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屆輪迴
「三月後送還更好的。」
「更好的,豈知什麼是更好的?我心尖角的便是最好的,你的蜜糖於我不過糞土。」不知那句話觸了她,竟氣的她麵皮漲紅,連聲喝問。
小水神色惶恐,只得連連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只說是成人之美。您貌美心善,定會如此。」
話音剛落,黃衣婢女忙遞上香茶。清幽抿了抿,緩了緩神,抬眸冷笑。
小水暗自懊惱,餘光卻在尋那小兒,心想他或許能幫自己說句話。可惜四下來回,視線也不及他。
「我心善,黃鸝你可曾聽過這笑話?」
黃衣婢女掩帕答道:「主人的善心早被惡狗吞噬,如今誰憐見咱們。」
「哼,瞧這水仙,還強替人做主。莫不是自己誤的事,這般聲勢。」
……
一主一仆來回對答,處處顯得小水無恥無理,可她們樣樣又講在點上,叫人不好辯駁。
小水心下暗暗叫屈,自己果真是看臉猜人,這清幽可真不讓人清幽。
「清幽仙子,實屬迫不得已,望請海涵。婚宴兩日後即開,萬請成全。」
小水硬著頭皮再次開口,那清幽已是雙眸緊閉,一副慵懶。
「成全?天上豈會下紅雨,怎地好事白白於你。」
「我……日後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水千華定竭力相助。」清幽緩緩坐起,此刻方凝神細看她。
小姑娘急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這等的抓心撓肺,這般的焦急惶恐……這情形撲面而來的熟悉。那一日,她亦是如此。
「好,我借你便是。」
「多謝清幽姐姐。」小水揉著眼睛,滿心感激。
「不過——」
「您又不借了嗎?」聲小如蚊,魚眼瞳孔驟大,許是又要哭了。一雙手絞著衣袖,隱忍不發。
清幽看著角落處的小水,不覺有些喜歡她。這小水君雖然憨傻,但著實可愛。單這雙魚眼就生的忒好,更別說五官活靈活現,還不知將來何等絕美。
沉默片刻,她慢慢浮起一個念頭,不由得神態異常。略略思忖,清幽笑道:「我要你人間走一趟,幫個忙。事成后,雲錦素紗予你,織女那兒也不必還禮。」
「自是還禮……只是——人間?我從未去過。何忙?我且用命去幫。」
魚眼瞪亮,好似清幽幼時與那人碧溪台賞月,星河搖落那般觸人心懷。
「無妨,我送你個寶物。你且好生收著,尋常妖魔不敢近身。只一件事托你,人間輪迴一次。」
清幽一揮手,一個革囊從她袖口傳出。輕飄飄落在小水手上,她倒熟門熟路似的將它系在腰間。
「輪迴怕是不好與天宮交代——」
「不怕!」清幽徑自打斷她,走下榻來。
黃鸝不知從何處端出個箱奩,清幽邊開邊說:「冥王欠我個人情,你自可去輪迴,他定會都允你。」
小水倒不怕替她人間走一遭,只是擔心誤了幻竹親事。
清幽倒似堪破她心,不冷不熱地旁白道:「如今還有兩日,天宮一日人間百年,你若現在就去尚還趕得及。」
小水便不再猶豫,起身告辭,拿著清幽給的書信自下冥府。
冥界幽暗詭異,處處瘮人。就是那流觴曲水也令人反胃,混混吞吞粘糊糊的。進入其地,耳畔的風比那蚊蠅還聒噪,黃沙席捲的人睜不開眼,哭啼聲更是不絕於耳。
徒步數個時辰,不免身乏體虛,卻也只得強打起精神,亦不知走了多久,她昏然倒地。
「大人,這如何是好?」
顫顫巍巍的老太婆,滿臉溝壑白髮羅衣,拐杖都有些年頭,走起路來吱吱呀呀。
「即是清幽的安排,我如何不從。」
年輕英俊的黑臉少年,其實已經一千多歲。
旦暮為鍾,萬古少年。
驚醒小水的不是別人,正是那老者孟婆。
她用拐杖輕輕挑起小水的鬢髮,蛇信子一般的觸感,小水頓時受驚醒了過來。睡夢中便聽得耳邊一直嘰里咕嚕有人說話,睜開眼當即嚇一跳。
「你們可是冥王和孟婆?」
「你說呢?」
冥王臉一黑,其實看不大出來。
「我睡了多久?」小水急切地問道。
孟婆撇撇嘴,沒好氣道:「我都送了兩撥鬼,你得睡有三個時辰了。喏,約莫還有半盞茶的功夫天就亮了。」
「天要亮了,我可要入輪迴。」
「那還不趕緊從地上起來,再晚可就來不及啦!」
冥王自不說話,小水忙掏出書信,可上下來回搜尋皆不見。不由的心焦,正欲哭無淚,方見冥王氣定神閑地從袖間掏出書信,語氣冷硬地說:「可是這個?」
小水恨不得打爆他的頭,可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連連點頭。
冥王面無表情,卻將信件拋擲火爐之中,抬眼示意孟婆。那孟婆便領著她出門而去,跟著面目駭人的鬼差們前去輪迴台。
一路上儘是哀嚎求饒的聲音,往兩邊看火海里翻滾著些赤條惡鬼,不拘男女,凄厲不已。往下看去,黃沙遍野里許多鬼差押著赤條鬼徒正在耕種,小水詫異地詢問:「黃泉還能播種?」
孟婆面露不悅,推搡著她往前趕路,嘴裡卻不耐煩地解釋道:「貪心寐性的人死後盡受這無窮的苦楚,何時有綠意,何時有輪迴。豈知黃泉無生色,歲歲年年無絕期。」
歲歲年年無絕期,比死亡更恐怖的是沒有希望的努力。小水心下大駭,倒吸口冷氣,不再隔著鐵索橋往下看。
轉過火海又見有鬼吏置大油鍋,翻炸赤條鬼徒。巨大銅板燒的猩紅,兩板即炸一鬼。慘嚎聲勘堪破人耳膜,小水看的愈加噁心想吐。
孟婆和鬼差們自顧談笑,神色皆自然,視若無睹宛若尋常。
見此,小水緊閉雙目任由孟婆推搡著前行。許是心底一直念著瑄魚,很快便到了輪迴台。
生死簿未畫,孟婆湯沒飲,小水還未站定,即被那孟婆一拐杖打了下去。從台上落下,輪迴道里不時有聲音纏捆著自己。
小水定神不語,未果耳畔竟響起瑄魚的聲音,情真意切。忍耐了許久,只聽他埋怨道:「你怎地棄我於身後,不聞不問。小水,我傷未好,你且回頭拉我一把。」
聲音格外誘惑,糯糯暖暖惹得人心頭兒發顫。小水不受控地往後伸手,尚未扭頭,只聽得腰間革囊咕咕直叫,立刻收了神。隨後猛地一拳,便聽得身後一聲凄厲的慘叫。
轉出輪迴道,隔著雲層只見人間好一片奼紫嫣紅。可還未來得及欣賞,她便極速驟降,化作一道白光落入一戶人家。
「老爺大喜大喜呀!」
「夫人如何?」一個儒生模樣的中年男子捋著鬍鬚問道。
那老婆子眉開眼笑,眼睛嘴巴恨不得擠成一團,連連稱讚:「母女平安。老爺您好福氣,那千金的眼睛和您養的大眼錦魚似的,甭提多好看了。」
「宦娘,你受苦了。」
剛生產過的房間里,血腥味未散,奶娘抱過來小千金給眾人看。
那宦娘止不住地笑意,偶爾扯著傷處,眉頭微皺。
「連生,你看這大眼睛,比她幾個哥哥都大。當真是好模樣兒,像你!」
「宦娘莫說,倒真是強過幾個臭小子,他們還未下學,回來許得喜瘋了。你辛苦啦,好生休息,我去布置布置晚間邀人吃酒。」
宦娘也不強留他,抱起孩子自顧自細細端看。那連生出門前還囑咐管家仔細門戶,讓廚娘燉好鯽魚湯,臨了出門又折了回來,給宦娘送去本經書安眠。
這小嬰兒不似尋常嬰孩,不僅不皺巴巴,還白裡透紅。一雙圓眼咕嚕嚕地轉,墨黑的眸子好似書房的墨玉石。
「紅兒,你去把帘子打起來,怪暗的。小丫頭一直蹙眉,許是悶。」
那紅兒便起身將外間的窗帘子挑起半扇,踅轉回內室輕悄悄將紗帳打下。
如今宦娘一心在幼女身上,混事不想,卻仍看不夠。這是她生的第五胎,府里已有六個少爺,獨這一個嬌嬌女。想她已三十又五,老天終是厚待。心下漫天歡喜,正準備吩咐下人提前準備女兒的喜宴。
忽地幾個毛頭小子鑽進屋裡,悉悉索索的,一下子便驚得懷中幼女嚎啕不已。
「一群孽障,須得讓你們爹爹好好修理。」
宦娘柔著嗓子罵道,眉目似刀劍,聲音卻格外輕微。順著她的目光,四個參差不齊的少年郎並列站著。
為首的老大自清推了推二弟,二弟自弦則踩了踩老三,老三自芩頓時炸毛,一巴掌賞給了老小,只五歲的自阮。
自阮當即嚎啕大哭,一屁股蹲在地上,嘴裡大叫道:「娘,三多子欺我!」
這自芩何能忍受「三多子」的渾稱,作勢要打「小人國」。
自清忙一把拉住他,自弦則抱起自阮。
宦娘本氣的頭疼,卻見懷中幼女咯咯直笑,一時自個也跟著笑了起來。
「娘,這次淵藺可不敢欺我了。」
自清笑著逗母親懷裡的妹妹,看她可愛懵懂,更是愛之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