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見始皇英雄同感嘆,刺暴君壯士共流亡
詩曰: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
幾人曾預南薰曲,終古蒼梧哭翠華。
話說這時勢造英雄,英雄亦造時勢。昔伯翳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為嬴。后鎬京之變秦襄王率兵勤王,得岐山之左。後秦諸王勵精圖治,變法圖強,到了庄襄王子楚時已成了戰國一霸。
秦始皇帝嬴政者,秦庄襄王子也。庄襄王為秦質子於趙,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於邯鄲。及生,名為政,姓趙氏。年十三歲,庄襄王死,政代立為秦王。
后六國併入於秦,諸臣謂秦王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故自稱為始皇帝。
且說這日始皇帝巡遊會稽,渡浙江而臨彭城,忽頭頂一鷹環始皇而飛,始皇心生疑慮,指鷹謂左右曰:「奈何環朕而飛?」一宦官諂媚道:「蓋慕陛下之聖威也。」
只見這人肥頭環耳,滿面諂笑,乃是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令事趙高。高甚得始皇寵幸,始皇起居,皆由高顧。始皇道:「命其遠去。」高揮袍驅鷹,鷹果飛去。眾臣皆呼萬歲。
須臾,鷹又環飛而至,始皇大怒,持劍刺之,忽見一飛箭射出,鷹應聲落下。高捧鷹獻於始皇。始皇問曰:「何人所射?」只見一壯士執弓自軍伍中出,道:「臣章邯也!」始皇笑道:「好箭法!」章邯道:「全憑皇帝之威爾!」
時車駕已到彭城,不知覺引出幾位英雄。且說這二人在城中騎馬而行,一人著青色袒領袍服,袍服下擺打一排密帶,頭上裹以同色巾幘,名叫項梁。另一人十六七歲,卻生得身材高大,健碩俊朗,雙眼重瞳,姓項名籍字羽。
原來這項梁殺了人,是和項籍到吳中躲避仇家,聞始皇車駕至,籍謂梁道,「應當如何?」項梁道:「吾正欲觀暴君爾!」乃撥馬停於一酒館,項羽催馬跟之。
時酒鋪中有一人箕踞而坐,四十上下年紀,穿麻色短袍,衣袖窄小,腰間系巾帶,扎著裹腿,名叫劉邦。卻說這劉邦,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顆黑痣。
時邦正與眾人吹噓道:「此來彭城,必見天子也!」邊上一壯漢說道:「向者亦見楚王游也!」這人名叫樊噲,是沛縣屠夫。邦笑道,「此乃是癩皮狗比高頭大馬爾!始皇車駕,如行走之宮殿。大丈夫當如是也!若人如此,則是不枉活一生!」噲又道,「兄如此福相,猶非與我同也?」又有一年輕人面有慍色,與樊噲道:「兄乃是龍種,豈可與我輩相比?」這人名叫盧綰,也是沛縣人。
原來這劉邦母親劉媼嘗小息於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父太公往而視之,則見有蛟龍於上。已而有娠,遂生邦。
邦揮手道,「賢弟萬不敢再胡說!」適逢幾名官家打扮來客,為首兩人帶小吏冠,跟著幾個差人打扮的漢子。為首主吏名叫蕭何,另一人是副手曹參。時臨窗坐有壯漢青年二人,壯漢見之,面露怯色,青年小聲道,「莫看他,吃你的酒。」
項梁見之,起立,不待蕭何話,乃將公文付之,曰,「敝姓項,從會稽郡來,為郡守從事也。」又指項羽道,「此小侄項籍也。」蕭何驗過封泥,稍頭還於項梁,客氣道:「車駕馬上是,君等宜且不行,或有誤用!」項梁連聲稱是。
卻見劉邦大呼地來,親熱道,「蕭主吏,君安得彭城來?」蕭何窺其後眾人而笑曰:「汝輩既至,吾能不來?」時曹參領捕快雍齒至,謂蕭何道:「不覺可疑人。」顧囑劉邦曰:「快領眾人回去,皇帝須臾來也!」劉邦諂笑道:「曹爺,您太不與鄉親面子!使我觀天子之風,不可乎?」雍齒瞪眼道:「爾等無賴趁早與老子滾,莫等禍來!」
時樊噲、盧綰等人聞雍齒罵劉邦,盡上前而圍之。雍齒按劍卻,引鋒之勢。幸有蕭何道,「休再鬧!」顧又謂劉邦曰,「攜爾之人,與我維持秩序,不亦距皇帝近乎?」邦大喜道,「還是蕭主吏看得起我!」
且說這群人正往外走,小二上前攔住劉邦道,「劉大爺,酒錢?」劉邦邊走邊道,「皇帝將至,且記我賬上!」言未畢,人已溜出門外。小二輕呸一聲,暗道:「這無賴的陳年賬何時曾還過!」
須臾皇帝車駕至,眾人皆圍而觀之,只見得:
車如流水馬如龍,帝王儀仗似長城!
始皇所乘車駕車窗全開,皇帝居於車中,睥睨其臣民,好一似:
春草初生馳上苑,秋風欲動戲長楊!
樊噲感嘆道,「果如兄所言!」劉邦痴視之,忽憶何所,振臂高呼曰:「皇帝萬歲!」眾皆鼓噪曰:「萬歲!皇帝萬歲!」當是時也,項梁與項籍立於眾人後,亦默望於車駕,項籍攘拳道曰:「彼可取而代也!」項梁大驚,掩其口曰:「休要妄言,族矣!」引之急溜。雖嘴上如此,梁心中以此奇籍。
時酒鋪眾人皆奔走圍觀帝王車駕,唯臨窗之二人不動,坐觀窗外大道。青年望向皇帝車駕,壓低聲道:「可矣。」壯漢稍頭:「我即赴博浪沙。」青年掏出錢放於几上:「雇匹快馬。務必在昏君至前暗伏。」壯漢徑自將錢揣好,起身拎起魚簍就要走。青年跟起,忽有聲:「壯士少候!容張良再敬!」因斟滿,手捧,目出彌淚,更咽道:「暴秦滅韓,此仇安能不報!有幸遇壯士,願馬到成功,除掉孽龍!」因泣數行下,壯漢受酒而飲曰:「公子放心,安不辱命!」良哭拜於地,涕外舉,壯漢已無蹤影。
原來這青年姓張名良字子房,其先人乃是韓人。祖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張良年少,未以官身事韓。韓破,良仍有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五世相韓故。後人有詩讚張良曰:
前有荊軻事不成,不但身死亦破城。
後有散財尋壯士,誓替天下斬孽龍!
卻說皇帝走後,劉邦與眾兄弟仍在街上閑逛,只見一隊囚犯在差人驅趕下進得城來,隊前一人望路旁之糕餅,止步不行,隊因停下。差人使鞭笞曰:「英布,汝欲何為?」英布不視,料峭道:「飢欲食糕。」使者怒曰:「就你事兒多!欲吃之乎?先吃老子一鞭!」說罷鞭便抽向英布,英布頭一閃,順手以鎖鏈鎖住其鞭。
劉邦奇之,顧謂眾人道,「汝等誰曾攜錢?」樊噲與盧綰皆掏出數錢,邦將餅糕皆買而下,又將余錢塞給差人,笑道:「何必動氣?此路尚遠,求個平安,不是甚好?」差官懷錢,毋言。邦因呼眾囚犯道:「吃罷,吃飽好上路!」
邦觀英布面上之黥印,因問英佈道,「兄哪裡人?所犯何事?」英布憤憤道,「九江人,鬼知道犯了哪條法,倒不過人相我當刑而王,幾是乎!」原來這英布少年時,有客為之相面,曰:「當刑而王。」差人聞言,因指英布譏諷道:「若為王,吾即為天子也!」
少傾,差人領眾囚去。樊噲問邦曰:「彼何之而往哉?」邦答曰,「上驪山,為天子作陵!」樊噲又問道:「天子活著,奈何今為身修墓?」邦正色曰:「修幾何年也!蓋聞皇帝用水銀積山川之物與日月星辰之象,盡歸天下之奇珍異寶於地下。歲又派大把方士出海求仙丹欲長生。唯苦百姓也!」這正是:
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獨秦愛紛奢,人不念其家?
卻說那壯漢辭了張良,徑直往博浪沙而去,見一大樹枝葉繁茂,便將身藏於樹內,手中緊握那隻魚簍,只待始皇行至。俄始皇車至,只聽得壯漢大吼一聲,從簍中抽出一柄大鐵椎,從樹上飛將下來,直奔皇帝車駕去。會始皇之馭手見副車趕至,並勒馬,副車顧沖而前,會止壯漢隱之樹下。
原來是始皇行車途中無聊,命章邯請公子胡亥與扶蘇之女同乘。方章邯正扶胡亥與公主下車,遂見壯漢自木上飛下,錐將副車破個粉碎。章邯急護公主與胡亥,右手持劍直刺壯漢,一擊便中。左右既前,揮斬刺客,須臾之間,刺客殆已絕。會李斯馳來,大呼曰:「斷其頭!小心再搜!顧有其他刺客!」左右雷般許諾,四面奔散。後人有詩讚之曰:一擊車中膽氣豪,祖龍社稷已驚搖。
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人間鐵未銷?
卻說這日項梁與項籍回了會稽,於會稽一宅內焚香祭祖。項梁諭之流涕曰:「項氏之列祖!天下之人已忍於暴秦,今曰之刺秦,吾與羽兒決不落於人后!誓曰:必承先人之遺願,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項籍嚙牙復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原來項梁之父即楚將項燕,為秦將王翦所戮者也。項氏世世為楚將,封於項地,故姓項氏。念故國恩又感於暴秦,故此立誓。這正是:
今日猶記昨日恨,新朝未忘舊國恩。
英雄若有出頭日,楚雖三戶能滅秦!
且說這壯漢刺秦失事後,皇帝下詔大索天下,會沛縣泗亭亭長卒,正為用人際,沛令急集召蕭何、曹參、雍齒等議。蕭何以目視曹參,參即議:「中陽劉邦可稱。」雍齒慍色道:「劉邦不可!若為亭長,則地復安寧乎?」何反駁道:「劉邦雖無業,但於黔首頗有威望,為人亭長,則可保地方無虞。」雍齒質疑道:「彼若以手權,魚肉何為?」何笑曰:「不然。此人素扶危濟困,有任俠之風。且得官衣,是公輩。更自檢點,不然,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治罪更易。」
縣令既不耐煩,道:「此人本縣亦略有耳聞,若言不一,爾等再議之。我有急事先行,看個老友,夏侯嬰備車否?」夏侯嬰者,縣令之車人也,時備車已待於門外。道中縣令隨口問劉邦。是故夏侯嬰固劉邦之友也,自然滿口稱奇,縣令點頷之,心曰:泗水亭長可定!
是日劉邦正於家中被家人數落,便見夏侯嬰前來報喜,劉邦大喜,轉身取磨盤上食竹皮盒,東西傾空,反扣其頭上,恐大風吹跑,又將拴牛繩取下繫於頷下,遂與夏侯嬰匆匆上任去了。家人皆未緩過勁來,呆望之。此院中男子日後皆貴為國戚,而邦即興名其為竹皮冠,后竟為漢官制之冠式之一。嗟呼!蓋天下之事,皆未可知也!
泗水亭長劉邦上任后辦的頭一差,便是與雍齒抓刺客。雍齒將其獲疑犯盡付劉邦,使甄別,又急去捕獲疑人,劉邦仔細盤問,皆是城郭、外境鄉人,竟無與官府文書中張良對得上號的。劉邦心軟,嘆了口氣,盡釋之。
時張良在下邳城外,披褐短袍,一副農家裝飾。其後有一中年人,乃張良於城內買的罪奴。良見四下無人,去奴繩索,謂奴曰:「汝可去矣。」囚奴愕然,道:「小人重囚,被判為奴。先生不惜重金以贖,公即主人也。我項伯自當鞍馬,用以事公,公如何趕我去?」良苦笑道,「吾即是行刺天子之張良也!」項伯大驚,乃曰:「君奚以此告我?」良慘然曰:「吾將自裁於此,吾生之大義在此一舉,今敗矣!生之何戀?幸死前救汝,得之矣!汝若無義,今欲告我為時已晚;若有義,明年今日請為良澆上一杯薄羹耳!」
項伯忽跪下告良曰:「子房先生過矣!博浪一擊震天下,喚起多少志士仁人!相公令始皇破膽,使其萬世之業搖搖如墮耶,安得曰敗?項伯敢求公息此念,為天下重也!」良愕然,不思其一贖奴,乃能出其言,即目望項伯。項伯仍跪而告之曰:「不瞞先生,我乃楚將項燕之子也。我父拒秦師,戰死。我與弟項梁立志復楚,分地而定天下。不料吾於此誤傷了人,被罰為奴,非遇先生,尚不知性命如何,更莫謂復仇矣!項伯願從先生,共圖大事!」良目項伯而驚曰:「謝壯士指教!良雖不死,亦心灰冷,難復有作為。天下大事,皆賴公輩矣!願君好自為之!」說罷再拜!
會有一老人傳聲曰:「荒郊之野,汝二人再三拜往,搞甚名堂?」這正是:
無心救人,卻遇名將之後;
有心尋死,又逢荒郊隱人。
畢竟張良性命如何,說話老者又是何人,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