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夜未知何處宿
冬來漸行漸遠,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土路上,娘的淚止不住流淌。兒行千里母擔憂,娘讓冬來帶著家中唯一的一床新被,冬來堅決不帶。娘沒有辦法,想:「任憑他吧,孩大不由娘,到這一步了,為娘的能怎麼樣呢?」娘心裡一直念著「菩薩保佑」。爹說:「把這個狗皮褥子帶著吧。」說著,從身下往外拽狗皮褥子,冬來更是不要,爹說:「別逞能,在家好將就,在外面難吶!狗皮褥子隔潮,你坐坐、躺躺,關節不受濕。快拿出來。」冬來看到爹急了,只好幫著爹拿出來,答應帶上。冬來跪下,給爹娘磕了三個頭。他什麼也沒說,但心裡背了一遍偉人的詩:「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他的鼻子酸酸的,想哭。
冬來走向了白浪城的方向,他長這麼大,從來沒去過白浪城。白浪城離他家只有30公里,聽人們說過白浪河的許多故事,聽說白浪城裡樓高入雲,馬路寬闊,冬來不關心這些,關心的是白浪城要他嗎?給他飯碗嗎?他帶著悲壯、帶著熱情、帶著迷茫,向白浪城一步一步邁。他一路走,一路打聽,一路遇到的人都熱情地指點。
開始是一段很長的土路,路上到處是被馬車壓出的車轍。路邊的草枯白了,更顯示出青苗青青。這是平原地帶,一望就看到了遠遠近近的村莊。起初看到的村莊冬來知道名字,這些村莊有的住著他的同學,有的住著他的親戚,有的是集市,冬來去買過東西。走著走著,路兩邊或遠或近的村莊就不知道名字了,但樣子都差不多,只不過是一團團的樹,近一些村莊能看到樹間的房屋。紅色的房屋冬來一看就知道和二哥住的房子相似,那些紅磚都是用小土窯燒的。小土窯燒出的磚不結實,冬來一揮手就能砍斷二塊。而白浪城裡燒出的大窯磚結實,冬來用腳都踩不斷,這樣的磚貴,價格有小土窯的七八倍。
有時還能望見墓田,在田野間,大大小小一些土堆。前些年,沒有火葬,直接土葬,屍體裝進棺材里埋葬,這樣的墳堆大些。火化后大棺材變成了小小的骨灰盒,墳堆也變小了。土葬后的人也能變成灰,冬來剛記事時,看到生產隊長領著扒墳,扒的墳像小山包那樣高大,扒開后裡面是青磚壘的房子,這些死人的房子比環水村最好的房子都好。扒墳是為了扒這些青磚,這些磚有的用石灰壘得很結實,人們不得不用鎬刨,把磚拆破了。環水村小學就是這些青磚壘的。人們扒墳拆磚,冬來看到墳洞里的木棺材爛成了碎末,屍體爛沒了,只有幾片衣服,還有時能看到幾根頭髮,這些屍骨不知埋多少年了。冬來覺得,人也同莊稼,一茬又一茬地換,換來換去,都離不開土地。
土地讓人累彎了腰,土地也養活了人們,冬來對土地產生了複雜的情感,突然他對土地有了留戀的感覺。多少人拼搏考大學,就是為了離開土地,到城市去,城市裡名正言順給他們一個位置。而自己連高中也不能上,城市並沒召喚他,是他硬去尋一個位置,這就是闖。前些年,有的人闖東北,經歷了多少苦不知道,但都闖出了一肚子故事。單身的娶上了媳婦,有的留在東北,有的領著媳婦回來蓋了房子,買上了自行車,牲口,馬車。大哥說,到東北坐火車要四天四夜,冬來離家這麼近,似乎覺得就在家門口,不叫闖似的。但確實又有闖的感覺,只要前途不知,就是闖。
冬來拐了幾個彎,走上了一條柏油路,冬來第一次走柏油路,有一股淡淡的瀝青味。柏油路平,比土路硬,路面中間略高,向兩邊有個緩坡,遠看明顯,近看不明顯。冬來知道這是為了下雨流水,馬路上的雨水馬上就流進兩邊的溝里,保護馬路。馬路蓄水,冬天一凍路面就會開裂,這是物理中學的。馬路兩邊的溝底有幾米深,冬來沒看到溝里有水,他想夏天的雨季肯定有水。
踩慣了土路的腳踩在柏油路上,感到柏油路不接受自己,硬硬的,很不友好。但柏油路比土路乾淨亮堂,又寬又直,不用問路,直著走就是白浪城的方向。冬來想:人各有性格,路也各有特點,相比之下,應該柏油路更好走,平坦,沒有土路上那些凹凹凸凸的石頭小坑。冬來感到腳有些疼,脫下鞋一看,腳底磨起了泡,冬來才發現還是土路養腳。
臨近中午時,冬來到達了白浪城,高樓間夾著些平房,汽車轟轟地吼叫著,來來往往,汽車油煙味濃濃地有些香,聞著很新鮮。街道兩邊是密密麻麻的自行車大軍,你追我趕的。冬來東看西看,差點被一輛自行車撞上,「你瞎眼啊!走路胡看八看什麼?」冬來看說話那人五大三粗,穿著青色的工作褂,上面印著一個工廠的名字。那口氣很兇,冬來很反感,他心裡說:「操你娘,你差點碰了我還凶我?」但冬來並不敢回嘴,只好忍氣吞聲,靠最邊貼著路牙石小心走路。
他的肚子咕咕叫叫,又餓又渴,不知道先去哪兒。肚子感到憋,想小便了,他左瞅瞅,右瞅瞅,沒發現廁所。不像在環水村,哪個屋角樹旁不能撒泡尿?他想先把尿撒了,就拐進一個大門,也沒看門上的牌子,剛進一個院子,院子里四邊是樓房。「找誰?」門旁的小屋走出一個花白頭髮的男人問。「找廁所。」冬來說。「這是個單位,不找人就走吧,哪能誰想來就來上廁所?」冬來被攆出了大門。
這一折騰,冬來的尿意更急,他終於發現了一個樓房旁邊停著一輛貨車,貨車和樓房隔著一段距離,冬來側著身走進去,很隱蔽。冬來走進車與樓房的空隙,把那撒尿的東西從褲子里拿出來,對著樓牆就尿,嘩嘩嘩,液體歡快地往外流淌,冬來從來沒覺得撒尿也是一種幸福。冬來幸福地閉上了眼,聚精會神地體會這種幸福的施放。「滴滴——」一聲,司機按了一下車喇叭,冬來嚇了一哆嗦,那奔流不息的瀑布一下子就閘住了。身後是汽車的發動機聲,冬來趕快貼緊牆壁,盡量保持與汽車的安全距離,汽車呼地從背後開走了。冬來的身體就暴露在街道來往的人們視線中了,這尿不能繼續撒了,冬來只好把撒尿的東西收回褲子,才發現剛才貼在牆上,尿在牆上的尿浸濕了褲子。冬來扭回頭,剛才那尿流順牆到地面,像一條蜿蜒的長蛇,爬出了三四米。冬來感到無數的目光看來,臉上立即發起熱來。他用餘光一瞥,自己多心了,人們來來往往走路,並沒有人看自己,早知道這樣,尿完就是了,沒尿完走路是很不痛快的,像一場沒下透的雨讓人煩悶。冬來想:如果環水村有夥伴問起在白浪城的感覺,自己就說:「不能痛快尿泡尿。」又一想,不能這樣說,最好是只說過五關斬六將的光棍事,不能說走麥城的狼狽相。
冬來像個沒頭蒼蠅,不知往哪兒走。白浪城的人走來走去,他們有確定的目的地。而冬來沒有確定的目的地,冬來突然想起在收音機里聽到的一首歌,不知是誰唱的,聲音怪聲怪氣的,似乎在學狼叫。那歌詞很好記,冬來就記住了: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走在無垠的曠野中
凄厲的北風吹過
漫漫的黃沙掠過
我只有咬著冷冷的牙
報以兩聲長嘯
不為別的
只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
想什麼來什麼,一個商城裡就傳出這首歌來,冬來不走了,靜靜地聽,這才聽出這首歌很有力量,好像是唱給自己聽的,唱出了自己的心境。歌中的狼就是自己,狼闖草原,我闖城市。冬來聽了三遍,想:以後有錢了,一定買個錄放機,把這首歌的磁帶買來,聽個夠。
咕嚕嚕的肚子叫,應該弄點吃的。冬來問了幾個賣吃的,有饅頭,有火燒,有油餅,有麵條,他什麼都想吃,吃什麼也很好,可摸摸內褲裡面的五元錢,他捨不得花。這是大哥給他的五元錢,他給了爹,要爹買葯治腿,爹說:「你在外面闖,吃喝拉撒睡哪個不需要錢?我的腿差你這五元錢?」爹又給了他。母親給他的內褲里縫了一個口袋,冬來把這五元錢裝進了內褲的口袋。
冬來忍著餓,到底沒把那五元錢拿出來,他想:一頓飯不吃餓不死。他拍了拍肚子,說:「肚子,你委屈一下,我找個機會填飽你。」他又順著一條路走。
他看到了白浪河,浪是白的,水是黑的,還有股熏鼻子的味道,他很失望。「爺爺,水怎麼這麼臟?」他問一位走路的老人。老人說:「造紙廠的廢水、化肥廠的廢水、化工廠的廢水……那麼多廠子,能不這麼臟?「老爺爺和他說了很多事,還問他家是哪裡?來白浪城做什麼?他乘機問了城門邊擺棋攤的和人民公園的方向,他先去了城門,是個古城門,城牆修復不久,老磚麻麻點點青色泛白了,新磚平平整整天青色。冬來覺得還是老磚好看耐看,新磚看了就不想看了。
冬來在城門邊看到了四個擺象棋殘局的,也看到了一位白鬍子老人。象棋攤前用一塊布寫著一行字:「你輸一局給我一元,你贏一局我給你兩元。」四個棋主只有二個棋攤在殺棋,冬來看了這個又看那個,一會兒兩個下棋的都敗給棋主,一人交上一元錢走了,另一個交上一元錢又殺了一局殘棋,又敗了,又來一局。那個人輸上五元錢才走。冬來仔細琢磨那些殘局,確實是很難贏的,能下平就不錯了。見很長時間沒有來下棋的,冬來就離開了。
冬來又來到人民公園門口,果然看到了一溜擺攤算卦的。冬來聽聽這個說,聽聽那個說,感覺他們都有一套本領。冬來想找個水平最高的,可是天要黑了,擺卦攤的一個個要離開了。
冬來走到一個飯店旁,隔著玻璃看到一張張飯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人們邊吃邊說,他看得口水流出,不停地往下咽。他想:什麼時候自己能吃這麼好的飯,也讓爹娘吃上這麼好的飯,讓大哥、二哥家也吃上這麼好的飯。
決定餓肚子不吃飯了,下一個就是睡覺問題,今晚在哪兒睡呢?冬來就想起一句詩來,「今日未知何處宿,平沙莽莽絕人煙。」這裡可是城市,不是沙漠。這裡可是人口眾多,有的是人煙。可是自己要在哪裡睡覺呢?
不知冬來能不能找到不用花錢就可以住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