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離都城道

八 離都城道

到了傍晚,雲昭就有力氣下床了,只是荊荃沒再讓他幹活,只讓他好好歇著,這日店裡關門也沒有客人,倒是也比較清閑,雲昭出房門的時候,就看到諾大的院子里空空蕩蕩的,只那梨樹下的客桌,岑留坐著背對他,他換了身青色的衣服,和那髮帶一樣。他坐到岑留對面,這才發現他正聚精會神地看一本醫術,好似都沒有發現自己已經在他對面了。頭腦清醒了以後,雲昭又細細打量他,他的頭髮已經整齊地梳好了,臉上的倦色也不在了,應該已經好好休息過了,只是眼睛下面還有淡淡的青色,鼻樑不是很高,嘴唇的顏色也很淡,有些體弱一般的蒼白,低垂的頭看不得眼睛,卻看得到根根分明的睫毛,這樣一個眉目柔和,沒有一點攻擊性的翩翩公子,皮膚卻有些出人意料的粗糙,許是因為長期的風餐露宿。雲昭想著,低頭看他的書,看了幾個字,便看不懂了,晦澀難懂的醫書,直叫人頭疼,岑留翻書的手指竹節一般,從前聽人說,若是手指削瘦凸顯骨節,那註定一生辛苦勞碌……

「你好些了么?」雲昭冷不丁被人打斷神遊,這才發現岑留已經看著他了,他剛要說話,卻不小心嗆了一下,直咳嗽了好幾下才緩過來,臉卻是漲了通紅。

「你對面坐的又不是紅粉佳人,你緊張什麼?」七潯提了壺從後面走過來倒杯水給他順一順,岑留倒是瞪了她一眼,「你總是這樣嘴巴不饒人。」

先是寧至唐,后是岑留,雲昭只覺得自己的這條命已經欠了太多的人情,更遑論還有荊荃一直以來的照顧,以及儘管他不願意承認,肯收留他的七潯,只是性命都擱在了案板上,他是不得不儘快去元蜀了,至於這些人情,待他找到了姨母,堂堂元蜀王后,總會幫他還了。他這麼想著,便想開口說自己的打算,一抬眼卻見七潯和岑留你來我往說的起勁。

岑留轉過頭來對雲昭說:「我四歲時候就認識這丫頭了,那時候還只會吃手指頭流鼻涕呢,抓著我咿咿呀呀叫哥哥,我還看過她洗澡!」岑留說著就笑的見眉不見眼,雲昭看七潯,發現她耳朵根有點紅了。「可惜現在,一點都不像小時候可愛。」

「小的時候不懂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只聽「咣!」的一聲,七潯提了茶壺,頭也不回,只是那步子怎麼看怎麼沉。

難得看到有人在七潯面前靠嘴皮子得了上風,雲昭對岑留生出了一種同仇敵愾的感覺來,還有點揚眉吐氣,他便更喜歡和岑留相處了,臭丫頭,原來也有人能把你治住!

「她總是欺負我,你方才算是幫我報仇了。」雲昭對他說道。

岑留收斂了笑容,只還是和煦的樣子「我也不是次次都能贏得。」

兩個人又你看我一眼我再看你一眼,誰都沒再說話,岑留又低下頭繼續看書,雲昭想了想,覺得還是得把去元蜀的事情提上日程了,也不知道他還剩多少時間,

「成蟲還需要多久?」他問。

岑留抬起頭,道:「『夷合』的幼蟲期很漫長,你既然吃下去兩個多月了,那應該還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現在啟程,到元蜀邊界應該夠了。雲昭想著,便起身要去找七潯商量,還沒等邁開一步,就見荊荃扛了兩個大包袱氣勢洶洶的走過來,他把兩個包袱往桌上一放,看見雲昭還愣在那,兩道粗眉就豎了起來,「還磨蹭什麼?快去收拾東西!咱們連夜就上路!」

「咱們?」雲昭看他的樣子可是被嚇了一跳,「誰?」

「當然是我!」荊荃手插了腰,「我跟你一起去!我連東西都收拾好了。」

「你怎麼還是這麼風風火火。」岑留笑道,「你家姑娘肯放你去?」

荊荃這回倒是強硬得很,「人命關天,元蜀路途遙遠艱險,而且聽說那雷公山是個十分詭譎的地方,你的拳都沒學完!要是半路出事怎麼辦!」

荊荃自感從小孤苦,又早早和幼弟失散,輾轉流浪多年才被寧至唐收留,遇見雲昭就像是看到幼時流浪街頭食不果腹的自己,也讓他時時回想流浪時常被乞丐欺負打得遍體鱗傷的日子。雲昭和弟弟年紀相仿,在茶館這短短一個多月,他早把雲昭當做親弟弟對待,不想再經歷一次多年前保護不了幼弟的遺憾和苦楚,想到這些,心裡就愈發堅決,「我路上保護你!」

這話說出口,讓雲昭紅了眼眶,只是他向來不是善於表達感情的人,直愣愣的坐在那張著嘴,也不知是要說什麼,倒是岑留聽完推了他,「你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收拾東西罷!」

岑留給荊荃和雲昭畫了地圖,言道是晚些時候再和他們在路上匯合,荊荃倒也不算太衝動,雲昭收拾了東西出後門的時候,看到不遠處停了兩頭驢,正溫溫馴馴的在那等著。

「驢比馬耐力好,而且便宜。」荊荃笑著解釋,把包袱裝到驢背上,雲昭雖然對馬還是打怵,但是對驢卻不太陌生,這一個多月沒少跟著荊荃騎驢,趕驢車,也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看兩個人出了街口,往城門方向去了,岑留才從門外收回身,再回到院子里,剛好看得七潯扶著欄杆站在二樓,眼睛望著的正是城門的方向,面上沒有表情,看不出來正在想些什麼,岑留走到她下面,抬頭看她。

「不如你也一起去吧?」

「瘋了么,我去了茶館怎麼辦。」

「原來你還是想去的,只是撇不下茶館啊。」岑留笑了,「你窩在這茶館這麼久,也想出去走走的吧,況且,去元蜀的路可不好走,你不擔心雲昭么?」

「你又自作聰明了。」七潯看向他,「我為什麼要擔心他?有荊荃就足夠了。」

「你知道的。」岑留搖搖頭,「只有荊荃是不夠的。」

「你不是也會隨後和他們匯合么?」

「你說得對,我倒忘了。」岑留也沒再堅持,只是順著七潯的話接了過去,潯兒這丫頭,真是讓人頭疼。

雲昭和荊荃在出城門前不敢走的太快,怕擾了夢中的百姓,只是像兩個普通趕路的年輕人,趁著夜色出發。

「荊大哥,咱們這麼偷偷走了,不會有什麼事吧?我還欠著你們姑娘的銀子呢,她會不會追殺我?」雲昭跟著荊荃後面問道。

「不會的,姑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連我都知道這事最重要,大不了回來以後,我給姑娘負荊請罪好了!」

「荊大哥……」雲昭正要說話,荊荃猛地拉了韁繩,揮手示意他停下,雲昭話被打斷,堪堪停在了荊荃旁邊,只見荊荃全身都綳了起來,周圍瞬時瀰漫起戒備的氣息,雲昭第一次看到荊荃這個樣子,那眼神就像是面對危險卻蟄伏的野獸,不斷地尋睃。「荊大哥?」雲昭悄聲叫他,只覺得荊荃這個樣子很陌生,還很可怖,身上的汗毛都直豎了起來。

「有人。」荊荃壓低了聲音,右手落到腰間別的配刀刀把上,此處距離城門口還有一條街,是一條寬敞筆直的平坦大路,兩側的房屋也都只是低矮的小商鋪和房屋,夾雜著一些黑的看不見裡面的小巷子,陰冷詭異,一道涼風從雲昭的發間吹過,讓他打了個寒顫,他下意識地抓著荊荃的手臂,兩個人停在路中間,誰也沒有動彈。

荊荃瞟著兩側一團漆黑的小巷,黑暗之中,好似都有人影,那黑色影影綽綽的影子如蛛網一般散發開來的殺氣,那麼明顯,又熟悉。幾番對峙之後,荊荃的目光停留在右側的巷中,他看得到那影子的黑衣要比這夜還要濃重,那依稀的輪廓和閃過的寒光。他的手掌握緊了刀把,準備好隨時破鞘而出。雲昭順著荊荃的目光看向右側,他認得,認得那隱匿在黑暗中的人,即使看不到他的臉,甚至看不清他的身體,但是他還是認得,那個在同樣的黑夜中索他性命的鬼,一個多月來,他一直都提心弔膽的害怕有一天司徒颭還是會找到他,折磨他,或者殺了他,在茶館這一個多月的安穩日子讓他漸漸選擇忘記這件事,也許司徒颭肯放過他,但是現在他卻開始害怕自己的這份僥倖,他緊緊抓著荊荃,顫抖著把頭埋在了他的背間,想把自己藏到他身後。不知多了多久,好像漫長到整個夜晚都這樣過去了,直到荊荃的肘推了他,「他走了。」

雲昭這才慢慢抬起頭來,荊荃轉而看向左側的巷子,看了足足好一會,「她也走了。」

「是誰?」雲昭顫顫巍巍地直起身子問他,「兩個人么?」

「一男一女,我不認識。」荊荃兩腿一夾,甩了鞭子,率先在路上繼續行駛起來,雲昭的心臟咚咚直跳,慌慌忙忙跟上去,他可不敢和荊荃落得太遠,動輒就說不定沒了命。

荊荃走在前面,這麼一個插曲讓他的戒心提了起來就再也無法散開,瞟了一眼腰間的刀,方才已經出鞘了,雖然只是半寸,但是來自巷子兩側的威脅卻真真是讓他也出了不少的汗,左巷裡飄散出淡淡的女子花香中暗藏了凌厲陰狠的氣息,較蜂針蠍尾更加致命,右巷中的黑袍男子,肅殺之氣鋪天蓋地,毫不掩飾,如陰間使者,二者皆呼吸綿密,內力深厚,必是淫浸殺戮多年的高手,只是他們迅速遁去,不知是敵是友,若讓他以一敵二,只怕今夜必定慘死在此。荊荃看向鬆了口氣的雲昭,心道姑娘說的果然不錯,這雲昭身份必定不簡單,麻煩也必定不小,此行元蜀路,只怕沒有那麼容易了。思及此處,荊荃一吐心中鬱氣,罷了,他荊荃從不是輕易退縮之人,既然下了決定,那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了!

二人披著夜色出了城門,往靖陽城的方向去,雲昭剛剛經歷過一場虛驚,大有劫後餘生之感,雖然心中還隱隱擔憂,卻覺得是有荊荃在的功勞,心情便暢快了許多,雖然元蜀,雷公山這樣的地方對自己還是那麼陌生,他也對突如其來要踏上的路途十分迷茫,但是有了荊荃在,就好像一切的困難都會迎刃而解,好像就可以放下一百個心。雲昭回頭看著都城門上漸漸遠去的大字,十年前他來到這裡,只看到了父皇的龍棺,十年後他離開這裡,為的是一條生路,這十年間,他每天活在陰謀和欺騙里,原來這個地方給他的,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快樂,他自詡是這座城,這天下的主人,可到頭來卻是個天大的笑話。他看著前面荊荃的背影,腦中不自覺浮起了七潯的面容來,他們這麼悄無聲息的走了,她準會氣的跳腳,也沒準她其實早就知道了,臭丫頭雖然討厭,但人是真的聰明,一想到接下來很久都不會跟她鬥嘴了,就覺得有些不習慣他想著,想著,便哈哈地笑起來,荊荃聽見他的聲音回頭看他。

「荊大哥,咱們的盤纏夠么?元蜀可遠著呢!」

……

奉庭殿

「人已經出了城門。」蟬音隔著屏風稟報道。

「啊~」褚涑打了個大哈欠,殿中只在外間點了一盞燭火,在蟬音進門時微微晃了晃,不黑卻昏暗更令人嗜睡。褚涑在床榻上翻了個身,身上的薄被有一角滑到地上,恍若未覺,「非挑在半夜上路,打擾我睡覺。」

蟬音低了頭,整張臉都藏在寬大的帽子中,褚涑閉著眼睛,倦怠著昏昏欲睡,「可曾遇見什麼人了?」

他沒有說話,褚涑接著道,「花香,還有苦杏仁的味道。」

蟬音的無聲當是默認了他的話。褚涑勾了嘴角,睜開了眼睛,「司徒颭,倒是我小瞧他了。」

「可還跟著?」蟬音問道。

「不必!」褚涑揮了揮手,「退下吧,我要睡了。」

「是。」蟬音答畢,迅速匿出寢殿,快的好似從未至此。

攝政王宮中寢宮,正陽宮

代代從榻上起身,合了衣服,對榻上的人福了身,「奴婢告退。」說完便匆匆離去,並關上了殿門,諾大的寢殿里便只剩兩人,司徒颭倚著軟枕直起上身,看向殿中央毯上單膝跪立的紅衣女子,魍魎面具之上一雙美眸勾魂奪魄,近處看來卻如三尺冰寒,即使面對司徒颭也不曾收斂半分,青絲高束,發尾及腰。

司徒颭上下打量她,待看到她衣袖上半寸長的裂口,問道:「和那影子交過手了?感覺如何?」

她抬起頭來,紅唇輕動,吐氣如蘭,「國師殿里的人,自然是厲害的。」

「點到即止,你可不要纏上人家。」

「情郎易得,好的對手,可不好找。」說著,她瞟了一眼榻上的人,徑自坐到了地毯上,無論是行為還是言語都十分放肆,想到雲昭,又咯咯地笑。

「王爺啊王爺~為這麼個草包,也值得您派我過去日夜看著?」她頓了頓,「我瞧他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

司徒颭看著她,微微轉著拇指上鐫刻符文的青玉扳指,他本來不喜歡佩戴這些華而不實又瑣碎的俗物,只是那人說他殺孽太重,帶著它,能為他驅邪退穢。

「待他沒了價值,自然要殺要剮,都隨了你開心。」

「我這些日子都沒好好睡個覺,眼看著臉上都長了皺紋。」似是撒嬌,女子伏在塌邊,玉手撫摸著飛龍游雲的明黃錦被,「不如王爺,讓屬下小歇幾天。」。

「急什麼,等事情辦完了,想歇多久,都可以。」

「好吧。」撒嬌沒用,該辦的事,還得辦。女子起身,紅紗在轉身之間飄揚,蒙了人眼,「王爺早些歇息,屬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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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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