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見
賈母聽了面色一沉,沒有說話,王夫人道:「北靜王爺和咱們家是世交,那些又都是達官顯貴之流,怎麼說也不好推辭,再者又是大老爺下了帖子邀請的,好歹還是咱們迴避了罷,叫姑娘們都回房去。」賈母點了點頭,笑道:「只姨太太這酒席,咱們可還沒吃足了呢!」大家一笑,鴛鴦出去說了一聲,姑娘們方都散了。
黛玉本來懶怠,因此反而心中喜歡,向賈母告了辭,寶玉笑道:「我陪妹妹說話去。」正要跟黛玉一起回瀟湘館,王夫人就開口道:「寶玉站住,我還有幾句話囑咐你呢!」寶玉只得站住了,賈母看了一眼王夫人,向黛玉招手笑道:「玉兒你也不必先回你那裡,到外祖母那裡去,外祖母也有幾句話囑咐你呢!」黛玉聽了,方隨賈母到了賈母房中。
賈母擁著黛玉坐到鋪著大狼皮褥子的暖炕上,笑道:「外祖母叫你來,不過白囑咐你幾句話。今兒那些人雖說個個都是達官顯貴之流,保不住也有孟浪之人,在那園子里閑逛,他們也不在意,也恐你有不著意的地方,若給那些人見了你模樣兒,豈不壞了你的名聲?因此你就陪著我在屋子裡玩,吃了晚飯後再回去。」黛玉聽了心中感激不已,把頭靠在賈母懷裡,道:「還是外祖母疼玉兒。」
賈母忽然看到她發上的珠花,笑道:「這花兒好,誰給你的?」黛玉露出少見的歡快笑靨,越發顯得面若三春桃花,和粉紅色珠花相映成趣,道:「是妙玉姐姐給我的,我認了妙姐姐做姐姐了。」賈母一怔,笑道:「這也好,妙玉年紀大了你五六歲,見識也多,有她陪著你說話解悶兒,時常開導你,你也多了一個去處,也省得你一個兒天天傷春感秋的!她那裡清凈,什麼時候閑了你倒是可以多去走走。」
黛玉點頭笑道:「我心裡真把妙姐姐當成了親姐姐,少不得我要去打攪她的。」賈母也笑了,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欣慰,正要說話,就聽得鴛鴦笑道:「這北靜王爺和那些達官顯貴老爺們真真有趣兒,不但有老爺爺們的拜禮,竟還有姑娘們的呢!每人一份,每一樣東西都寫著簽子,前頭老爺使人送來了。」果然許多小丫頭子捧上許多東西來。
賈母看時,先是北靜王爺送的,迎春探春惜春和薛寶釵姐妹湘雲等每人湖筆二枝,徽墨二錠,宣紙二刀,端硯二方。寶玉亦如此一份,賈蘭亦如此。惟獨黛玉不同,乃是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四枝,唐朝松煙香墨四錠,桑麻宣紙八刀,蟠龍紫石古硯一方,新書四部,吳道子真跡古畫一幅,王羲之真跡法帖一部。
賈母臉色微微一頓,明眼人一見就知道黛玉和眾人不同了,便問黛玉道:「怎麼這北靜王爺竟待你如此與眾不同?你可明白其中原故?」黛玉搖頭,道:「玉兒不知。」突然想起寶玉曾把自己的詩詞寫到了扇子上,不由得一呆,臉色有些兒蒼白了,低聲道:「寶玉曾在扇子上寫了幾首詩,不妨傳了出去,我和雲妹妹已說了他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了這個?」
賈母眉頭一皺,道:「這個寶玉,就是讓人不省心!姑娘家的詩詞不過寫著玩兒罷了,怎麼能把閨閣中的字跡流傳了出去?明兒得好好說說他。」然後吩咐鴛鴦道:「若說送的禮物,就說都是一樣的,若是聽到一點兒嚼舌,說林丫頭的禮物不一樣,不必回我,直接攆了出去。」鴛鴦是聰明人,自然滿口答應了,那些小丫頭子不識字,自然也不明白賈母說的什麼。
余者所送禮物皆是一樣的,並不分彼此,惟獨又有一人送的禮物不同,迎春探春惜春和薛寶釵姐妹湘雲寶玉賈蘭等每人不過就是筆墨紙硯玩意等物,送黛玉的卻只是一隻白玉匣子和一隻青玉匣子,鴛鴦打了開來,登時滿室清香。白玉匣子裡面是一個白玉盆里種著一株靈芝,賈母見多識廣,認得這靈芝少說也有上千年的氣候,乃是天下罕有的寶物。
青玉匣子里是一個青石條盆,盆里種著一朵蓮花,那蓮花大如牡丹,像是書上寫的雪蓮花,雙層花瓣真是薄如紙,白如雪,潤如玉,瑩如冰,透明得宛如水晶雕刻出來的,青翠的葉子更襯得蓮花晶瑩剔透,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雖是鮮花,卻讓人覺得滿目流光,美得令人屏息,美得令人目不轉睛。那些小丫頭子都驚得呆了。
黛玉只覺得奇怪,道:「這是什麼花?像是雪蓮,卻又更像是冰雕的蓮花。」賈母嘆了一口氣,問鴛鴦道:「這是誰送的?」鴛鴦把帖子拿到賈母跟前,別無多字,只有一行龍飛鳳舞的蒼勁字跡寫道:「靈芝冰蓮,聊表敬意。」落款是西門狂。黛玉拿著帖子悶悶不語,賈母道:「這兩樣東西可比金子銀子更珍貴了許多了。」
魅影兒笑道:「還是老太太是有見識的。這靈芝呢,也不是一般深山裡的靈芝,是極北苦寒之地大雪山千丈懸崖下才生長的千年雪山靈芝,養水是極好的,就是用滾水的熱氣來熏這靈芝,靈芝上凝結的水珠兒放在洗澡水裡,對身體有極大好處。可這靈芝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底下可沒兩個人能下得了那樣深的懸崖。」
黛玉疑惑道:「這樣珍貴的東西怎麼就單單送給我了?我不要它!」魅影兒一怔,賈母已道:「罷了,已送了來了,還怎麼退送回去?好歹對你身子骨兒是有好處的,橫豎就叫魅影兒拿回你那裡去罷。」魅影兒也笑道:「總之也是一點子心意,姑娘拒之門外反失了禮數兒,倒叫有心人說姑娘的不是了。」黛玉只得罷了。
賈母吩咐鴛鴦用兩塊紅緞子把這匣子包起來,吩咐小丫頭子抬到瀟湘館去,紫鵑笑道:「我還是回去收拾一下罷,也仔細一些。」賈母點頭道:「你倒還伏侍得姑娘細心一些,東西你也都記得,你就暫且回去罷。」紫鵑方帶著小丫頭子捧了禮物抬了靈芝冰蓮徑自回瀟湘館去了。
黛玉悶悶地絞著手帕子,賈母因有些乏了,就笑道:「你自去玩罷,只別回園子里去,我歇一歇。」黛玉聽了,忙告了退,自出了賈母卧室。才在外間和鴛鴦魅影兒等人抹了一回骨牌,就見寶釵微笑著進來道:「林妹妹走,我得了一把好琴,你快與我去瞧瞧!」黛玉道:「我等著老祖宗一會兒說話呢,明兒再去姐姐那裡瞧罷。」
寶釵笑道:「好歹妹妹給我一點子臉面兒,快跟我去罷,一會兒再送妹妹來老太太這裡。」不等黛玉再次拒絕,就拉著黛玉出了屋子。黛玉心中不悅,已被寶釵拉到了蘅蕪院,魅影兒忙拿了斗篷給黛玉披上,也跟了過來。只見院中鶯兒已擺設了香案和一張琴,笑道:「林姑娘可來了,瞧瞧我們姑娘的琴怎麼樣,這可是我們二爺才使人送了來的。」
黛玉看時,卻是上等檜木精雕而成,琴身上面雕刻著幾朵淺淡的牡丹花樣,精細玲瓏,顯是少見之物。只是過於精雕細琢了,反失了天然的靈氣。黛玉淡然笑道:「果然好琴,也還算得齊整,只不知道姐姐今兒彈什麼曲子?」寶釵洗手焚香,端坐案后,笑道:「百鳥朝鳳!」說著手指一挑,試了試琴音,悠揚的樂音從她指間流淌出來。
黛玉坐上鋪著灰鼠椅披的椅子,魅影兒拿了腳踏手爐一色收拾好了,才靜靜地聽著曲子。黛玉本來極擅撫琴,幼時也隨著母親學了一年,母親也常贊自己的琴聲比旁人多了幾分天然脫俗和輕靈之氣,是個撫琴的好胚子。只因到了這裡,也就讓那隨身的古琴生了一層塵土,再也未曾撫過了。如今聽著寶釵的琴聲,她是以彈琴的技巧來撫琴,雖然極力試圖彈出曲子的輕靈,卻因心性所定,仍舊是沉厚有餘,輕靈不足。
黛玉靜靜地聽著,轉眼間才發現寶釵今日竟盛妝艷服,打扮得與眾不同,真箇如姣花初綻新月清輝,也不似方才吃酒作耍時裡面襖裙半新不舊,只披風華麗。黛玉笑道:「寶姐姐今日打扮好看,竟越發比下去所有姐妹們了。」寶釵紅了臉,似真似假地道:「就你一張嘴不讓人,略穿兩件新鮮衣裳你也有話說。我哪裡比得你呢,一天一套新衣裳,一天一個新花樣兒。」
寶釵笑道:「妹妹來彈一支曲子,定然比我彈得好聽!」黛玉搖頭,淺笑道:「早已多年不摸琴了,手法也生疏了,哪裡還彈得來曲子?還是寶姐姐彈著,我在這裡聽著。」寶釵似真似假地硬拉著黛玉坐在案后,自己又命鶯兒端了一把古琴出來,不過是桐木所制,也無花紋雕刻,比不得檜木精緻。黛玉笑道:「我用這把桐木琴。」說著坐到了桐木琴前,魅影兒伏侍她洗了手,又親自點了一柱線香。
黛玉靜心片刻,纖指一勾,一縷琴聲飄然而出,彈的卻是《空山鳥語》之曲,忽然一陣風聲,不知道怎麼著,一群鳥雀忽喇喇地飛來,停在了黛玉身周的牆頭各色藤蘿香草上,黃鶯、杜鵑、白鴿、喜鵲、八哥、畫眉、雪鵲,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鳥兒,竟和琴聲或一問一喝,或齊聲鳴唱。過了片刻,琴聲漸響,越發清醇,各色鳥雀不再出聲,只聽得空中振翼之聲大響,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鳥雀,或棲息牆頭,或上下翻飛,五色繽紛,真乃天下奇觀。琴聲飄然輕靈中又聽得平和中正之美,隱隱然一股王者氣勢。正是寶釵方才彈奏的《百鳥朝鳳》。黛玉彈到後來,琴聲越彈越低,本在牆頭棲息的鳥雀一齊在蘅蕪院上空飛舞翻動,景象越發的壯觀起來,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駐足相望。突然「錚」的一聲,琴聲止歇,百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
黛玉緩緩站起,走到椅子上坐下,接了魅影兒遞來的手爐,淺笑道:「多少年沒有動過琴了,今日琴聲倒還入得耳朵。」寶釵定定地看著黛玉,道:「顰兒,我怎麼不知道你彈得這樣好?」黛玉笑道:「我沒有姐姐的技巧好,比不上姐姐的。我只記得我娘親在世的時候說過,琴為心聲,用的不是技巧,是心,是曲子原本的天然風姿。」
忽然聽得一聲朗笑道:「好一個琴為心聲,天然風姿!」黛玉心中詫異,正要迴避,就見寶釵款款站起,門前已站了三人,一是寶玉,一人是黛玉那日遇匪時見到的公子,另一人卻不認得了。只見那人大約二十來歲年紀,銀灰色的長發披散雙肩,以一根寬寬的皮帶勒住,勒子中心刻著鷹形花紋,身上也只穿著薄薄的青色衫子,濃眉大眼,目光銳利,顧盼之際,極有威勢。想來方才粗獷且俊朗的聲音就出自他的口中,不知道為什麼,黛玉就是這樣覺得。
黛玉本自千萬防備著不見外人,今見寶玉竟領了兩人進來,不由得心中惱怒,橫了寶玉一眼。寶玉笑道:「這是北靜王爺,那是西門公子。」寶釵上前拜見,道:「民女薛寶釵見過王爺,見過西門公子。」北靜王爺水溶稍稍打量了她一下,只覺得美則美矣,卻無靈氣,眼中的點點精光更似宮中女眷,因此只雙手虛扶了一下,道:「姑娘請起,在賈世兄家中,不必如此多禮。」
黛玉只是冷冷地看著,水溶笑道:「適才姑娘所奏真乃天籟,不知道小王是否有幸請得姑娘再奏一曲?」黛玉冷冷地道:「我不愛給外人撫琴,王爺愛聽,就自己另尋能人罷!」西門狂哈哈笑道:「姑娘鍾靈毓秀之人,集天地間的靈氣,可見是王爺出言冒昧了,惹得姑娘不快。」寶玉心中一顫,側身到了黛玉跟前,遮住了兩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