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是以,不屑
文華殿。
今天,是新上任的帝師兼任吏部尚書王直第一天授課的日子。
朱棣早早就來到文華殿,手上端著一本書,等待著這所謂的經筵日講。
王直來到文華殿外,守門的小太監知道眼前這位的身份,自然不敢胡來,顯得格外親近,二話沒說就進去通稟了。
不多時,殿內傳出一道慵懶的聲音:「進來。」
王直硬著頭皮走了進去,低眉順眼地喊道:「臣吏部尚書王直,奉太后懿旨,擔任陛下講官,教授經義。」
朱棣「嗯」了一聲,眼皮都沒抬。
「自己找個地兒,坐著吧。」
王直這才抬起頭,瞄了一眼。
只這一眼,他的眼珠子差點兒沒瞪出來。
朱棣兩隻腳搭在桌上,把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手裡一下下的翻看著書,沒有半點兒虛心求教的意思。
發現看的是什麼書,王直更是滿臉震驚。
朱棣看的不是別的,正是駱賓王所著的《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
這本書是駱賓王為大唐開國元勛英國公李績嗣之孫李敬業所寫,主要目的是痛斥武則天隨意廢帝、臨朝聽政,大有自立代唐之意。
眼下情形,與昔日大唐有些相似之處。
土木之變以後,公卿力量大半覆亡,皇帝被俘,皇太后孫若微臨朝聽政,現在雖說新帝景泰已經登基,卻仍沒有歸還朝政的意思。
在這個節骨眼上看這本書,朱棣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這種若有若無間的提示,更把王直嚇得不輕。
按道理來說,今天的日講朱棣是沒有興趣來的。
別看這個王直現在是文臣之首,可在當初他還是自己提拔的。
做皇帝,用得著他教?
但是如今的順天,各方勢力,錯綜複雜。
以孫若微、朱祁鎮為首的正統黨,以于謙、王直為首的文臣集團,還有王誠、劉聚這些剛剛被自己拉攏過來的皇黨。
其中文臣集團內部也分為多個黨派,王誠和劉聚對自己是不是鐵板忠心,正統黨又有什麼人可以分化為自己利用。
這些事情,都需要一一捋清。
之所以今天朱棣會坐在這裡,只因為現在還不清楚王直的立場。
朱棣曾親眼見到,他的父親洪武皇帝朱元璋是如何掃滅群雄,在滿朝文武的陽奉陰違、是非清濁中遊刃有餘。
朱棣也曾親眼見到,建文皇帝朱允炆那個大侄子,又是怎樣在滿腔熱血中被文臣拐著彎利用,從而丟掉天下的。
孫若微想借日講之名,給一個下馬威。
朱棣想的則是借力打力,用這次促膝長談的機會,敲打王直一番。
王直來到桌前,看著朱棣架在桌上的雙腿,問道:「今日講義,臣於陛下,不只是君臣,更是師徒,莫非陛下不知尊師重道么?」
朱棣翻了一頁,看會兒才是抬眼,淡淡道:「有才者為師,得以尊師,莫非先生做過皇帝么?可以教朕?」
「這…」王直嘆了口氣,心道隨他去吧,走到一旁桌案坐下,問道:「臣聽說陛下在昨日蒞臨西直門,大罵太上皇,可有此事?」
「有。」
「卻是為何?」
「不為什麼,他該罵。」
王直聽到這一句句的頂撞,蹙眉道:「太上皇無論如何,也還是陛下之皇兄,長兄如父,何況是在眾人面前,陛下無論如何,也不該有如此做法。」
「呵呵呵…」
朱棣冷笑一聲,低頭繼續看書。
王直翻開經義,準備開始上課,見了朱棣這副模樣,心下有些疑惑,遂是問道:「陛下何故發笑?」
朱棣斜睨一眼,沒有回話。
王直於是笑道:「陛下不敢回話嗎?」
朱棣這才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不是不敢,是不屑。」
王直還以為朱棣是說不屑於自己說話,蹙眉道:「臣此次是來同陛下辨經明理,以證大道,何以不屑?」
朱棣緩緩放下手中的書,說道:「不識仁愛忠恕,不懂禮義廉恥,剛愎自用、膽小如鼠,叫叩國門、妄稱天子。」
「是以,不屑。」
王直聽得心腸百轉,沒想到這位未曾受過正經皇家禮教的陛下談起經義居然條條是道,目光里滿是複雜神色。
朱棣站起身走到窗檐邊上,望著遠處皇宮內的亭台樓閣,說道:
「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恥,是謂國恥。」
「本朝天子之恥,於士大夫更甚!」
「朕昨日,是代三十萬亡於土木堡之冤魂在罵,是為那些相信朝廷,用命守城的將士在罵,而不是為朕自己。」
說著,朱棣轉過頭來,目光如刀鋒,直視向王直,說道:「你們這些讀書人,個個自詡飽讀詩書,喜好引經據典,卻不知道什麼叫知恥之心嗎?」
「聖人厭惡粗俗,卻也有揮刀相向的時候,滿朝公卿,終日里引經據典,能為我大明洗刷土木之恥嗎!」
「孫若微讓你教朕何為天子,朕倒要問問你,王閣老,她孫若微自己真的知道如何教導一個天子嗎?」
王直準備好的一番經典,全然沒了用武之地,滿肚子的墨水,卻不知道從何辯起。
說的有錯嗎?
雖然直接了些,但確實沒錯。
見王直沒了話說,朱棣笑了一聲,轉身說道:「閣老,朕今日一番話,只對事,不對人,更與你無關。」
「以後你可以照常來此日講,朕還有很多要向你學習的。」
王直哪還敢說教導眼前這位,今日一見,人家明明什麼道理都懂,引經據典,根本不亞於自己,連忙說道:
「陛下實在是太過客氣了,有幸教導陛下,是臣下的福氣。」
......
深夜。
結束了一日的忙碌,王直回到府邸的院落中坐下。
破天荒的,為自己倒了一壺酒。
還是烈酒。
他滿飲一杯,望向天空。
夜空烏雲密布,月光若隱若現,時而明亮,時而昏暗,亦如京師被瓦剌大軍圍困的境況,更似此刻他心中焦灼。
「禮、義、廉、恥…」
「禮定貴賤尊卑,義為行動準繩,廉為廉潔方正,恥為有知恥之心。」
王直不會喝酒,只感覺喉中又嗆又辣,但他還是又喝了一杯,仰天長嘆:「天啊,若是連天子都沒有知恥之心,我做這一切,到底又為了什麼?」
「臣子、臣子…」
「我臣的到底是誰?」
「誰又才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