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1:Zusak 裘薩克
恍惚間,我彷彿又回到了囂塵之海的懸崖前,望著那筆直的絕壁,不由花了很大氣力才爬入水洞。我大聲呼喚卻無人應答,於是只得俯下身來,跳下池子潛泳過去,當回到兩塊光禿禿的石榻前張望,方才明白這已是座闃寂無人的廢巢,一切已成往昔。
鋪就的干海藻被風吹落在地,初生的水蘭陰草肆意地爬滿石隙,長嘆一聲,我就著這堆破爛躺下,又揉了揉眼,不知真實與虛幻,會否有另一個我像以往那般忽然出現在水洞口。滿眼的蜿蜒曲折,一切如故,凄涼地就像永無止盡的噩夢,比死還要絕望。
就這樣合眼又睜開,我便望見一片卵石和青苔,節瘤畢露的山石盤根錯節,在這荒涼蕪穢的洞窟背後,依稀有些熔柱。這是在哪?我只感到胸口如火烤般沸騰,嗓子眼裡一甜,撐起身便乾嘔,當吐出淤積的稠血,人才稍微清爽些。很快在視野中,出現了幾條身影。他們分別是蘭開斯特兄弟三人,拳王保鏢以及鐵布利希唯一倖存的女傭兵。
「你終於醒了,起來走幾步如何?」Alex托住我胳臂,招呼拳王上前,將我馱到背上。
「我是不是之前曾清醒過?我分明記得,似乎見到你與那隻萬淵鬼站著對峙,現在是什麼情況?人都上哪去了?」我環顧四周,見那女兵站在跟前,問:「抱歉,你是誰?」
「閃靈已經走了,其餘人也在半小時前撤離了,你不記得我?我是查理,你也可以管我叫小櫻桃。」她並不計較我口吻生硬,指了指自己說:「我見你的哥們都是男人,倘若出去還穿著這身破爛容易招來麻煩。我稍微體面些,可以幫襯買些衣物什麼的。另外我聽這個胖子說,他們要去夏洛特,我們自由憲兵在阿什維爾有安全屋,正好可以搭順風車。」
我掃了一眼蘭開斯特兄弟,四人里三個都身著蝴蝶會黃色工裝,只有范斯因體型過大仍穿著破衣爛衫。若連體工裝乾淨些也就罷了,可每件都浸透血污,真走在大街上,立即就會被巡邏警車盯上。不得不說,女兵畢竟心細,考慮問題還是挺周全的。
「這果然是幫無情無義之人哪,」我根本不在乎她是誰,下地走了兩步,勉強支撐得住,就是氣虛些。想著我探向內衣,見博爾頓開出的支票還在,不由破涕為笑,道:「還好支票沒被人扒走,這也算是血汗錢哪,不知能否兌現。對了,現在是幾點?」
「咱們好幾萬人的大組織,還能出爾反爾干下作事?又不是什麼大錢,區區兩萬bucks而已!」拳王鄙夷地掃了我一眼,拍了拍胸脯說:「你不僅沒眼界,還是個女窮鬼。這樣好了,一會兒路過柳條鎮,我幫你去兌換成現金,這下滿意了?現在是九點零五分。」
「你剛才確實曾清醒過,但並不是你自己,這件事你也許會很意外,但不啻是個好消息。」老馬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說:「我們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你惦記在心的小蒼蘭,她還活著,正因為她的緣故,閃靈才大敗而逃,得以換來眾人平安的局面。」
事實真像眼鏡說的那樣嗎?當小傻妞再度昏厥過去后,范胖敏銳地指出,待她醒來,我們只能含糊其辭地告訴她這個結果。他是完整聽完異世界歷險全部經過的人,剛才的雷音瓮女魔,絕不是被困呂庫古山莊那時,而是遠遠早於闖入雙耳洞窟前,鏡像世界里時間是被抽亂的,她只是在無意中發出訊息。關鍵就在於,她並不知道自己真名實姓這一點。
「你剛才提到了查理?你所說的那個女兵?」迪倫擱下杯子,探前一步發問。
「是的,這就是我邀你坐下一起聽的原因,相信你會十分感興趣。」Micheal微微一笑,道:「我剛聽聞時,也很是吃驚。」
「有關她的事往後再說,在逃離礦場期間,她只是個同行者。」我點燃一支Weed,抽了幾口,嘆道:「如果沒有其他想問的,那麼我繼續,以林銳的角度來說完此事。」
原本以為交情夠鐵的幾個人也同樣離開了,正直者得跟著尤比西奧回去交接清楚,女招待腳傷嚴重必須立即就醫。剩下一匹牝馬,死活不肯跟人走,正在河灘前漫步。我上前安撫它,仔細查看下,見小拽女的傷勢大多集中在板肋和脖子下,雖淌了一地污血,但並不嚴重,只是外傷較多罷了。所幸的是,四蹄仍很強健,馬一旦傷了腳筋基本就算廢了。
看著制勢我是愁白了頭,它不是小貓小狗便於攜帶,而是體型大過普通馬匹一倍有餘的千里赤兔,人家聖維塔萊將其贈送給我,是出於牝馬只侍主人的特殊個性。可我是個漂泊不定的在逃犯,要如何來安置它?即便不是這種身份,北卡也不是德州或猶他小鎮,能像個牛仔騎著大馬進市區上高速,走半道就會被人圍觀,影響面實在是太大。
「沒關係,老子就住在附近的鄉下地方,加油站背後整片林子都是私產,你信得過,我就代為照料它好了。」裘薩克掄著胳臂,拉住馬韁牽上就走,道:「我很喜歡馬,空地上也養著幾匹,上次被逼急了才出手揍它。它有些怕我,不過這樣挺好,至少服管不會亂尥蹶子。」
見一切分配停當,再無後顧之憂,眾人收拾完行囊便立即動身,趟過河床邁入層層疊疊的廢礦場,身後的溶洞窟開始變得窄細。我最後回頭掃了一眼,期盼生死不明的稻草男孩能再度出現,然而除了潺潺流水,什麼都是死去的。眼前的這些人與我不同,對修士沒任何感情,哪怕是蘭開斯特兄弟,也不過將他當成同等身份的刑徒,斷不肯重蹈覆轍回黃金屋搜找。
拳王保鏢見我一步三回頭,便問是不是在擔心修士,隨後給我解說起毫無概念的黃金屋。水銀心瓣分為星門、首卧以及飛檐三塊地帶,總面積約在兩英里上下。死於鐵仙女大戰的人約摸有三十餘人,隨著陰氣荼毒,它們最終都將化為碎顱者。若只憑著我們這點人馬重投險地,不過是在白白送死,這需要有類似聖維塔萊那種專業隊伍才行。在之前我昏迷期間,博爾頓和尤比西奧已商量決定,為掩蓋所有蹤跡,清場工作最遲將在兩周后開始。換言之,暗世界的人馬必將重新回來,將所有屍骨鐵仙女毀滅,哪怕銅衣彈夾也不會遺漏半顆。
至於修士,拳王說由頭至尾他都未在人群中見到,甚至他一度以為稻草男孩緊緊跟在我身旁,甚至都沒進過黃金屋。除了他其餘人也同樣沒瞧見。因此他究竟發生了什麼?是生還是死?誰都不知道。倘若修士命格夠硬,必將吉人天下。
我們很快越過那台606公路的無敵鐵牛,開始邁入不死鳥的基礎設施內。這部分地底建築顯然比起廢廠區更毀敗,沒準便是最早的奧地利商人營建的廠區。整片地界,是以一座堅固得形同碉堡般的三層樓房為主擴展開的,之前的面罩蟊賊們,就曾站立在樓宇前的空地上。此處因為是必經要道,所以前後兩撥人都打此經過,留下了滿地紛亂的腳印,混雜在一起,很難分辨是他們還是我們的人。我喝止住開道的光頭,分別指向三個方向,要他們留意。
這是因為,當腳印越過這座主樓,便開始分出三組,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前進,這亦表明,或許他們不識路,既不懂水經學也不會聽風術,因而分道各自找出路。話未說完,就被馬洛否決。他說觀察那群人的舉止,著實比自己更老道,豈能連野外求生都不懂?而且別忘了,他們全都是搞異端邪說的高手,不論經歷還是眼界,都遠遠高出我們一大截。
而令他最困惑的是,起先那些蟊賊為何停著不走?那時身後並沒有狄奧多雷追趕,他們有著寬裕的時間釐清出路。若是打算擒住我,完全可以選擇在洞外再搞場伏擊,斷不會聚成一圈彼此吸煙。種種舉止,皆表明發現了問題,而站在此地商量對策罷了。
裘薩克摸了摸亂須,默默點頭,他指著泥地間三十多棵煙蒂,表示自己贊同眼鏡的推測。
「要不這樣,雖然你差點死掉,咱們姑且還是當成九點半你會出意外好了。有句話我剛才忘了提,閃靈離去前,曾留下一句怪話,他似乎覺得咱們無法活著離去。」Alex朝碉樓努努嘴,示意我跟他上去,道:「咱們索性在這多停留一陣,上至高點可以看得更多,這片山窟是個筆直的水域,將當下疑慮一點點釐清,也省得像沒頭蒼蠅遭人暗算。」
范胖將背囊在原地擱下,推著我雙肩就往樓宇過去,邊走邊說:「我後來又整理過那位天竺菊說的話,沒準大家誤解了其中的含義,你認為有沒有可能?」
「怎麼講?」我見這個胖子眼輪飛轉,便明白他又開始思緒飛揚,便急切地問。
「就是『早晨,你將會死去。』這句話。它裡頭包含了模糊不清,以及你沒聽見的部分。但如果按照人的常理,通常不會這麼說,蓋棺定論直接告訴你會死於早晨足矣,為何要啰里八嗦講許多?這最後未聽明白的話,或許會是『若要怎麼怎麼做,或是等到一個什麼時機,如此這般你才不會死去』呢?我覺得恰恰是最重要的這層意思,被你們誤解了。」
我剛想往下問,便聽得背後咋咋呼呼傳來喧鬧,回頭去看,拳王捏著拳頭大踏步走來。他一把將法國小青年和胖子從我身旁拖開,指著建築的鐵門大銅鎖嚷嚷:「就你,還有你?你們上去能看出什麼門道來?要看也得我來看。而且,這底樓上著鎖哪,你們中哪個能拽得開?給老子滾蛋,按腳印往兩個方向淌水過去找,十分鐘后再回來這裡匯總所見。」
倆人見這個鐵塔般的莽漢口吻不容商量,只得強壓下火氣不情不願離開了。裘薩克將胳臂往我腋窩一掏,拖著拉到鐵門前。他抓住銅鎖發一聲喊,竟生生將好幾股鐵鏈扯斷,隨後悶聲不響地踢開銹門,很快清理出一條走道來。
「你不能老這麼粗魯,他們是我的朋友,你怎知他們開不了這道鎖?我那個完美丈夫本就是撬鎖高手。」被人壞了心情,我也很不痛快,但見狂漢天生神力,不由得暗暗吃驚。這傢伙絕沒在故意賣弄,這種破門入室對他而言就是家常便飯,雖如此,我總得抱怨幾句。
「撬鎖也得要有工具,你空手開個鎖我看看。任由這幾個敗類竄進黑巷對你動手動腳?我可不會慣著他們。」他像拽小雞般捏住我手腕往上拖,道:「這上頭還有好幾道鐵欄柵呢。」
「你到底算我什麼人?我和自家兄弟打情罵俏干你屁事?也要你來管?老娘連父母的話都不聽,你還想支配我?別忘了,那是我合法丈夫!」我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暗暗罵道。
「我也是你的朋友。聽著,不久前頭目發來夜風脈衝,說他們到達了一個水門,那裡可能是個碼頭,」拳王絲毫不在意,彎下身替我拍打膝頭灰土,說:「我們世界之子傷亡十之八九,送進來十一名黑寡婦只能活著出去兩個,其他人都帶著傷,只有我毫髮無損。留下陪你們走完是我自己提出的,另外也是博爾頓的意思,這樣是有意義的,一會兒你就能看到。」
見他面色肅穆,不太像是故作威嚴,我只得閉上嘴跟他爬樓。果不其然,沿途被各道鐵柵門鎖著,裘薩克就靠著那雙臂膀一一拽開,就跟拉櫥門般輕鬆。若是Alex那套工具沒損毀,想要上頂層至少耗時十幾分鐘,而我與這狂漢,僅僅花了三分鐘便來到了露台前。
「我的天哪,你這對到底是什麼鐵爪?簡直比再生俠都厲害,難怪彌利耶誰都不服,只對你服服帖帖的。」見他正掄著胳臂又打算拆鎖,我不由微笑著推了他一把,尋蠻漢開心道:「勿忘我姐妹也算是百里挑一的美女,像你這種色字寫在臉上的大漢為何總想擰死她?」
「正因為她不是千里挑一而是百里挑一,沒什麼可稀罕,這種樣貌的在咱們世界之子里大有人在。另外她的臉型我看了就來氣,這是個不折不扣的bitch,想殺她的人一大把。你大概以為老子混鄉下沒見過什麼世面吧,不怕你笑話,我老媽就是千里挑一的標緻美人。」
裘薩克說著,從褲兜里掏出皮夾,打自己駕照后翻到張小照片,提將過來。
「這個女人是你媽?」我只望了一眼,不由渾身一凜,相片上的女子簡直貌若天人,眉宇間和彌利耶有些神似,這般的絕色,說是與面前這隻豬頭是母子關係,實在叫人匪夷。
「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呂庫古小姐。」他伸手要回皮夾,重新揣進褲兜,從鼻子輕哼一聲,道:「所以,丫別總是以貌取人,你自己就是個鄉下妞,憑什麼瞧不起鄉下人?」
「你老媽也是世界之子嗎?」我扶著他肩頭,尷尬起來:「對不起,我不該老取笑你。」
「我曾說過,像我這種人你譏笑我不放在心上,你感激涕零我也不當回事,道歉就免了。你覺得如何?談談真實看法。」壯漢嘿嘿一笑,團起手望定我。
「我簡直是難以想象,可能你占她遺傳基因較少吧,原本我以為你老媽也是膀大腰圓,就像正直者那種體格。」我指了指他褲兜,問:「我想,你貼身帶著小照片,應該是以擁有這麼漂亮的老媽而深感自豪吧?你父母是做什麼的?我倒很想上你那加油站去實地看看。」
「我爸是個貨卡司機,她是小診所里的護士,他倆什麼組織都不是,只是普通人。我老爸孔武有力,喜好酗酒、打群架、嗑藥、隨地大小便、還愛賭博,什麼優點都沒有。但是這麼爛的一個老傢伙,卻從小到大沒揍過我,甚至在我面前避免吐粗口,後來有一次與人上山打獵,被槍誤傷掛了。」壯漢聳聳肩,頗不自然地訕笑:「而在這之前,她早跟人私奔跑了,我渾身的鞭痕,還有臉上的刀疤,就是她所說的母愛!」
1969年10月4號,拳王裘薩克出生於北卡yanceycountry(揚西縣)埃及村的金波格利縣立醫院,從小體弱多病,與日後體格魁梧完全無法聯繫起來。他這位貌若天仙的美女老媽,是他爸有次見義勇為制服銀行搶匪才保住命的,因此投桃報李嫁給貨卡司機為妻。她曾不止一次對別人說,自己的丈夫給人強烈的安全感,是電影里那種俠盜般的好漢。
也許是因長期跑車在外令人感到生活乏味,僅僅只過了四年,年輕的妻子再也耐不住寂寞,於是裘薩克家周圍陌生男人紛紛開始探頭探腦。哪怕是出門上趟超市,年幼的他都會坐在陌生人家裡地板上堆積木,聽著隔壁房裡傳來的粗喘聲。漸漸地,這種地點變得越來越多樣,劇場里、體育場鋼架下、嘉年華派對上、露天電影停車場外。隨著拳王逐漸長大,這個女人越發大膽且奔放地沉醉在慾海中難以自拔。
無可置疑地,她並不嫌棄自己的丈夫,但唯獨此人無法給予其激情,後來醫生經過SAST測試診斷,這是一種叫做性上癮的病症,內分泌極度不正常,慾念比常人強了幾十倍。當知道自己妻子是十分少有的患者,貨卡司機只得每天裝聾作啞,甚至容忍別人半夜爬上自家的沙發。一旦倆人餐桌前對視,年輕妻子便涕淚直下,請他放自己重投自由的藍天之下。
貨卡司機本就懷著奇恥大辱,見自己妻子如此絕情,不由勃然大怒開始跑紅眼長途,越發不肯回家了。於是年幼的裘薩克成了出氣筒,這個美麗老媽不僅自己親自動手,甚至還會讓自己勾搭的男人也來取樂,這種暴行持續了兩年,直至最後,逼著貨卡司機簽下離婚協議。
「原來,你討厭勿忘我那種臉型是這個原因,那麼,你恨不恨她?」我長嘆一聲,將臂彎架上了他粗壯的脖頸,困惑地問:「但我不明白,既然你自幼是看慣美女的,為什麼會對我產生興趣?我只是身中妖法幻化成這副模樣,同樣一臉刻薄寡恩相,性格可能比誰都差。」
「你還沒來不及長大,頭腦里就只有愛恨,真實世界不是這樣的。孩子別過問父母,父母也別干涉孩子,各人過各人的生活。我們這代人如野草般散漫長大,再過幾年也將步入中年,所以逐漸看通透了,情緒反倒沒你那麼激烈。」他從自己脖子上解下我的雙手握住,道:「其實,再美的女人也都是吃喝拉撒的凡物,你見過遛冰后嘔吐不休的女人嗎?還有那種一醉酒就屎尿拉褲襠的女人?正因為我見得太多,所以不覺得有什麼神秘,但你是不同的。」
「你別是有什麼特殊愛好吧?」望著這種直勾勾的眼神,我不由打了寒顫,慌忙解說起來:「我不是學生妹,今年老娘都二十二了,只是東亞人長相偏幼齒些罷了。」
「憑心而論,你自己說,我有沒有像別人那樣對你毛手毛腳過?」壯漢一擺手,放聲大笑道:「你吸引我的既是長相又不是長相,明白嗎?如果非要在母親這個辭彙下加幀畫片,我覺得你再合適不過。你便是我心中女性的典範,端莊寧靜又重情誼。我看不得別人侮辱你,有時我望著你就會聯想起她,她原本也曾是那種模樣,但隨著歲月蝕刻流失了。」
被人恭維說像母親,我絲毫快樂不起來,只得東張西望迴避尷尬。於是我好好打量起這座孤樓來。建築的中心是部超大的運載電梯,一般的貨卡能直接吊上來,當空懸著四組粗碩的鐵索,垂在電梯井裡,不知所謂何用。而台階就是圍繞著它而建,各自分出去許多冗長走道,每到一處轉角便設下道鐵欄柵,銅將軍把門。樓道內既黑又不透光,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並且潮濕異常,飛著許多小蟲,顯得特別悶熱。我們只是為了爬樓上露台,如果要將每道鐵門都弄開,即便是拳王的這對鋼爪,也得報廢。總之,門多得離譜。
「這棟老樓是幹嘛使的?」我聳聳肩,表示無法理解,嘆道:「我從沒見過這種格局。」
「這種板樓就是老舊倉庫改建的,你覺得陰暗是因為它沒修窗,是不是感覺過道特別寬?這就對嘍,因為屋子都是在禮堂般大小的空地上重新劃分的。過去紐奧爾良貧民窟就許多這種公寓,專供歐洲難民起居。」他背著手裝模作樣地掃視片刻,便轉身扭斷天台大門的鐵鏈,一記飛踹踢開門,招呼我跟過去,說:「除了為何修那麼多道門釐不清,其他也沒什麼可琢磨的,這就是個儲物單元。破屋裡臭得要命,趕緊出來透口氣吧。」
孤樓的露台顯得既荒蕪又空蕩,不似樓道內堆著各種鐵器雜物,預製板上覆蓋著厚厚的石棉氈,因年代久遠干化發脆,鞋面踩上去發出各種碎音。它的構造很離奇,架著不少煙囪般的大鋼筒,並設有風扇,被陰風吹得一輪輪木然地打轉,似乎是派通風用途。
站到齊胸高的磚石圍牆旁,便將整片山銅礦場盡收眼底,還能將視線投向最遠的水域。裘薩克說這種洞窟叫做袋底池,口小肚大,是在原來的水路間開鑿出來的,因此有個旱冰鍋般的湖底,最深處可達十多米。過去在這開礦的人,通常要靠划船進出。
樓底三男一女已等得不耐其煩,正圍成一圈在默默吸煙,見拳王油光鋥亮的大光頭冒將出來,便各自拋了煙問他怎麼探。蠻漢朝建築群背後和正面的河床指手畫腳,要人分開按他的來,至於女兵就留在附近,去找找發電設備具體在哪。見人馬分配停當,他取出夜風,端在指尖開始挲摩,嘴裡不清不楚地喃喃自語。
「你家老大又是怎麼回你的?」見他遲遲不開口,我跳上圍牆盪著腿,問。
「奇怪,你少啰嗦!」他不耐煩地擺擺手,跑去空地另一頭,換個角度繼續等脈衝切規。
我無事可做,便只能瞭望著底下解乏,透過層層疊疊的黑水,視野盡頭似乎有道小瀑布,這難道就是陰蜮被隔斷的地界?我掏出橙色小本,拿筆開始勾勒地形,同時參看小屁孩留在上面的腸葬構造。既然此地叫魄門,按說不會蜿蜒曲折,或許這是另一處相似的瀑布。
我不由得眯起眼,竭力想要看清,但距離太遠了,足有三百來米,隱隱約約總感覺有什麼在扭動,我剛想回頭問壯漢帶沒帶望遠鏡,他已來到了背後。
「博爾頓沒回我,不僅如此,其他人的脈衝也沒有,可能都已經出洞了,誰知道呢。我說,你這對罩子不就是用來觀察的?那還帶著你派什麼用?我哪來的望遠鏡?」他跑去露台一角打算喊女兵,但那婆娘已走得不知去向。裘薩克扭了扭脖子,重新走了回來,掏出順來的weed吧嗒吧嗒抽上了,問:「你想看清什麼?那頭有什麼狀況?」
「老大,我這是肉眼,不是天文觀測台,換你你來告訴我那有什麼。反倒是你非要驅趕他人跑來偷懶,沒準我們蘭開斯特兄弟能看到更多。對了,你不是說要露一手嗎?」
「老子正有此意,等著!」裘薩克俯身從包里取出個方方正正的匣子,大小如同月餅盒,端在手中詭秘地背過身去。我的好奇心瞬間被激發起來,便悄悄躍下圍牆朝他靠過去,當手指即將觸碰到拳王的肩頭時,他猛地轉過身來,發出暴雷般的憨笑,道:「又逮到你了!」
「正經些,開個匣子也裝神弄鬼的,真是被你氣死。」我整了整衣襟,故意不去看,嘟囔道:「別把匣子端過來,我一點都不想知道,換成是我那完美丈夫早一巴掌抽上去了!」
雖則如此,但匣子已被送到眼皮底下,想不看都辦不到。這個狂漢果然如他所說,仍是個年輕人,絲毫不像其他男人那般會哄女孩開心,臉上掛著愛看不看的表情。我小心翼翼地抖開紙箔,見裡頭擺著四隻紅漆怪鳥,通體由燒瓷製成,又串著竹絲鋼線,拿在手裡特別輕,透過皮質薄翼去窺內部,似乎是種帶機簧的玩偶。
「我看這造型蠻像過去的尖椒玻璃泡,它也是拿來甩的?」我存心抓起一隻做出投擲狀。
「如果你在家,既要上樓打開所有窗通風,又得看著咖啡怕煮糊,同時還得去晾床單。這三件事你要怎麼同時完成?別想了,即便是那種高效管理時間的強迫症,也不可能辦到。人無法同時分身去干許多事,但這小傢伙就能做到。」這個蠻漢定力實在夠好,他絲毫不擔心我會亂來,見鬧得差不多了,便從我手中取回,說:「這叫帷鳶,也叫血葡萄,不是拿來甩炮的,而是像風箏般受人控制,既能聽音又能觀測,而我就是駕馭它們的騎師。」
「你是說,它們有點類似羽蝶的原理,能作為幫凶去當眼線?而你就像是女魔的遙視,通過它們去探索未知的遠方?」我聽得很入迷,便要他立即顯露神通給我漲漲眼界。
「這卻不能,因條件有限,只能死馬當活馬用,我總不能帶四隻活貓進來破陰宅吧。不瞞你說,我曾是暗世界一個叫馬戲騎師的組織成員。擅長的是操控動物去隨心所欲辦事,只要不是鎖進保險柜的,什麼都能搞到手。」他朝匣子努努嘴,鄙夷道:「但這就是個死物了,顯得很呆板,不如貓、狗、烏鴉之類好控制。你甩,別猶豫,儘管甩,先將帷鳶放飛出去。」
後來據我了解,馬戲騎師自古有之,但精通者大多都用來盜竊,吉普賽人開創了先河。呆萌動物幹壞事都能騙過人類,你無法判斷它們的動機,不經意間就著了道。漸漸地被險惡之徒加以演化,逐漸成為高效犯罪的一脈。通過飛禽走獸,能精準達成目標,或投毒或栽贓或謀奪國珍,甚至還能在戰爭期間被用來當炮彈校位,實在是用途多多,窮極所想。
當四隻帷鳶撲騰出去,原本安置它們的匣底便露了出來,在圓盤基座上散著幾根竹釘,中央像羅盤般被固定著。我抬眼去看瓷鳥,見它們正在暗處翱翔,透著淺色的紅光,果真像極了一串血葡萄。拳王說倘若遭遇危險,就任它們亂飛誤導敵人,再不行就在對方人頭濟濟之處當空引爆,散發濃烈迷幻氣霧以換取時間讓自己及時逃跑。
「噗哧,」見壯漢正滿頭油汗地擺弄,我忍不住發出一聲笑,終於再也收不住。
「你樂什麼,要不換你來?你以為很輕巧?這可比干體力活累多了!」他頗為不滿地瞪了我一眼,隨後取出個圈圈絨般的紅色線團,繞在粗短指頭上。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專心致志的模樣特別可愛罷了。」這個身高近兩米,滿臉橫肉智商堪憂的壯漢,偏偏擺弄的都是些細緻的手藝活,大有張飛繡花或孟獲跳芭蕾的既視感。
拳王將絨線在指頭上綁好,丟開匣子不再去理,獨自走到一側抽起煙來。見我亦步亦趨跟隨,便給我解釋起帷鳶的用作原理。這東西靠的是內部幾組機簧空氣振動,在陰風大作的環境里猶如滑翔機,可以無限飛行,觀測距離最遠可達兩百米。倘若無風,就會吸附在岩壁間,待到風來便繼續撲騰。至於他纏在指頭的紅線,便是連接在竹釘上,通過顫動來獲得訊息。至於如何分辨,裘薩克只推說是切規般的頻率,並不著意說透。
「對了,之前你要望遠鏡看什麼?」見我問長問短,光頭有些不耐煩起來,岔開話題問。
「那頭峽底似乎有道小瀑布,我見底下有什麼東西在跳動,所以想看清罷了。」我輕輕搗了他一拳,問:「我覺得你和同齡人待一塊話特別多,但與其他人相處就顯得沉默寡言,常板著張臉。所以想問問,你是怎麼會給博爾頓那種老朽當副手的?難道沒有代溝么?」
「我與我老爸待一塊也不說話,他比我還沉默。自從她走後,老爸性情大變,從循規蹈矩的人變成老家一帶著名的混蛋。他時常說,別太相信漂亮女人所說的任何話,子隨父性,往後我也無法避免成為他那種人。也許你以為他很木納,但其實,他也會耍小聰明。過去我想要有軌火車,他那時找人組個貨運處被人騙光錢,就推說家裡窮,每到生日就送幾節車廂,後來我才知他是整部買好了,故意拆碎分四年湊齊,已應對日益窘迫的生計。」
我感到好生奇怪,明明問的是博爾頓,他卻又扯到了貨卡司機。
「我看你表情就知道想問什麼了,沒錯,你感到困惑,先將博爾頓說完好了。他是我老爸他們森林兄弟的頭,也是親戚,老爸掛了后便被他收養了,所以我幫家人辦事天經地義。而我其實更想多談談我老爸,如果你願意聽完,我會感到喜極而泣。」
「我不介意聽聽伯父的事,只覺得他挺可憐的,你為何反而不帶著他的相片?」
「這就是年齡的差距呢,我至少長你七、八歲,對許多事的理解不再是單純的愛恨,而慢慢學會了諒解該記恨的人。我有時望著你,便會哀嘆如果他能活到現在,也會喜歡上你這種性格的人,至少他會否決自己的武斷。家徒四壁的生活,他耍了小聰明,每次都鄭重其事地包裹禮物送我,也常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儘力了。久而久之,我明白他心底真正想說的話。那就是作為一個父親,不論如何都不該在自己孩子面前丟了尊嚴。」
「我明白了,你內心隱藏著對他的愛,相比揣著刻薄過你的女人照片,反而更無法接受容易想到他,是嗎?」看著他自言自語,我的母性泛濫了,便抱著他胳臂沉默起來。
「在成為世界之子前,我入獄了十一次,每次將對方送進醫院的原因,都與自己無關。有對打山裡出來的黑人父子,搭車去昂斯洛縣,因中途掉了車票被人奚落,乘客集體要轟他們下去。我替倆人補完票他們還是破口大罵,那個老黑人抱著小孩縮著脖子陪著笑。那種表情刺痛了我!所以我將一旅行車的陌生人全揍進了醫院。」他點點頭,撫著我細胳臂猛吸一口煙,慘笑起來:「也許你以為我只在意別人的老爸,不,但凡看見遭人圍攻的,不管男女,不管誰對誰錯,我都選擇弱勢一方。我就是覺得,在孩子面前,當父母的必須要維繫尊嚴。」
曾經的我,也喜歡過那種上天入地毀滅宇宙的超級英雄。但隨著年齡增長,閱歷沉澱。慢慢地覺出世間的真理,就發生在自己周圍。好比拿去年卡梅隆執導的大片泰坦尼克號來舉例,電影的故事是圍繞著傑克與羅絲的愛情。但冰山沉船上總計有2224名乘客,那不啻可以拍2224部電影,因為每個人都是經典,不論他們是高貴的,平庸的,甚至是卑劣的。這逐漸導致了我寫作習慣,喜愛記錄貼近生活的瑣事。
「只有你是不同的,呂庫古小姐。與你閑聊,會讓我產生一種相當捻熟的感覺。正因為你的本質是個男人,所以不拘小節,也容易打鬧在一起,沒有太多的矜持與做作。也因為你是女人,所以高傲,目空一切,愛耍小性子。在未獲悉這一切前,當博爾頓說我是被指定的那個,簡直叫人喜極而泣。我相信在沒有記憶前,我的父母也是同樣恩愛的,但當我擁有記憶后,他倆每天都在吵架。所以,我有時會想感受一下,作為夫妻大概是種什麼體會。」
「所以你特意轟走了我的幾個哥們,就為了滿足你古怪的趣味?說得好像我是那種很容易上鉤的女人似的。你可知要養老婆,特別是我這種容貌的,區區一個加油站你還是靠邊站吧。」我雖嘴裡那麼說,但依舊朝他身邊靠了靠,笑道:「只可惜你將很快見不到了。」
「是的,我知道一旦出去,你巴不得立即逃得離我們遠遠的,從此永不相見。但因為暗世界的緣故,你我必然還會再見,到那時實在令人無法喜極而泣。趕跑他們我是故意的,因為你們天天混在一起,無所謂這一時半會。但對我而言,就是永恆的留念了。」
我剛想安慰他幾句,忽感某個角落閃了一下,女兵似乎已找到了電閘。但弧光閃過之後,又陷入漆黑的暗沉。我感到奇怪,便來到圍牆邊側探頭去看。那是下面的空地,一切都與上樓前那樣,幾隻大包丟了一地,沒有絲毫變故。
「誒?制勢跑哪去了?」砂土間留下雜亂的蹄印,馬兒曾獨自站在河床前,現在耐不住寂寞自己找地玩兒去了。我的眼前被層層疊疊的通風管遮擋住視線,只得換道邊牆慢慢去找。
一回身我便與人險些撞在一起,拳王指尖的紅線相互纏在一起,神情顯得很是肅穆。他對我做了個噤聲,指了指耳朵,打算要我去聽四周動靜。
「帷鳶怎麼了?這團亂麻代表了什麼意思?」
「血葡萄不知何故全貼到了石隙間無法動了,可明明風勢並沒減弱,」他朝三人離去的方向指了指,納悶起來:「你不覺得奇怪嗎?起先還能聽見他們喧嘩的嘈雜,現在四周顯得寂靜無聲,四個人都跑哪去?而在你所謂的小瀑布底下,卻傳來亂鬨哄的喧鬧。這麼短的時間,又沒有船,他們是怎麼跑到那麼遠的袋底洞盡頭的?」
「這,難道你是說,他們可能出了意外?」我心頭一陣抽緊,不由焦慮起來。
「我沒這麼說,誒?」拳王剛想解釋,忽然目光盯著底下某處,一把拖過我腕子開始狂奔,大聲嚷嚷起來:「快,快,沒準真出意外了!咱們立即下去將人都喚回!」
我被他拽著走得搖搖晃晃,他搖了搖頭,伸手過來扛起我便跑,三階並作一階大踏步躍下,很快下到了孤樓的底庭。我被顛得翻江倒海,不停拍他肩頭讓緩一緩。
「小拽女怎麼了?你瞎跑什麼啊?」
「我剛才瞥見馬兒在河床對岸,它正在打地下河拖什麼出水,具體來不及細看,但那是人,是帶著面罩的那些蟊賊們!」
與此同時,我忽感渾身奇癢難忍,便掙開蠻漢跳下地來,手忙腳亂地開始脫衣。拳王見我正與拉鏈較勁,便上前來解束身帶,才一揭開,衣服內側便竄出十多個漆黑玩意!
這些滿地亂跳的東西,大小如林蛙,黑漆麻烏看不出個形體來,剛一落地,便往歪倒的大鐵門聚攏,很快粘連在一起,像張小掛毯般竄到空地,沉入湍急的激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