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殉情的女人(六)
經過任事補介紹,我們得知這個年輕女人是他們家的小保姆,姓錢。住家的那種。就住在她家的小客房裡。這個小保姆是被別的主家趕出來,流落街頭,被下班回家的李廂給撿回家的。
小保姆說,前段時間,她獨居農村的母親生病,她請了幾天假回去照顧母親。如今母親已經康復出院,回到了家,她便重返了工作崗位。
這個小保姆看起來乾淨淳樸,梳著兩條細細的辮子,厚厚的齊劉海溫溫軟軟的撫在眉上。眉毛被淺棕色的眉粉勾勒出霧狀的輪廓,嘴唇上塗著西柚色的啞光唇釉。大紅色的無袖背心略顯張揚,搭一條米色的七分小腳褲,倒很是利落。新圍裙也是紅格子的兔子。
「把我媽媽的拖鞋脫下來!你為什麼穿我媽媽的拖鞋?!」李廂的女兒衝過去對著小保姆喊。好像受到了什麼侵犯。
小保姆一臉驚恐地往後退了退,趕緊把腳上的拖鞋脫下來,放回鞋架上。「啊,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因為這裡只剩下一雙拖鞋了。我又擔心把地踩臟,光著腳又不像樣,所以……」
「不用解釋,不用慣著孩子們。孩子們必須學會尊重人。不論是保姆,還是收垃圾的,掏大糞的。」任事補抱著一個大紙箱子從卧室走出來,放在客廳的地上。他的話倒是沒錯。小時候我母親對我說過類似的話,只是口吻不一樣。
任事補此刻已經煥然一新,之前的頹廢模樣不再。他已經剃凈鬍子,換了一身整潔的灰色家居服,將頭髮整齊地用髮蠟梳在腦後。看起來油膩膩的。
「哦,那拖鞋也是我讓你們的錢阿姨穿的。」他說。
李執走到地上的箱子前,拿出裡面的幾個李廂的相框。
「這裡全是你姐的東西,我擔心孩子們受到刺激。放到地下室去。」任事補又將一個紅色的鬧鐘放進去。「這裡有你姐姐的錄音,喊孩子們起床的時候錄的。孩子們天天聽著,不利於心理復原。」
孩子抱住那個紙箱,「別拿走我媽媽的東西,不許扔掉我媽媽的東西……」任事補嘆口氣,上前抱住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們,這以後可怎麼辦呢?」
李廂的兒子,哇的一聲哭出聲。小保姆上前抱起了他,嘴裡哄著,「哦,小乖乖,不哭不哭,不哭不哭。」李執去小保姆懷裡抱小男孩,「任蒙,到姨媽這裡來。」
任蒙抱著小保姆的脖子只一味地哭。李廂的兩個孩子,男孩子叫任蒙,女孩子叫任懂。
「孩子們肯定是被當天的畫面嚇到了。一回來就想起來了。」小保姆柔聲說。她瞥了一眼沙發,「當時,兩個人就倒在那個沙發里。」
「新沙發今天會送來,茶几也要換。換個裝飾,對孩子們心靈的復原也好。」任事補說。
「我妹妹才剛走幾天,不用那麼著急吧?」李執淡淡地說。
「不許你們扔掉我媽媽選的沙發。我媽媽最喜歡這個沙發了!」任懂也哭了起來。她掙開父親的手,跑到李執的身邊。李執蹲下抱住她小小的身子。
我和宿最走到廚房,用手大致丈量了一下那個天然氣軟管。發現根本接不到卧室,我將疑惑當面說出來。
任事補淡定地走到廚房,從灶台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條塑料軟管,「她當時接了這個,你不說我還忘了這個。」他將那個管子捲起來也扔進客廳的箱子里。接著,慢慢蹲坐在地上,抱著箱子抽泣起來,嘴裡喃喃自語著,「老婆啊,你是真的狠心啊,就這麼扔下我和孩子們,我們沒有你可怎麼辦啊……」
小保姆放下任蒙,拿起鞋柜上的抽紙盒,遞給任事補。
任事補從抽紙盒裡抽出幾張紙,一邊擤著鼻子,一邊擦拭著眼淚。「老婆啊,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想回到這兒來終老。這兒是你出生和長大的地方。我帶著孩子們就陪你回來了。你卻想不開,走錯了路,走上了絕路,把我和孩子們扔下了。」
「老闆,別難過了。雖然老闆娘一時糊塗,但,老闆娘一定也希望你和孩子們好好過下去的。」小保姆立在一旁輕聲細語地安慰道。
「什麼一時糊塗,事情都還沒查清楚,就在這兒胡說八道。」李執一語帶過。
「啊,大姨姐,請原諒我沒文化,不會說話。我不是那個意思的。老闆娘她是個好人。老闆也是個好人。」小保姆一臉慌張地解釋著。好像被嚇壞的兔子。
「你不用解釋,你也沒說錯什麼。」任事補抽泣著嘟囔。「但這事,讓我和孩子們能怎麼怪她呢?她是我的老婆,我的愛人,我孩子們的母親。我能怎麼說她呢?就算犯錯,我和孩子們也都會原諒她的。因為她的一生也實在是太坎坷了。我是願意盡我所能去照顧她,愛她的。可是她……她和別人……唉……咱們還是不要在孩子們面前談論這些吧,唉……」
他張開雙臂,兩個孩子跑過去,和他們的父親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我和宿最對視一眼,眼前雖是應該感動的畫面,我們卻不感覺到動容。可謂心內毫無波瀾起。只為兩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產生了一股傷感。失去親生母親的年幼孩子,總是可憐的。誰給的愛也無法代替親生母親給的愛。
我的心內只反覆閃現著一個詞:言行不一。
對,就是這個詞。
嘴裡訴說著對妻子的愛,卻將妻子的照片和遺物扔到地下室去。你也許會說,他是因為妻子是與別的男子殉情的,他對妻子愛恨交織,矛盾。遺物和照片扔掉又擔心孩子們懂事以後記恨他,或者被別人說三道四。只能名正言順地暫時收藏在地下室,眼不見為凈。
說實話,我感覺不到眼前這個男人的真悲痛。那種真悲痛是無法掩飾的,也是無法表演的。不需要哭嚎,一些行動、一個眼神、一個嘆息,足以。
「倒是他與小保姆似乎心意相通。」事後,宿最對我說。宿最甚至推測,「會不會是這個男人與小保姆合謀,殺死妻子的。當時不巧被鄰居男人發現,便一同殺死,再偽造成殉情?」
當然了,這也不是不可能。
回到眼前。任事補的手機響起來,小保姆拿起手機接通,遞給他,「好像是送沙發的。」
任事補止住哭聲,努力收住哀傷的聲音,「辛苦送上來吧,在一樓左邊門。」小保姆已走過去打開防盜門。
新沙發送進門,將舊沙發挪到門口,組裝好新沙發,工人才離去。
「這個紙箱和舊沙發,拉到我那兒去吧。」李執說。
任事補想了想,「那也行。但孩子們要是去那兒,你盡量不要讓孩子們看見。還是那句話。畢竟這日子還要繼續往下過。孩子們也是,我也是。」
我和宿最幫著把沙發搬下樓。臨走,李執站門口對小保姆說:「那個,你穿我妹妹的拖鞋不太合適。你一個三四三五的腳,穿三八三九的鞋,太大,你兜不住。」
小保姆仍然是一臉膽小驚恐的往後縮了縮。
「警方已經確認過結果,就別折騰了。明天你的太陽、我的太陽、孩子們的太陽都得照常升起。如今,廂廂也已經成為一捧塵土,就讓她安息吧。」
聽到這話,不知為什麼,我的心內升起一股涼意。
「雖然我和我妹分離多年,她的秉性不會變。我相信這一點。善良的人,從小就是善良的。惡的人,從小就是惡的。她曾託夢給我,只有真相才能讓她安息,我不會放棄,直到找到真相的那一天。」李執淡淡地說著狠狠地話。
我讓李執將沙發和李廂的一箱遺物先拉到了我那兒去。
我僅僅只是憑著第六感,直覺李廂之死不是看到的那樣。深愛她的丈夫迅速火化掉她的屍體,迅速地扔掉她的遺物,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始新生活。任其如何哭訴,行動說明一切。
當晚,我睡在李廂死去的沙發上,竟也夢到了她。她在夢裡哭,一直哭一直哭,一雙淚眼滿含屈辱。她好像有什麼話想和我說,當張嘴那一刻又馬上消失。醒來之後,我看到宿最捧著一杯紅糖姜水,站在我的面前,命令似地說:「喝了這個回卧室去睡,有大姨媽還開這麼低的空調,小心感冒!」
夢裡的壓迫感和冰涼刺骨感,頓時熱意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