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藥王」駕臨
等待的時間是最難熬的,心中牽挂著一件事,就會發現干別的事都提不起興緻來。這天中午,吃過午飯,喝過葯湯后,韓醫生便匆匆出去了,留下李書君一個人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
正在發獃時,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了韓醫生寒暄的聲音:「勞煩孫公遠道而來,一路舟車勞頓,十分辛苦。快請到屋內喝茶。」
只聽另一個聲音不急不慢地說道:「有勞韓公久候。某收到消息即刻趕來,實在是路途遙遠,直到今日才到。慚愧慚愧。」聽聲音,是中氣充沛的男低音。兩人寒暄了幾句,便進來屋裡了。
李書君急忙坐起來要行禮,只見一個看不出年齡老人,頭髮烏黑,面容祥和,身穿一件青色長袍。這老人三步兩步跨到床邊,按著李書君說道:「這位想必就是貴高徒了。小郎君有病之身,千萬不必起來,某和你師傅韓公十多年的交情,可不是外人。」這話說的和聲悅氣,李書君如沐春風。原來師傅和孫神醫已經認識十多年了,看來是交情不淺啊,自己這病,有救了。只是這位孫神醫看著像是五六十歲年紀,遠不是八九十歲的老人模樣。只見他神情溫和,高而寬闊的額頭,頭上挽著個髮髻,用一根青色絲帶系著。
李書君正在打量,見孫神醫搬了張短凳,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邊,伸出手說道:「郎君請伸過左手來,某把把脈。」說完便把手搭在李書君的左手腕的寸口脈處,三根手指輕輕叩著。孫神醫雙眼微閉,頭微微仰著。這形象落在李書君眼裡,簡直和一座大理石雕像似的。神醫就是不同凡響,單單這些表情,細微的動作,都帶著無比的自信和安慰。李書君只覺得孫神醫的三根手指搭在自己的寸口脈時,心下已經是安穩了,這毒指定是有救了。
過了片刻,孫神醫抬起了手,微微點了下頭,又依次觀察了李書君的眼睛,瞳孔,耳孔……幾乎全身都仔細認真地一一檢查過,又問了李書君的感受,不舒服的程度,聽了聽李書君呼吸的氣息,然後說道:「小郎君請躺下休息。」說完,便走出了房間,韓醫生也緊跟著走了出去。
李書君看著他們走了出去,心下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如果自己有救的話,孫神醫應該不會保留,直接寫方開藥吧?這麼一想,心裡便突突地跳了起來。也難怪,這畢竟是唐朝時候,沒有後世的各種高科技手段,高科技精密儀器進行毒檢,即使連血常規,尿常規,便常規,這樣的基本常規檢查都難做到,更別提血氣分析和特殊檢查了。唉,自己還是太樂觀了,說到底,神醫也是人,靠的不外乎還是從古至今的無數醫生的經驗累積,也有自己從醫觀察到的各種經驗罷了。
想到這裡,李書君徹底放棄了希望,只想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活?心中唯一剩下的念頭就是,即使死,也不能不明不白死在他鄉異地。來自二十一世紀的自己,本是洛陽城外一個小山村的人,爺爺和父母都還生活在那裡。哪怕自己死在唐朝,也要葬在出生的山村裡面。想到此時,心中有了計較,不管自己出生的山村在唐朝是什麼樣子,自己只要埋骨那裡,再刻上一座石碑,詳細地把自己穿越過來的事情都記錄下來,一起埋到土裡。等一千多年過去,萬一被人發掘出來,至少對家人,也是一個交代吧,也能讓家人知道自己的遭遇。
一直到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才見韓醫生一個人邁著匆匆忙忙的步伐,一臉慘然地進屋來。李書君一看師傅的臉色,心下當即明白,自己身中的這個「三花奇毒」,連孫神醫也沒有辦法。
只聽韓醫生沙啞著嗓子說道:「君兒,為師對不住你啊。」說完便坐在床邊,無聲地哭了起來。李書君看著七十多歲的師傅流淚,淚水流過花白的鬍鬚,滄桑的皺紋,像極了自己的爺爺。忙安慰師傅說道:「師傅,且莫傷心。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身中此毒,這也是弟子的命運,弟子是不會怪罪師傅的。相反,師傅這一個月來為弟子辛苦熬製藥材,針灸,多番奔走求醫,更求得孫神醫來診治,弟子已經十分感激了。」李書君這番話,卻是發自肺腑。這樣一個宅心仁厚的老人,為素不相識的自己忙裡忙外,又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給一個認識才不到一個月的人,是何等的無私?試問天下,這樣的人能有幾個?
「孫神醫也是毫無辦法。孫神醫幾年前也曾遇到一個中了唐門三花奇毒的病人,用盡了手段,還是沒能挨過兩個月。此時君兒你已經毒入骨髓了,唉,都怪師傅無能啊。」韓醫生流著淚哀聲說道。這麼說,自己還有一個月的活頭,一個月時間趕到洛陽,應該可以的吧?想到這裡,李書君說道:「師傅不必傷心,也無需埋怨自己。臨終之前,弟子有一事相求,請師傅答允。」
韓醫生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哭聲說道:「君兒,有什麼事直說吧,師傅一定滿足你的心愿。」
「弟子本是洛陽人氏,為避戰亂逃難此地。葉落歸根,弟子只想回歸故土,死後埋骨家鄉。」李書君說道。
韓醫生聽了這番話,大聲嚎啕著哭了起來。一時間,兩個人一老一少相擁在一起哭泣,彼此的淚水混合著把兩人的衣襟都沾濕透了。韓醫生一邊哭,一邊嘴裡上氣不接下氣地不停嘟噥著:「為師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哭幹了眼淚,李書君昏昏沉沉睡下了。夜裡幾度被病痛折磨醒,總見外間閃爍著昏黃的燈光,韓醫生衰老的身影長長地斜映在地上。
窗外雄雞鳴叫,李書君醒了過來。在床上等了良久,卻不見韓醫生像往日一樣過來針灸。直到中午時分,才見韓醫生滿頭大汗走進屋內,一雙眼通紅浮腫,想必是一夜未眠,李書君看的心疼不已。
只聽韓醫生語氣堅定地說道:「君兒,為師昨夜苦思了一夜。想到一個解毒的法子。只是這個方法十分兇險,成功的希望只有三成。」
李書君聽了后心中思想著,自己整天在床上像個廢人似的躺著,孫神醫都說最多堅持兩個月,這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早死幾天,晚死幾天,又有什麼分別?便堅定了主意,說道:「哪怕只有一絲希望,弟子也不想放棄。請師傅為弟子診治吧。」
韓醫生聽后說道:「不錯,這也是師傅心中的想法。前朝時,師傅曾在江湖中聽說過一個以毒攻毒的方法。這次之所以難以解毒,也是因為這三花奇毒,來自三種毒性不同的毒物,咱們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三種。所以,總是解不得辦法。」
說著從身上解下一個小小的布包,打開后,裡面是一塊小小的絲綢方巾,方巾上擺著一朵乾枯了的花朵,一根像蛇一樣的草,一隻干蜈蚣。韓醫生指著三樣東西說道:「這是蠍尾花,這是長蟲草,這是水蜈蚣。這三樣都是霸道之極的藥草,本身毒性兇猛,要以毒攻毒,唯有如此了。」說完便拿了一個小小的缽盂,又把三種毒物都放了進去,細細地研磨起來。等研磨成了粉末,又熱了一小碗黃酒,倒在缽盂裡面,和著粉末一起,揉成了一個棕色藥丸。
李書君實在不懂這種配藥的用處,但是身中奇毒,沒有別的辦法,唯有冒死一試了。便接過來藥丸,和著黃酒咽了下去。韓醫生說黃酒能催發藥性,李書君當然也明白,熱酒能加速血液循環,使藥效作用更快點。
約莫有一柱香的時間過去,右手臂上的黑色開始慢慢褪去,浮腫也開始恢復,李書君心中一喜,似乎是有了效果。剛欲開心時突然感到腸胃內猶如火燒一般,又好似被灌了一肚子開水,同時手腳都失去了控制,不自覺地抖了起來,腦袋也變得昏昏沉沉,意識漸漸渙散,模模糊糊感覺到,自己似乎是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師傅,送我回家。」便流著淚栽倒在床上,隱隱約約見韓醫生伸出一隻泛著青色微光的手掌,按在自己肚臍上。
再次醒轉過來時,天色已經黃昏,屋內昏暗。李書君感到渾身說不出的舒服,疼癢,打冷顫的感覺,都已經消失了,感情這毒已經是安全地解除了。李書君興奮地從床上跳了下來,開心地喊道:「師傅師傅,我感覺身體已經好了,沒有中毒的跡象了。」
一邊喊,一邊跑到外間。眼前的景象,卻讓李書君傻了眼。只見韓醫生仰面斜躺在木板床上,紫黑色的血液從口鼻眼耳間不斷向外冒著。趕忙上去,抓著韓醫生的手腕摸了摸,已經沒了脈搏。手腕冰涼冰涼,身體已經僵硬了。李書君的腿瞬間就軟了,跌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哭了許久,勉強站起來,想要給韓醫生擦掉臉上的血跡,卻看到床上有一個包裹,包裹邊有一頁寫滿了毛筆小楷的紙張。也許這是師傅留下來的遺言,李書君撿起來讀:
君兒,等你看到這封信時,師傅已經走了。師傅今年七十又六,活到現在,也知足了,君兒你不必為師傅傷心。
想必你身上的毒已經解除了吧,師傅很開心,你能自己回去家鄉了。咱們相識時日不長,但是相處的時光卻很溫馨,師傅孤單了一輩子,要感謝在最後的時光里,有你陪伴。
師傅是長安終南山下,十里坡村人氏。姓韓,本名元術。六十多年前的前朝,師傅跟著一位老道士學醫。有一日,偶然在老道士的書房裡發現了一本經書,記載著世間各種毒物和用毒解毒的方法。唉,師傅那會年輕氣盛,一心想要在天下間闖出一番名堂來,便把毒經偷著出了道觀。從此往後的幾十年間,師傅憑藉著這一本毒經,毒殺了幾百條性命,做的壞事罄竹難書啊。為了一點虛名,為了一點金銀,把良知都扔掉了。憑著一身施毒的本領,在江湖上混了一個虛名,人稱「絕命郎中」。直到十多年前,師傅經歷了戰亂,在死人堆里被世間妻離子散,白骨累累的慘象震驚,才猛然間悔悟,自己以前犯下了多麼不可饒恕的罪孽。
從此,師傅發誓,再也不用這施毒的本領。為求贖罪,做了游醫郎中,走訪鄉間,盡自己最大的本事,解救病患。以前被師傅毒死的人,經常出現在夢裡,令師傅夜夜不能安眠,這就是做壞事的報應啊,君兒你一定要引以為戒。
師傅用毒一生,身體早已經被毒物侵染,只不過依賴著毒經上的一門內功心法壓制著體內的毒素,才勉強苟且活著。如今,師傅把這幾十年的功力,都渡到了你的體內。所以,師傅的死狀,一定很凄慘吧。君兒你不必難過,這也是師傅應得的報應。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的事要做,師傅只希望你能繼承為師這點淺薄的醫術,救死扶傷,多造功德,就能安慰九泉下的靈魂了。
唯有幾句話叮囑你,行醫時要對病人一視同仁,不能因為病人窮困就輕視不理,也不要因為病人家中富貴就多貪診金。師傅活到老,才明白,人一生不過是睡覺一張床,一日兩三餐罷了。包裹內的兩本醫書,都是為師的一點心血,希望能得到傳承。至於用毒的本領,為師十多年前就發誓丟棄了。君兒,你要牢記在心,為人醫者,治病救人方是本職,用毒害人,終究會引來反噬。
師傅一輩子得罪的人太多,君兒你行走江湖間,切莫提及師傅的姓名。師傅知道你有一身不凡的武功,但是請不要去找唐門的人報仇,要遠離是非,潛心行醫。切記,切記。
師傅最後一點的心愿,就請君兒把為師的遺體火化了,把剩下的一把老骨頭帶回終南山的家鄉,找一塊地埋了。
至於行路過所,師傅都委託村人幫忙辦理妥當,一併放在包裹內。君兒你好好保重,師傅放心去了。
落款上,僅有一個「韓」字,日期是武德八年九月十八。
李書君流著淚看完,淚眼中彷彿看到了一位老人舉著招牌,穿著麻鞋,行走在山間小路上。又看到老人認真而又仔細地為窮苦的病人,施展針灸,熬制湯藥。
不管紙中所書的師傅一生是什麼樣的,李書君只知道自己接觸到的是一位無私,負責,捨己救人的良醫楷模。
李書君在外間守著韓醫生的遺體,跪了一夜。直到天色發亮,才出門挨家挨戶報喪。韓醫生在村中人緣非常好,家家戶戶都有人來遺體前磕頭拜別,幫忙料理後事。最終按著師傅的遺願,把遺體火化后,骨灰裝在一個小小的匣子里,李書君用一塊白色的綢布,仔細包裹好。連帶著師傅生前整理好的包裹一併整理好,哭著和鄉親們告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