查。

此後,孩子做完作業,習慣地交給大人檢查。一般都是一次通過,有時有錯,我就讓孩子自己檢查一遍。她檢查后現錯誤,就自己改正。有一次,她檢查了二遍,可還有一處錯誤沒有找出來,我特地讓她再檢查一遍。她還是沒有現錯誤,我連問二遍:「都檢查過了?」她自信滿滿地說:「都檢查過了。」既然如此,我就故意放她一碼,讓她過關。第二天,她放學回家。一到家,她踢開房門就摔書包,大脾氣直嚷嚷:「世界上沒有這麼齪矻的爸爸的!」她委屈極了,簡直狠得咬牙切齒。原來,作業交上去后吃了一個大叉(錯)。小孩子的作業還從來沒有吃過叉,這是她第一次嘗到叉的味道,而且經過我的檢查后再交上去的。她狠死了爸爸,明知錯了卻不告訴她,不是故意讓她錯嗎!我問她:「讀書是你的事,還是我的事?」從此以後,她就知道讀書是她自己的事,我再也不必為她讀書netg蠻不講理而哭鬧的時候,我就任她去哭,而且不許任何人去護她,等她哭累了,最後她自己也明白了,說:「哭是沒有用的。」孩子都是很聰敏的,就看大人怎麼引導。我的孩子自小我就培養她自知、自立和自理能力,三歲就進全托幼兒園全托,當時(八十年代初)全托的孩子是很少的,而且她外婆剛退休回家,很想自己帶孩子,正因為外婆太喜歡這孩子了,我怕她把孩子慣壞了,才下決心故意把孩子送全托班。為此,她外婆也曾與我也爭吵哭鬧過一番,我爭取到了老婆的支持,才算成功。孩子進幼兒園的第一天就沒有哭鬧,至少沒有當我的面哭過。據老師反映,她在幼兒園的一貫表現也都不錯。

這次我受傷,她媽到深圳在醫院裡就告訴我女兒初中直升高中的好消息,可惜當時我的腦子還是稀里糊塗的,人還沒有蘇醒過來呢。其實,當時我還有一點社會關係可以幫忙的。為了孩子,走走關係,打個招呼也不難,包括女兒就讀的育才中學。可我一概迴避,沒開口。一沒必要,二不想害人。主要是不想害女兒,以免在她成長的道路上製造誤區,讓她坐享其成,學會依賴,以後偷懶。我希望她自己的路自己走。女兒也確實不負我望,她讀書的成績一貫穩定,用我的說法叫老八路,即成績穩定在八十分以上,最差也不會低於八十分。而且不論題目難易,總能保持中上水平。她讀書的成績一貫穩定,從不冒尖,很少得第一名。又從不拉后,跌出班級年級的排名前列。這是我的理想目標,不求第一,只求可靠。現在她自己直升高中,雖然令我寬慰,可她畢竟還未成年,她的人生之路還沒有起步,作為父親的我還沒有盡到基本的職責就躺倒了,這豈能讓我甘心?我越想問題越多。

上學靠她自己,工作也靠她自己,婚姻也靠她自己,這些都不用我cao心。我明白,對這些事情,大人cao心也是瞎起勁,白cao心。孩子大了,自己自有主見,大人說了不算。除非她來問我,或徵求我的意見,我才幫她參謀參謀。

我擔心的是她成家以後的rì子怎麼過,對他們這代人的家庭關,我不敢想象。他們是獨生子女的一代,不是龍就是鳳,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從小得寵,嬌慣成xìng,誰都不是好惹的。你是龍,我是鳳,都是寶貝,誰怕誰?在我看來,龍鳳世界真是挺可怕的。

試想他們這一代,在城裡基本上都是獨生子女。一個獨養女兒,找一個獨養兒子,結為一對小夫妻。二人世界挺好,詩情畫意......且慢,這時他們這代人的父母輩還都活著呢。一算細帳,不得了。一對小夫妻,生養一/二個孩子,上有父母公婆(或爹媽岳父母)。三代同堂,少說也有七口。四世同堂,還要加上父母公婆的父母公婆......一對小夫妻在外面對競爭社會的劇烈競爭,回家對內還要照看二代老人(滿打滿算將有4+8=12位老人),一/二代子孫。別說照顧不過來,連看望都看望不過來。可怕,真的可怕。這代小夫妻要贍養幾口老小,我也算不過來,也不敢算。如果再加上一個我這個還不算老的傷殘老子,真夠我女兒背一輩子包袱了。想到這裡,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只有一條路——我不能成為家庭和社會的包袱。

我再一次視死如歸。人生對我來說,也算快虛度半百了。歷代帝王山呼萬歲,享年不到半百的也不少,何況還有許多不到三四十歲駕崩的萬歲爺。如此一想,我的心也平了。死人的事天天都在生,問題是輪到誰而已,反正誰都會論上,一個人生下來開始就意味著將來的死,只是時間的早晚和死的方式。這是誰都無法迴避的自然規律,我覺得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痛苦,**和jīng神的痛苦才是最可怕的。人活著受折磨太難受了,活受罪才真叫痛苦,生不如死。我被打劫、被擊倒后拋出車外,躺倒在地,自己當時毫無知覺,並沒有痛苦可言。也許在別人看來,我六竅出血的模樣挺可怕,以為我一定很痛苦,可我當時毫無一絲痛苦的記憶。如果當時我就這麼死了,不就毫無知覺地死了嗎?多痛快!可我沒死,如今又活過來了,開始體驗到痛苦,切身遭受的**和jīng神的折磨,使我痛苦不堪。如此看來,我想暴斃並不可怕,也許未必就是不得好死。突然死亡,倒也痛快,當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完了,還來不及感受痛苦,因此也就沒有痛苦可言。

由於這次意外被劫,事突然,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如今既然準備自行了斷,就一定要做好準備,以便安心而去,不留任何不良的後遺症。

料理後事,成了我最大的心病,否則我會死不瞑目的。家事公事沒完沒了,人活著就得面對這一切。人死了,一切就了。所謂死了,死了就了。反正人總是要死的,活一百歲最後也是死路一條。人死了,事就了,一了百了。我死後,公事不要我cao心,單位里不少我一個,我死了無所謂,反正自己也沒有什麼遺留問題要交代的,自己心安理得,問心無愧。單位里死一個人算什麼,開一個追悼會就完了,追悼會開過就過去了。倒是家裡,我死了以後,老婆倒霉,家事全靠她了,難是肯定難的。人死了,家屬倒霉,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會淡化,會過去的。我相信,她們會挺過去,沒有我的家庭生活,他們早晚還是會適應的。一句話,死了一個人,地球照樣轉。

現在我活著很累,**和jīng神上都很痛苦:擔心自己成為廢人以後給家庭和社會帶來的後果,擔心自己成為家庭和社會的包袱。我決心不做任何人的包袱,不做家庭的包袱,不做社會的包袱。我無力,心已死。及早解脫,才是我最好的出路。

經過幾天的思想折磨,我終於想穿了,脫了。

先,自己放下了思想包袱,無所謂了。方向已明,我就暗暗地開始選擇自己力所能及的最佳方案,以求對自己,對家庭,對親人,對社會都有一個合理的交代,千萬不可留有任何不良後果,不留任何後遺症。

此時我的心境平靜下來了:我不是想怎麼活,而是想怎麼死。思來想去,我所能辦到的唯一可行而有效的方案就是自己跳樓。我家住高層大樓十八樓,卧室連著內陽台,陽台牆高與窗檯差不多,我估量一下約有一米多一點,最多也不會過一米二。我現在可以在室內活動,每天都要到南面陽台上去鍛煉,就以我眼下的水平,趴上陽台翻出去,自己還是有把握,能辦到的。

從上望下看,樓下直通到底層天井,除了間隔幾層有幾個涼衣架外別無其他任何阻擋物,一下到底沒問題,十八樓下去可以確保一了百了,不會不死不活的,而且就幾秒鐘的瞬間就完了,還來不及反應,不會有痛苦的。

大主意已定,我悄悄地開始盤算,選擇最佳時機,以圖取得最佳效果,包括對個人要乾脆利索,確保一次成功,不要不死不活。對鄰居(主要是樓下十七戶人家)影響不大,最多也就影響下面三四戶人家的晾衣架中的一二個,以及底樓的天井、草地和圍牆,行人是不會走到小區圍牆裡來的,不必憂慮。主要考慮的是對家庭不好交待,但沒辦法,只求緩和一些,選個相對合適的時機,儘可能製造一個意外墜樓的假象,再讓家人倒霉一次,又遇上一次意外事故......

想到這裡問題來了,要不要留遺書?本想留幾句,主要是解釋一下動機:自己不想成為家庭和社會的包袱,以減輕老婆和女兒rì后的負擔,讓她們想開些。可是只要留下隻字片語,就等於宣告自殺。一旦被定為自殺,問題就複雜了,個人問題會演變為社會問題,何況社會上就有一些人慣於倒推思維,說不定有人還會扣帽子,比如說自殺就意味著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由此而推導出這個人有問題,而且很可能是大問題,要不為什麼會自殺?這種可能xìng,我不得不防,這使我想起了*期間的一段莫名其妙的經歷。

一九六九年秋末冬初,我已經被「光榮批准」四個面向、下放插隊黑龍江,列入第二批出的行列。出前,我們這個小組被派到閘北區北站街道知青辦協助工作。所以,這段期間,我們主要就在閘北區活動,經常要下學校里弄去。一次,我們經過天目路被堵,行走不得,一問才知遇上臨時交通管制,原來是全市xìng的公審大會結束,一批被判死刑的死刑犯被押上大卡車遊街示眾、押赴刑場去執行槍決。車隊浩浩蕩蕩,摩托車隊開路,宣傳廣播車高音喇叭震耳,押解犯人的大卡車有十幾輛,還有吉普和小車穿插往返......路人行走不得,就擠在路邊看熱鬧,我也躋身於其中。

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的「槍斃鬼」的模樣可想而知,一個個五花大綁,胸前掛著被打這大紅叉的牌子,兩邊還有壯漢背手、揪、昂面示眾,其臉sè沒有一個好看的。我看到其中一個嘴角掛著一條長長粘連的血絲,隨風飄溢,只覺得一陣噁心,不由得暈倒在地。

待我蘇醒過來,我已經躺在附近的婦產科醫院急診室的長椅上。原來是與我同行的人見我暈倒就急匆匆地把我送到路邊上的一家醫院,他們也不知道這是婦產科醫院。我躺在在急診間的長椅上躺了,醫生說我是腦貧血,讓我喝了一杯紅糖水,躺一會兒就好了。此事很快傳到我公司去了,說我進過婦產科醫院,被單位一些老同事們傳為笑談,僅此倒也罷了,笑料可以一笑了之,不必當真。可誰料還真有人把此事當真,而且還是非常認真、非常嚴肅的,懷疑我是否與這批被公審的對象有什麼瓜葛?真是天曉得!

我自己對此毫無知覺,自己根本不知道也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人,只是有腦貧血的毛病,偏巧在這時病暈倒,誰知道有人會大做文章。過了幾年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還有這個機密。一位當時接觸過機要的造反派同事事後向我透露,當時工宣隊為此進行了秘密的內查外調,查我與其中的犯人有什麼瓜葛。此事也許和rì后軍宣隊認定我有重大現行嫌疑有關,怪不得半年後我到黑龍江的來信被軍宣隊抓「現行」(反革命)嫌疑,大做文章,等我隔年回來探親就辦專題學習辦,被莫名其妙地審查半年,至今還不給個明確的結論,因為畢竟嫌疑是嫌疑,沒有正當理由而又說不出口,不登大雅之堂,當然不可能給個什麼明確的結論。

真是世事難料,不得不防。政治包袱背不起,老婆從年輕時就背上一個時代(天賜)的政治包袱,搞得一輩子不得翻身。政治嫌疑更可怕,帽子懸在空中,不知什麼時候會砸下來,而且自己還被蒙在鼓裡,不知所以,莫知莫覺,這比定xìng有結論的罪名更玄乎,更可怕。對自己而言,我自己反正一了百了,顧不上也無所謂了,可這個黑鍋一旦背上,死後也不得安寧。我可不能給家人背黑鍋,特別是不能給我未成年的女兒留下任何隱患。難啊,真是難。活也難,死也難。

遺言不留吧,後事還沒有個交代,自己也於心不安,也許會死不瞑目。思來想去,料理後事才是當務之急。我需要考慮的是如何處理,並暗自實施而不露痕迹。

家中事務說簡單很簡單,因為我沒有財產糾葛,一是我既沒有什麼個人財產,也沒有外債往來,二是自己只有一個獨生女兒,不存在遺產分割的麻煩。孩子和二位老人只有拜託老婆盡心了,我相信她會的,只是辛苦她了,實在是沒有辦法,也只能狠心——死人不管了。

最困難、也最使我煩心的是如何做好家屬工作,既不能露出破綻,讓她們察覺,又要讓她們心理上有足夠的準備,盡量減少她們的痛苦。這事難就難在不能挑明了說,我只能以委婉地以幾種假設的可能去試探。

我先做老婆工作,趁她忙完家務,抽空陪我的時候,冷靜地與她分析我的未來,列出今後的幾種可能。先說好的,虛晃一槍,再用假設的口吻說,如果我不行了,為了孩子也要節哀,不要影響孩子心靈,要以身作則帶好孩子,做好孩子的工作,樂觀地面向未來,克服困難,迎接新生活。她不許我胡思亂想,要我安心養傷。我一本正經地說,自己當然希望能夠康復,誰不想好?她信了。可我心裡明白,對我而言,身體恢復以往的狀況已經不可能了,能維持現狀略有改善就上上大吉了。

同女兒怎麼開口?我一直在默默地尋找機會,製造話題。

學校放暑假,女兒除了返校活動外,那兒也不去,整天在家幫媽媽陪伴照應我。為了讓我好好休息,她連電視也不開,整rì看書,還不時過來看看我,問我有什麼事情讓她做。她會幫我弄午餐,下麵條已經算是熟手了。我差不多每天中午都是喝藥酒,吃麵條,她也可以幫我弄。長此以往,我嘴上不說,心裡內疚。以往放暑假,我總要抽空帶她去游幾次泳,調劑一下她的暑假生活。現在我非但不能陪她出去散三心,反而把她整rì拖在家中,還要幫我弄午飯。我說了多次,讓她與同學、小朋友一起去玩玩,看電影,游泳都可以,說了多次,她最多也就和鄰居家的同齡小朋友聊聊天,有時二個鄰居家的小朋友也到我家來找她玩會兒。

我不能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同她直接了當地明說,而必須不露聲sè,採取潛移默化的手法,使她思想上有所準備,jīng神上增加抗壓力,增強承受力。

我在輕鬆的氣氛下,以老爸的口吻和家長的身份,對她的成長,如何認識社會,如何處理社會關係談起,強調人生的道路必須靠自己,靠實踐,靠努力去奮鬥,不要輕信更不要依賴任何人,包括我,連老子也不一定靠得住。世界上沒有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

我和女兒探討人生,她也頗有興趣討論這個話題,我們談得很融洽,很自然。我們甚至不用迴避生死的議題,我說沒有人會長生不老,老爸早晚會死的。她基本認同我的觀點,不象她媽那麼敏感。這樣的談話,她樂意,我也滿意。

我相信我的女兒,自小我就培養她的自主自立。我可以誇張地說一句,生她是母,養育是父。

自我成年以後,我的體重一貫是基本穩定,很少波動,上下也就一/二斤的範圍之內。

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明顯減磅是到黑龍江后的第一年,體重一下就掉了十來斤。

第二次減磅就是老婆坐月子,她生孩子,我體重降了。當爸爸也挺累的,我白天上班,回家除了平rì家務外,還要照顧老婆孩子,早上買菜買豆漿,晚上洗尿布,調nai粉給孩子喂nai。這孩子小時候有一個怪習慣,對母rǔ可有可無,她的斷nai很簡單,一天沒吃母rǔ也沒鬧,不吃就不吃了,就這麼就斷nai了。她習慣於含著nai瓶睡覺,邊睡邊嘬能喝掉半瓶到一瓶nai。相反,在她醒著的時候就不肯好好喝,往往喝兩口就肯不喝了。對她的這個習慣,她媽和外婆都沒有辦法。我現入睡時能稀里糊塗地喝不少,於是晚上喂nai也成了我的專利,我能讓孩子喝飽睡好。老婆月子做好了,我的體重驟降七八斤,與我女兒的體重查不多,難怪在公司上班時每天午休時常為我在沙上留一席之位的老張同我開玩笑說,女兒不是我老婆生的,而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

第三次減磅就是被劫受傷,兩個禮拜體重掉了十來斤肉。

我們父女閑聊人生,氣氛輕鬆,內涵深刻。女兒似乎明白了人早晚總是會死的,也知道自己的道路自己走,同意我唱國際歌: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

正在我考慮後事,胡思亂想的時段,一個電話打亂了我的思緒。

電話是小姚從鄉下打來的,自從我受傷躺倒以後,她就沒有了方向,因為我到深圳時是單槍匹馬,雖是公派外出卻是獨自闖蕩,沒有自己的公司,沒有經費,,自負盈虧、dú1ì核算,完全是個光桿司令,用不起人,只好自費用了一個個體小裁縫。小姚就是我在上海準備外派時由我老婆請到家裡來做衣服的上門裁縫,結識后彼此印象不錯,我到深圳就帶她一起去,她作為在滬既沒有戶口又沒有工作的無業人員自然樂意跟我走。可天有不測風雲,我倒了,她也完了。

電話是她在家鄉打來的,問我的近況,我老婆接的電話。她們說了一通后,老婆拿著話筒問我:「小姚的電話,接不接?」

我接過電話,說我看來不行了,本想讓她繼續自找出路、另謀生計。可她卻也想到死,說她哭了幾天,覺得沒意思,準備上街賣老鼠藥......這可把我嚇了一跳。

我自己正在默默地考慮自己的後路,可她卻準備要死,這給我一下猛擊,使我產生了深深的犯罪感——我害了她。不行,她不能死。一旦她死了,我的心靈永世不得安寧。她不能死,連死的念頭都是可怕的。她才二十幾歲的青net年華,這個想法也不能想,我在電話里不由失聲哭告她不能動這種腦筋,要她堅強,違心地說我會好的,簡直是強顏歡笑,傷心哪!

我這個人欠不得人情,如果自己覺得欠了人家的人情,就心心挂念,人情不還就睡不好覺。

我現在還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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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殘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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