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英雄的後裔
既然你要與過去做出決斷,換個姓氏怎麼樣,到時候要再回到那兒,也會方便些。
記得自己剛到「約恩」村的時候,老村長就這麼對自己說過。
然而亞德·卡爾斯特卻拒絕了村長的建議。
無論如何,只有卡爾斯特這個姓氏,自己不能放棄——它所包含的,不僅僅是這個家族,還有那幾十,幾百條自己的戰友的性命。
「你是那個英雄的後人對吧……那麼,至少你要活下來!只要你還在,我們就還有希望!」他們為了幫亞德殺出重圍,坦然選擇了死亡。
結果,哪有什麼希望啊?恐怕現在,卡爾斯特也就是一個受盡辱罵的唾名吧?亞德無數次想到。
但至少,他們的赴死的決心不應該被忘卻。至少,我——不能忘卻。
卡爾斯特,這個背負了數條人命的姓氏,容不得有任何更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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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甩開蕾娜后,亞伯罕也回到了與父親約定的地方。
父親的馬車,依然停在那裡。
亞伯罕蹣跚著走向馬車——但上面卻沒人。
「臭小子,去哪了?」父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但比平時少了些嚴厲,多了幾分無奈。
亞伯罕轉過頭去,他第一次看見露出那種表情的父親——好比一個父親因自己的失職導致孩子摔得鼻青臉腫后的那份自責與愧疚。
「……」
雙方都明白髮生了什麼。
沒有了任何話語,兩人默默上了馬車。
————
當夕陽將最後一縷昏暗的光撤下,馬車駛出了「韋克尼斯」。
那匹馬兒奔勞了一天,有氣無力地行走在路上。
馬車上的亞德也沒有揮鞭催促。
在馬蹄的踢踏中,父子倆沒有一聲交談。夜幕,於此降臨。
——
——
夏夜的月光照亮了前方的去路,但此時,馬車卻停下了前行。
「呦,這還真是我們大英雄的後人亞德·卡爾!」一群穿著簡陋的冒險者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這類人,往往代表著各職業最為黑暗的一面。
「滾開。」亞德不耐煩地低聲吼到,並不想和這些傢伙糾纏。
「唉,這麼久沒見,怎麼這麼冷漠?」一個右眼綁著眼罩的光頭男人站了出來,似乎是這群人的頭領。
他舉起棍棒對著一匹馬的腿揮了過去。
馬受了驚,前足騰起,駕駛馬車的亞德被迫跳了下來。
「你要幹什麼?」一向冷靜的亞德現在正氣憤地瞪著眼前的男人。
「吶,英雄大人,像您這樣的大人物親自蒞臨我們這種窮破的小鎮,總得表示表示吧?」男人拖著奇怪的腔調說著,嘴角掛著一絲奸笑。
「你要說的是入鎮的手續費,我可是已經交過了。」亞德依舊盯著眼前的這群人,絲毫不敢鬆懈。
「啊呀,那個守衛盡然能把您這樣的大人物悄無聲息地放進來,恐怕兩位是一夥兒的吧?我們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包庇呢?」
亞德沒有做聲,只是換了更兇狠的眼神瞪著他們。
「呵,英雄大人果然不一樣。」男人見他不配合,於是便示意身後的兄弟們動手,自己再次舉起手中的棍棒,朝亞德腦袋揮去。
然而,亞德卻沒有躲閃,,直接伸手接住了——「你們,差不多鬧夠了吧!」
「切,手腳倒還算麻利。」光頭似乎有些畏懼,直接鬆開了握棍的手,看向了他生身後的馬車,「知道嗎,亞德,我們早就知道你偷偷來過城鎮,但為什麼,這一次才動手呢?」
亞德猛的想起了什麼,往後看去,幾個壯漢已經將亞伯罕從馬車裡拖了出來。
「嘖,放開他!」亞德剛準備跑過去制止,腹部卻直接挨了一拳。隨後,一把奇怪的粉末就被撒到了他的臉上。
「這可是難得的好東西!」光頭狂笑著將亞德踹倒在地,「新研發的麻醉粉,連巨魔都無法擺脫這東西的控制呢!」
緊接著,便是一群人圍了上去。
一旁的亞伯罕想掙脫束縛,卻被後面的人直接摁倒。
「小鬼,今天的苦頭還沒吃夠啊?」抓著他的傢伙叫囂著,「你還是乖乖在這看著吧!」
「可惡……」亞伯罕集中精力想要釋放一直以來學習的魔法擾亂視線脫身,但肉體上的疼痛讓他根本無從施展。
——
「喂,亞德,看見我的眼罩了嗎?」男人抓著亞德頭髮將他的頭提起,「這是拜你所賜!如果不是你,我何至於如此!如果不是你,災禍也就不會發生!「韋克尼斯」也不會淪落至此!英雄之子?你配嗎?你只不過是個騙子罷了!」
光頭男人說話時的樣子,與其說是在向亞德問罪,更像是一種嘲諷,他狂笑著說到:「兄弟們,這種垃圾還敢來鎮上,我們好好伺候他一頓!」
話音未落,所有的人便一擁而上,亞伯罕也被重重地甩在一邊。
他忍著疼痛想跑過去幫忙,但立馬就被撞倒在地。
「喲,小子,看著你老子挨打,心裡不舒服啊?」幾個冒險者或許覺得不夠盡興,他們撤出人群,向亞伯罕揮起了拳腳。
「唔……」渾身上下傳來了疼痛,亞伯罕痛苦地將全身縮成了一團。
但下一秒,所有的拳腳都被攔了下來——
他的父親,亞德·卡爾斯特拼盡全力沖了過來,將他死死護在了身下……
無論那群人怎麼踢打,辱罵,他也未動搖一分。
「真是嚇我一跳,沒想到還能動彈!」「哈哈!還真是父子情深啊!還真是讓人感動吶!」
——
全部!把他們全部殺掉!不留一個活口!亞伯罕的心中傳來著陣陣怒吼,牙關緊咬,就彷彿要將他們撕咬殆盡一般。
但無奈,父親緊緊把他護在了身下……
他很清楚,自己什麼都做不到。
因為自己不夠強大,所以才要遭受這種事?因為自己的弱小,所以才只配躲在父親的庇護下流下憤恨的淚水?
或許要是自己不在場,父親一個人至少能全身而退吧?或者說,要是自己沒有去那個冒險者協會,就根本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
少年的心中只剩下了恨意。他痛恨這群醜惡的嘴臉,痛恨自己的軟弱無能。
……
——
到底過去了多久?周圍一片寂靜。
亞伯罕只知道,不知不覺間,天上那輪慘白的月已經掛到了頭頂。
父親與他狼狽地躺在了地上,馬匹也跪倒在地,舔舐自己的傷口。
那群所謂的冒險者,在搶走亞德身上所有的錢財之後,已經離開了。
清冷的晚風下,亞伯罕隱隱約約記起,以前每當自己提起要當冒險者的時候,父親都會生氣,所以儘管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會很少在父親面前提起想當冒險者的事。
但當亞伯罕進入叛逆期的時候,他便故意在父親面前叨叨當冒險者,為此也挨了不少毒打,與父親的關係也變得僵持了。
亞伯罕緩緩睜開了眼,看著倒在地上的父親——
是啊,
仔細想想……
自己從未詢問這些事的原因,
為什麼父親這麼反感冒險者……
或許,從一開始,這就是自己的錯吧。夏日的晚風吹拂著滾燙的傷痕。
——
終於,父親站了起來。
「走吧。」他頭也沒回地說了句,然後便朝著馬車走去。
雲將慘淡的月光隔住,亞伯罕甚至不能看清父親身上的傷痕。為什麼,他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輕描淡寫地說出「走吧」?
但亞伯罕什麼也沒說,或者是根本不知道說什麼,他只能在一片沉寂中拖著沉重的身體,跟著父親坐上了馬車。
一路上,蟲鳴與踢踏的馬蹄聲又漸漸恢復,就彷彿之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
——
「馬累了,下車在河邊休息一下吧。」終於回到村旁的那條河流邊上,父親打破這份沉靜。
他將馬車停在了一條溪流的旁邊,解開繩索的束縛,讓馬兒在一旁飲水整頓,自己則在河邊找了塊地蹲下。
陰雲散去,水中,晃蕩著月的倒影。這條河流,是村裡那個偌大的湖泊的分流。
順著河流上去,就能到達亞伯罕他們的家。
此時父親的心裡又會在想什麼呢?他默默坐在距父親不遠的地方。
今天他第一次認識到,自己或許從未了解過眼前的男人。
亞伯罕陷入了無限的自責當中,心中的困惑與憤恨,讓他認為變成這樣的原因,一定出自己……
「……過來吧。」經過很長時間的沉默,父親終究還是開口將一旁亞伯罕叫了過來。
父親的聲音還是和以往一樣,冷淡中充滿了威嚴,但正因如此,在亞伯罕心中,產生了一絲違和感。
無奈之下,亞伯罕懷著複雜的心情走了過去,並在父親的示意下坐在了他的身邊。
「……」
「……」
一時間,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父子倆似乎很久沒有這麼坐在一起了。
「或許,」父親的聲音很低沉,「我不該把你卷進這些事的。」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所以……」亞伯罕儘管並不清楚父親話中的含義,但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去了冒險者協會才會鬧成這樣的吧?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面對亞伯罕的道歉,亞德一時不知道說怎麼好,直勾勾盯著他。
「……算了,有些事,你是遲早……不,應該說是我遲早要面對的吧……」
「你不是喜歡聽那些冒險者的傳說和故事嗎,一直以來都是你媽照顧著你,這次,也該由我給你講了吧。」
亞伯罕不知道父親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明明一直厭惡著這些傳說故事的父親,卻偏偏要在這種時候講什麼故事。
但父親卻沒有過多的解釋,他自顧自地說到:「這之後的選擇,都由你來決定。」
——
——
四十七年前,帝國邊境的未知之森中傳來了魔龍的咆哮。
未知之森這片處於原魔都「迪亞斯特」領地的神秘地帶,人們對其的了解甚少,哪怕是最頂尖的冒險者,也不敢深入探索。
如今出現的龍嘯,更是一度讓身為邊境城鎮的「韋克尼斯」陷入極大的恐慌。
有人傳言,是魔王為了懲罰佔領他領地的人類,用怨念召喚了魔龍。
然而帝都卻一直沒能派出軍隊進行討伐。
在「韋克尼斯」一連派出幾支冒險者隊伍都無濟於事后,鎮上的富商以及有實力的冒險者都打算逃到別的城鎮避難。
就在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名十七八歲的陌生少年,新入會的冒險者,他毅然決定孤身前去討伐巨龍。
沒人見證少年討龍的經過,只是在某個人們都已不再抱有希望的早晨,少年衣衫襤褸地回來了,他的手中,提著破爛的長劍,以及一隻帶血的龍角。
從此,韋克尼斯上便多了一位s級的冒險家——「討龍者」,亞克斯·卡爾斯特。
——
當父親緩緩念出冒險者的名字時,亞伯罕渾身都為之一震——亞克斯·卡爾斯特?從未聽說過有過這樣一個人物……
或許父親也知道,此刻自己的兒子心中定有很多疑問,於是他也沒過多停頓,就繼續說了下去。
——
作為有能力弒龍的冒險者,亞克斯是絕對對得起s級這個稱號的。身為魔戰士的他,不僅驍勇善戰,更是精通各種強化干擾魔法。
而曾作為鎮上唯一的s級冒險者,他就如同故事中的英雄一般,擁有著自己的正義。
他僅獨自一人便完成了許多冒險小隊都望塵莫及的委託。
別的冒險者不敢隨便踏入的未知之森,他卻為了幫助鎮民治療疾病而只身前去採集稀有草藥和素材。
憑藉著這些稀有的素材,「韋克尼斯」鎮逐漸被其他城鎮甚至帝國重視起來,得到了迅速發展。而冒險者亞克斯,更是受到了鎮上所有人的愛戴。
最終,亞克斯·卡爾斯特打算在鎮上定居下來,結婚生子,鎮民們也都期待著卡爾斯特這個姓氏,能作為他們永世的守護神而傳承下去。
然而,距惡龍出現的十年後,未知之森又出現了更強力的魔物。據目擊者所說,他曾在未知之森的外圍,看見了一隻行為詭異的巫妖。
對於這個近在眼前的威脅,「韋克尼斯」的居民們肯定不會任其發展。於是在眾人的再三請求下,亞克斯不得不前往征討——縱使,二十八歲的他已經快要成為一名父親了。
——
「最終,如鎮民們所願,巫妖被成功討伐。」父親如同已經將這個故事講述過千百遍般,十分流暢地繼續說下去,「然而,再次解決危機的亞克斯卻受到了巫妖的詛咒——自那以後,他身體的魔力儲量急劇下降,而且妻子腹中的孩子,也受到詛咒影響失去了對魔力的適應性。」
「怎麼會……」亞伯罕知道,這是只屬於他們一族的故事。
父親沒有過多停頓,他繼續往下說到,「那之後的無法使用魔力的亞克斯實力急劇下降,鎮民們也不像曾經那般重視亞克斯,可迫於生計,他們依然不斷地發出關於未知之森的委託。於是,亞克斯無奈之下只好順從他們的建議,選擇了幾個平日深交的冒險者一同進入森林。」
「時間也就這麼日復一日地過去了,他的孩子漸漸長大,亞克斯便教給他劍術和戰鬥技巧,希望他能在日後帶給「韋克尼斯」希望。孩子同樣嚮往著父親,希望成為像他一樣偉大的冒險者。」
父親停止了簡述,像是在回憶什麼。
夜間的輕風輕輕地吹過這片空地,月光之下,溪邊漸漸冒出了星星點點的光亮。
「……於是,在孩子已經十歲的時候,那天是亞克斯三十八歲生日,但他依舊帶著團隊如往常一樣前往未知之森。」沉默了一會兒的父親突然又開始了講訴,「然而那一天,精心準備好禮物的孩子始終沒等到父親回來……」
「……後來啊,他的隊友們狼狽地逃出了未知之森。倖存者說,為了掩護他們逃跑,傳說中的英雄,永遠留在了那……」
父親的語速越來越慢,最終,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說出了口:
「亞伯罕·卡爾斯特,這就是你爺爺,傳說中的冒險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