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子
大趙建始三十八年,正月初七。
戌時初,皇宮御書房。
趙琬端坐於書案前,正跟一個人說著什麼。
此人身長八尺,朱衣錦袍,頭戴王冠,體態極為健壯。唇邊短須黝黑濃密,兩隻眼睛如狩獵的雄鷹一般閃著光芒,給人一種畏懼之感。
此人乃是皇太子趙貆。
郭筌奉上一盞熱茶,垂手站到皇帝身側。
趙琬一口接一口喝著茶,偶爾抬起頭看了看面前站著的太子,半晌無言。
大殿內異常安靜,只有屋內的炭盆里,時不時有竄出的火苗發出「噗噗」的聲音,空氣凝重而又緊張。
良久,趙琬才深吸一口氣,像是在極力地壓制著某種情緒,冷冷地望著趙貆說道:
「太子,有人向朕稟報,此番收復涼州,入城之後你將城中十五萬百姓盡數屠戮,可有此事?」
朱貆所料絲毫不差,按規制,他本應在翌日早朝向皇帝回奏此次出征詳情。
但他剛剛班師回京,尚來不及休整,便被皇帝急召宮中問話,一定是為了在涼州又一次屠城之事。
朱貆感到甚是詫異,這次與他一起出征涼州的將領幕僚,都是曾跟隨他常年征戰的心腹,對自己絕對忠誠,為何消息這麼快便傳到皇帝耳中。
朱貆趕緊雙膝跪倒,不住地請罪。
趙琬雖然語氣平和,並沒有對他厲聲責問,但趙貆依然能感受到來自皇帝如泰山一般的威嚴和壓迫感,令他喘不過氣來。
趙貆小心翼翼地說道:「父皇,兒臣有下情回稟。」
「涼州歸而復叛,可見並非真心臣服。此番攻城,若非城中百姓為叛軍提供糧草,傳遞消息,斷不至於如此耗費時日。」
「且叛軍徵調百姓與我軍作戰甚是頑強,至城破前,竟無一人歸降。」
「因此兒臣認為,涼州百姓縱使歸順也只是權宜之計,一旦日後叛軍捲土重來,他們還是會背叛朝廷,不如一勞永逸,免除後患。」
趙琬聽罷,「騰」地站起身,繞過書案,指著朱貆責問道:
「糊塗,這是什麼話?不要忘了你是堂堂太子,朝廷儲君,朕百年之後,你還是我大趙未來的皇帝,天下百姓都將是你的子民,如此殘忍嗜殺,豈是社稷之福?」
趙貆雖然多年身在軍旅,但並不糊塗,皇帝今夜詔他前來,想必有兩層意思。
其一自然是警告敲打。出征之前,皇帝曾專門召見,要他謙虛沉穩,收斂脾性,遇事多聽僚屬建議。
遺憾的是,太子又犯了老毛病,將一城百姓盡數誅殺,這樣一個殘忍嗜殺的太子,將來如何能得到天下臣民真心擁戴?
其二,想必也是給他提個醒,這件事相瞞是瞞不住的。雖說屠城之舉自古以來屢見不鮮,但趙貆還有另外一個身份,那便是太子。
是皇帝百年之後即將執掌大趙神器之人,如此作為勢必難以令天下百姓真心擁戴。
朝中反對勢力若以此為借口群起攻之,進而引發朝局動蕩恐怕在所難免。
趙貆雖十歲便被立為儲君,但自弱冠起便常年在外征戰,因此朝中支持者大多為武將老臣。
文官們更喜歡的是知書守禮,性情溫和的三皇子趙恂。倘若大臣們藉此事趁機發難,靠那幫大老粗,恐怕絕難應付。
當聽到皇帝提及大趙未來的天子這句話時,趙貆的腦子裡忽地嗡嗡作響。
整個身子竟有些眩暈,輕飄飄如墜入雲端,心頭也似有一頭小鹿砰砰直撞。
當了二十多年太子,朱貆曾不止一次幻想著有朝一日坐上那把象徵著最高權力和地位的龍椅時的情景,這個念頭一開,內心便如火山迸發,大河奔涌一般難以遏制。
趙貆低著頭不敢答話,腦子裡飛速旋轉著,皇帝城府極深,向來喜怒不形於色。
因此,今日若是皇帝將他痛斥一番,他反而放心。
但是沒有,皇帝臉色看起來很平靜,並沒有表現得十分憤怒,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信號,說明皇帝對他已極其不滿。
趙貆穩了穩心神,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雙手伏地道:
「父皇教訓的是,兒臣知錯了,請父皇責罰。」
「嗯。」趙琬見太子主動承擔責任,態度倒也誠懇。又重新坐回到龍椅之上,臉色也緩和了下來,不像剛才那樣冷若冰霜,和聲道:
「朕自即位時起,便常常在外征討,多年來對你也疏於管教,說起來朕也有責任。」
「父皇言重了,都是兒臣之過。」
「兒臣自幼便立志以父皇為榜樣,期盼著為我大趙開疆拓土,揚我國威。」
「不曾想多年來竟忽略了所謂治國之道,當文武兼顧,不可偏廢的道理,實在是糊塗之極。」
「請父皇放心,兒臣定檔反躬自省,靜心養性,絕不辜負父皇信任。」
趙琬早年領兵征伐,攻之必取,戰則必勝,單以兵書戰策而言,自認不輸秦將王翦,漢之淮陰。
太子這幾句奉承之言,可謂真正拍到了點上,令其大為受用。笑道:
「哼哼,你有這個態度,很好。聖人說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你有治軍之能朕知道。」
「但身為儲君,不僅要會治軍,更重要的要懂得安民,百姓乃社稷之本,沒有了百姓,就算攻下一百座城池又有何用?」
趙琬略微頓了頓,用餘光掃了一眼趙貆,繼續說道:
「在這一點上,你要向趙恂多學學,他雖然打仗不如你,但他生性仁厚,頗有…這個…嗯…古君子之風。」
「且多次勸諫朕應敬天愛民,寬刑仁恕,朕雖不喜他過於寬厚柔弱,但所言倒不失為邦國至理。」
趙貆臉色平靜,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的神色,仍然恭敬地回答道:
「兒臣遵命,今後一定向三弟多多請益。」
「很好,今日天色已晚,朕也有些疲憊了,你剛回來,下去歇著吧,明日再向你母后問安。」
「是,兒臣告退。」
趙琬凝望著太子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幕之中,側身問郭筌道:
「此事你怎麼看?」
郭筌是自趙琬未登基時便已服侍多年的心腹太監,深得皇帝寵信。
身為內廷總管,除了行事小心謹慎之外,還要能準確地察言觀色,揣度聖意,最重要的是懂得在皇帝面前藏「拙」。
否則,一個處處能猜中皇帝心思的太監,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死太監。
今晚的奏對,表面上風輕雲淡,波瀾不驚,實則暗藏洶湧,殺機四伏,若非趙貆早有準備,以他的秉性才學,萬難應對得如此得體。
郭筌明白,皇帝自始至終都在試探太子,尤其是當面對晉王大加讚賞,更是給太子以極大的刺激。
倘若太子稍有不慎,應對失據,或者言語神色之間流露出些許不滿和驕狂,恐怕今後的太子之位並不順遂。
其實,趙貆雖貴為太子,在朝中也並非一呼百應,朝廷五大士族貴胄之中,琅琊王氏、清河崔氏這兩家士族多出武將,是鐵杆的太子派。
文官之中,弘農楊氏、范陽盧氏和趙郡李氏則更傾向於支持三皇子晉王趙恂。
尚書左僕射、梁國公楊放,刑部尚書、南陽侯盧湛,戶部尚書李續等重臣,即使沒有什麼要事,也會隔三差五地上書皇帝,給太子上眼藥。
諸如為君者要愛惜百姓,不可過度地使用民力云云,明裡暗裡把矛頭指向太子,典型的摟草打兔子,傷不著你也要噁心你。
這樣一來,皇帝即使有意袒護太子,也不能不顧忌朝臣的意見,弄得趙貆大傷腦筋。
如此複雜的局勢郭筌豈能不知,他自然明白皇帝問話的意思,但以他的精明狡猾,怎可公開站隊。人心難測,聖心更是如此。
今日皇帝可以和你推心置腹,引為知己,一旦哪天龍顏不悅,琢磨出「宦官干政」四個字來,恐怕立時死無葬身之地。
畢竟十常侍亂政的教訓並不遙遠,享國祚四百年的大漢頃刻間灰飛煙滅,前車之鑒,趙琬不得不防。
想到此,郭筌躬身答道:
「陛下,恕老奴愚鈍,不知陛下何意?」
「嗨嗨…耍滑頭?朕命你說,錯了也無妨。你認為太子剛才的話是虛言搪塞還是真心改過?」
「陛下,您可真是難為奴婢了,奴婢肚子里這點墨水,怎敢在陛下面前賣弄。」
趙琬見郭筌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些不耐煩:「你想說什麼?」
「陛下,奴婢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朕赦你無罪。」
「謝陛下!陛下方才提到晉王,奴婢想定有深意。」
「沒白跟朕這些年,果然有點腦子。不錯,朕拿晉王刺激太子,是想讓他今後多加收斂,多一些仁慈,少一些戾氣。」
「朕想讓趙貆明白,既已被立為太子,就該有儲君的氣度,而不是腦子裡只有打仗和殺戮。」
「陛下聖明,以太子殿下的英明睿智,嘿…嘿…嘿…,想必能體諒陛下的良苦用心。」
其實,郭筌這番話說的還是比較委婉,尚有更深一層的意思他沒敢多說。
皇帝誇獎晉王寬厚仁德來刺激太子,倘若太子知事明理還好說,一旦太子曲解了皇帝的意思,認為這是打算扶晉王上位。
那麼,今後兩位皇子之間的爭鬥恐怕難以避免,屆時雙方勢力相互攻訐,掀起黨爭,朝廷將永無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