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花園
早晨起床時,我習慣檢查一遍重要的物件:銀子、觀音廟求的護身符、以及一封母親找秀才代寫的回信。每天將這些東西帶在身上,雖然麻煩,但終歸放心。陳季沒有再尋我的不開心,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們互相無視對方,也算是一種敦親睦鄰。
大奎幫我找人寫信后不久,就升任了內苑的下人,地級,負責照顧門派內大人物的起居飲食。誰能想到,這麼快,我們又被高高的牆壁阻隔,很難見上一面。
度過了那段不斷懷疑的時期,我越來越確信自己能在門派立足。騾馬院上工,我總是第一個到場幹活,總得到最優的工作評判,也學會了如何在車長不在時偷閑休息。打掃澡堂和茅廁也愈發得心應手,不到半個時辰就能夠做好。
下工后的空閑,我總向文化多的人請教,努力認字。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在信里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不過,我認字也不光為了寫信。大部分武功秘籍,都需要認很多字才能看懂。習武怎可不讀書?尤其蒼山派習武弟子,目不識丁者寥寥。
過去那些籠罩在我頭頂的陰霾已經散去,我仍不知道幻想的美好何時會到來,但我相信它們會來。我猜,這就是好好生活。
今天,我照舊從飯堂吃完了晚飯,坐在門邊的墩子上和幾個下人聊了會兒天,等身上的汗幹了,動身回宿舍。剛站起身,霍歡歡從飯堂走了出來,向我打招呼。我回了她一個職業下人的微笑,她看起來心情不錯,跟我攀談了幾句。
臨走前,霍歡歡突然說:「對了,王貴,今晚你不用去澡堂。」
「為什麼?」
「有其他人做。」
我點點頭,之前就聽說,有人受罰要做清掃,我的苦役有了分擔者。也就是說,自今天開始,每隔一天,我便有一個空閑的晚上。突如其來的幸福總讓人反應不及,此前那麼多讓我痛苦的夜晚,我無數次想,不再做這些腌臢的活計,該是多愉快。但這一天到了,心裡反倒沒有什麼變化。
我和另一個負責掃地的下人結伴走向人字型大小院,他急著玩骰子,與我匆匆告別。院子最深處,站著一位婀娜少女,她在等人嗎?再走兩步,我認出來了,李嬌。
她在等誰?等我嗎?總不能是在等陳季。難道人字院又新來了哪位俊俏風流的後生?她或許想請我引薦?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幾步,我的思維卻走出了萬里,關於李嬌,我總有無法遏制的胡思亂想。
「好久不見。」
她轉過頭來,兩隻眼睛因笑容,彎成了黑色的月牙。
「王貴!你這麼嚴肅幹嘛!」
我想了想,不知道回答什麼。
「你這樣古板下去,沒有女孩會中意你。」
她戳到了我的痛處,僕役房雖然明裡不允許男女交好,但畢竟都是青年,春心萌動的年紀,暗通款曲的人並不在少數。至少就我聽到的傳言,李嬌已經和三個不同的男青年,做過「朋友」。
「我也不需要別人中意。」我賭氣說。
「我呢?你也不需要我中意嗎?」
「呵。」我報以冷笑。「尤其不需要你的。」
「你啊,有時候還挺可愛的。」她向我眨了眨眼。
我裝作沒聽見這句話,努力管理臉部的肌肉,其實心裡樂開了花。
「你找我,可有正事?我晚上還要洗茅廁,你要一起去嗎?」
「撒謊!我早知道你今晚無事。」
「誰說沒事,
我還要找魏先生學字呢。」
「這樣吧,我們找個地方說話,這裡不方便。」
我回屋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物件,和她一起出了院子。我們一前一後走著,到了庫房後面的荒地,儘管這裡從沒開過半朵花,所有下人都稱之為「小花園」。小花園,是僕役房中不甘寂寞的年輕人們「交朋友」的地方。我雖然久聞其名,但從未來過。
李嬌為何帶我來這裡?難道她想邀我做她的第四個「朋友」?
我盯著李嬌,她臉上的盈盈笑意,暗藏一種狡黠。這笑容宛若潛伏著毒刺的薔薇叢,令我沉迷,也令我警惕。我已明白她別有所圖,她不是狐狸精,她是一個有著狐狸精相貌的獵人,喜歡在她笨拙的獵物前,擺弄自己的陷阱。
我也知道,這陷阱,我註定會不斷踏入。
「哥哥,有個好差事,你可有興趣?」
「你先說,我才知好不好。」
「沒趣。我還能誆你不成?」李嬌噘嘴,用手錘了我兩下。
「你不告訴我,我如何答應?」
李嬌左右看了看,然後貼近我,低聲說:「近來,蒼州周邊村鎮,夜匪活動猖獗,你該知道吧?」
「不錯。」
「二小姐不日就要出師剿匪,這你也知道吧?」
匪患的事,最近傳得沸沸揚揚,整個蒼州怕是無人不知。趙太守已下令,廣召武林豪俠,協助剿匪,凝華仙子當仁不讓,將代表蒼山派,率領三百內門弟子,解救受劫掠最重的平陵縣百姓。
二小姐帶弟子下山,身邊自然需要服侍、做雜事的僕人。李嬌的想法,我已大致猜到。
「嬌嬌,你也想隨隊下山?」
「怎麼了?」
「你又不會武功,去做什麼?」
「你說呢?我都上山快兩年了,連那傻大個都升到內苑去做事了。我現在,還只是一個做雜事的女工,必須想想辦法!」
我懂了,二小姐此次下山,身邊自然都是親信,李嬌想要趁機攀附。而就算一無所獲。跟隨剿匪大隊出師,凱旋迴歸時,論功行賞,多少也能沾點光。
我嘆了口氣,對李嬌說:「剿匪任重道遠,豈是你想去就去的?」
「所以我才找你嘛!」
找我?我大為不解。
「我也沒辦法啊。這種大事,隨行的下人,一定是門派內的高層商議選定。我又能怎麼樣?」
沒想到,嬌嬌一聽這話,立馬生氣了,她兩條秀氣的眉毛豎立起來,聲音也提高了不少。
「王貴!好啊你,沒想到你是這種虛偽的人!」
「我怎麼虛偽了?」
「你跟大師兄講一聲,不就行了,何必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什麼大師兄?」
「還有哪個大師兄,魚!大!師!兄!」李嬌一字一頓地說出那幾個字。
魚知樂,那日的白衣劍客,始終活在我最深的夢魘之中。來到蒼山以後,我每天都努力,不讓自己去想有關他的事。李嬌見我臉色突變,不由地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和他不熟。」
「怎麼會?」
「怎麼不會!」
嬌嬌見我發火,有些委屈地說:「早就傳遍了。今年僕役房本沒有新人名額,你突然加入,怎會沒有人暗中打點?再說,你那個同鄉小女,她比試時,難道不是靠大師兄放水,才堪堪通過的?你和魚師兄,難道沒有半點沾親帶故?」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我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向李嬌吼道。
「你的事,我無能為力。」我只覺一股無名之火,從心脈直衝天靈蓋,順勢說完了話,頭也不回地走了,離開小花園。人的憤怒,很多時候並非因為怨恨,而是出於無力和恐懼。
我的步伐越來越快,最後索性跑了起來,一陣衝刺力竭之後,身體的熱感達到頂峰,頭腦才逐漸冷靜下來。
方才實在是失態,一股悔意從胃中翻湧出來。嬌嬌並不知道我和魚知樂、王佩佩三人之間的事,她一定覺得我很莫名奇妙。再一想,就算這件事我無法幫忙,多少也是一個和李嬌親近的機會,如今不但沒增進關係,反而唐突了佳人,實在追悔莫及。
現在,我一身汗,情緒也糟糕透頂。本想著去拜訪魏先生,再學幾個字,也是不成了。好好的一個閑暇安逸的晚上,怎麼就成了這樣?心裡難受,不知怎麼,想到大奎說過,他一旦心裡不順,就會去豬野湖看看。
我此刻的位置,離那個死胡同倒是不遠。想起那日的湖光月色,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朝著爬牆的角落前進。一路上,我盡量平復心緒,不去想那些不快之事。
眼見就快到了,又想起,自己一人,上了牆后,該怎麼還原磚塊?這讓我犯起了難,這麼重要的秘密,泄露了可不是小事。白奎此前也是一人前往,他又是怎麼做的呢?
越想越亂,索性先到了地方,再做打算。
天色逐漸暗了起來,牆壁上方的天色赤紅,登上去后,遠處的火燒雲定然蔚為壯觀。我這麼想著,再一左轉,眼前就是秘密牆壁了。朝著那裡沒走幾步,我突然發現有一個瘦弱的人影立在那裡,不細看,還以為是一根木杆。
是誰?難道大奎與我心有靈犀,提前來了?不可能,大奎的身材怎麼會這麼瘦弱。正在我狐疑不決,原地徘徊時,那根竹竿說話了。
「小子,讓我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