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熱戀(2)
在戀人的注視下做什麼事都是很令人害羞的,即使是格蘭特也有點受不了洛薩那深情的眼神。
「你不覺得這樣有些無聊嗎,」格蘭特說道,並且假裝懶懶地打著呵欠,「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做點別的事吧——要不,你就唱首歌吧。」
「那好,把吉他拿給我。我唱什麼呢?」
「那支《失馬謠》吧,這歌非常適合你的嗓子。」
她開始唱起那首古老的草原民謠,歌中唱的是一個人剛開始是失去了他的馬,然後失去了他的家,後來又失去了他的情人,最後他安慰自己說,「遠方的戰場上失去的更多更多」。
格蘭特很喜歡這首歌,它那激烈悲愴的曲調和歌中所含的那種苦澀的禁欲主義使他怦然心動,而那些纏綿的樂曲卻沒有使他產生這樣的感覺。
洛薩的嗓音發揮得淋漓盡致,雙唇唱出的音符飽滿而又清脆,充滿了渴望生活的強烈感情。她心裡有點慶幸格蘭特選了這首民歌,因為她此前想到可能會有這個時候,於是試了試唱幾首不同風格的歌,發現自己唱起南部的民歌就會很糟糕,唱起卡西諾歌謠則更差,只有唱起草原上的古老旋律來才比較出色。
格蘭特全神貫注地聽著洛薩唱歌,瞪著眼睛,張著嘴巴。他從沒聽過她這樣唱歌。
當洛薩唱到最後一行時,她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
「啊,沒有關係!失去的更多更多……」
她泣不成聲,停下了歌聲,把臉藏在了常青藤里。
「洛薩!」格蘭特起身從她手裡拿過吉他,「怎麼啦?」
她只是不停地抽泣,雙手捂住臉。他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他溫柔地說。
她抽泣著,身體直往後縮,但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想回到座位,等著洛薩自己停止哭泣。突然之間,格蘭特感到她的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她渾身顫抖的站在他的身邊,就像一隻受驚的雛鳥。
「尤利烏斯……別走!不要走!」
「我們回頭再談這個。」他說,並且輕輕地抱住了洛薩,「告訴我是什麼讓你如此心煩意亂。有什麼讓你恐懼的事情嗎?」
「我做了什麼傷害你的事了嗎?」
她默默地搖了搖頭。
「沒有。」她伸出一隻手撫摸他的喉嚨。
「那麼,是什麼呢?」
「你會被殺死的,」洛薩看著格蘭特的臉,最後她輕聲說道,「在曼圖亞城裡,我看到了許多從前線撤回來的士兵,他們又飢餓又疲憊,有很多人已經失去了手腳。我聽其中有個人說:『到處都有死亡,但沒有哪個地方會隱藏死亡,因為我們最終都要死。』」
她看起來非常害怕,幾乎不能自已,但還是堅持把話說完。
「親愛的,你也這樣想嗎?你也會在戰場上死去,然後丟下我嗎?」
「我親愛的孩子,」格蘭特大吃一驚,過了一會兒說道,「你在胡思亂想。可能有那麼一天我會被殺死——這是成為一位軍人的自然結果。但是沒有理由懷疑我就一定不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我冒的險並不比別人大。」
洛薩顯然不滿意這樣的回答,但她知道這個話題應該到此為止了,他們不能使這僅有的溫存時光毀於一旦。
格蘭特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陽台的另一頭。他沒有料到會碰上這樣的場面,更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對,洛薩說得對,
戰爭年代,沒有人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過了一會兒,他走了回來。
「總有一天,這些戰事都會結束。到那時,我們可以盡情享受。」格蘭特試圖安慰洛薩,但又好像是在對自己說,「現在別去想這些,好嗎?」
現在已經很晚了,但洛薩還不想回到屋子裡去,於是格蘭特提議躺下來看星星。正如澤梅尼卡的一位哲學家說過的:「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卻總有人仰望星空。」
洛薩依偎在格蘭特的懷裡,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去注視那些閃爍的星辰如黑絲絨上的珠寶一般集結。有些星星鬆散地聚合為中等大小的疏散星團,它們的身影一閃而過,彷彿午夜裡沉睡村莊的細碎燈火。
幾片雲霧列隊而過,它們的數量正在緩慢增長。彷佛巨大的黑色塵雲聚攏而來,像含義深遠的靜謐,又緩緩退出,顯露出更多星星,以及它們散發出的緊密溫暖的光,接著還有一片規律的薄斑——優雅,半透明,精妙繁複,像一隻發冷光的水母。
現在,更大的星群躍入視野,那是虯結糾纏的塵埃氣體上的一束枝形吊燈似的光,像順達萊納河而下的夜航船一樣亮麗。大量明亮的星辰出現了,帶有熱帶鮮花般的別樣風情。
生活和宇宙一樣,無時間之處圍繞著黑暗,凝視死亡也許是天文和其他人類奮鬥行為的主要動力,或者是為祝賀生命遇到死亡時的無所畏懼。
到一切結束之時,黑暗將永久降臨,我們有必要記住,除了人間的情緣往事和這個星球上大自然的多姿多彩——黎明的鳥鳴,拍岸浪花的怒吼,颶風之眼中空氣的甜香,蜜蜂在野花間的勞作——還有一些其他關於世界的回憶。
若一個人見過極光和流星劃過天空,留下寂靜的痕迹——簡而言之,如果他不僅見過這個世界,還見過其他世界的一些東西,那麼,應該才算真正活過。所以,只要生命還擁抱著我們,只要我們還擁有生命,就讓我們睜開雙眼吧。
是啊,就像這對戀人一樣,即使我們今天在驚恐的深淵之中,我也會一而再地抬頭仰望那些舊日的星辰,將夜空的絢麗變成人生的一部分。
夜已深,是該睡覺的時候了。兩人在床上緊緊相擁。這裡是祖瓦大陸,一片熱烈、奔放、瘋狂的土地。在這裡,原本害羞內斂的女孩也敢於表達愛意,把自己完全交給戀人。
第二天一早,兩個人默默地站在鴉雀無聲的房間里,互相迴避著對方的目光。外面傳來鳥兒不知憂愁的啾啾聲,它們在和煦的暖風裡輕鬆愉快地做著各種親昵的遊戲,樹枝在金色的陽光下輕輕搖動,樹葉像嘴唇一樣在輕柔地觸吻。大自然,古老的母親,永遠無法體會她的造物的歡樂與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