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鴻
元妃省親之後的五月,因為元妃的諭旨,所以要到玉虛觀打三天平安平安醮,上至賈母,下至小丫頭,都歡欣鼓舞地要出門,那一片五顏六色的錦繡香煙,壓滿了一條大街,賈母前面的一色執事已經擺開,而門口卻有不少的丫頭還未上車,嘰里呱啦,滿懷興奮。這就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賈家才有的富貴和排場,
黛玉和寶釵同坐了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一身白地綠花的輕薄紗衣,輕搖著手中精細絕倫的絹扇,細緻淡雅的鵝蛋臉兒,一雙水盈盈的眸子,清明澄澈,猶如兩泓清泉,晶瑩溫潤,雖然未哭,卻好似閃著一層晨露般的淚光,襯著兩彎似蹙非蹙的淡眉,顧盼之間,自有一股綽約風流的婉轉態度。
黛玉的眼光似有意似無意地瞥向了寶釵雪白手腕上的紅麝香珠串上,而寶釵今天卻是一身不復素日樸素的黃色羅衫,白皙豐美的銀盆圓臉上,閃動著淡淡微笑,水杏似的明眸中卻是點點精光,在嬌雅衣衫的襯托下,越發顯得端莊美麗,嫻雅大方,舉止也更加的沉穩。
黛玉心中酸澀,冰雪聰明的她,知道這串不起眼的紅麝香珠串,已經是元妃娘娘給予的標誌性的東西了,那麼在金玉良緣和木石姻緣中,顯而易見,元妃娘娘已經傾向了金玉良緣,而不贊成自己和寶玉的木石姻緣。
想到這裡,捏著手帕子的手揭開車窗帘子的一角,把眼光瞥向外面。看到了街市上的點點不同於賈家的熱鬧,寶釵伸手掩住了紗窗帘子,輕笑道:「妹妹仔細一些,咱們這樣陣仗出來,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注目,那些街道上沒有見過世面的人,焉有不盯著窗帘子看的?仔細那些孟浪失禮之人看到了妹妹!」
黛玉手一松,要放下帘子,卻不妨輕軟的手帕子也隨風飄了出去,不由得輕輕「咦」了一聲,伸手便要去拉,卻已經不及拉回飄出去的手帕。寶釵也面帶些微的責備之色,但是因明白黛玉也是無意的,便也不言語了,黛玉心中自悔不及,也不由得悶悶不樂。
到了玉虛觀,賈母等人一層一層地瞻拜賞玩,寶玉緊緊扶著嬌弱不勝的黛玉,嘴上不住地道:「妹妹小心腳下的台階,仔細碰著腳。」生怕這一陣風過,就把心中輕靈縹緲的林妹妹給吹了去了。黛玉本來不奈勞累,況且素日並不多出門,因此只走了這麼一段台階,就已經嬌喘細細,雙腿有些酸軟無力,輕聲道:「老祖宗,玉兒有些累了,想去乾淨的道房歇息一下。」賈母素來體貼這個體弱多病的外孫女兒,便點頭答應了,一旁的張道士忙吩咐了四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抬了轎子來,送黛玉去頂樓的道觀道房中歇息。
賈寶玉自然也要跟上去,卻是寶釵笑道:「寶兄弟你省一省罷,妹妹去歇息,你就替妹妹多陪一陪老太太才是正經!」賈寶玉頓時住了腳步,黛玉也輕輕一笑,道:「寶哥哥就替我多陪老太太說笑,叫老太太高興罷!」說著,扶著紫鵑的手,慢慢地上了那頂桃紅色的小轎,紫鵑雪雁和春纖步行相隨。
一時到了上面的道觀道房門前,紫鵑才揭開了帘子,扶著黛玉下轎,黛玉看著布置精雅的道院,雖然寬敞,卻竟和瀟湘館頗有相似,左邊幾竿翠竹,右邊一株石榴兼著芭蕉,雖在夏季,卻覺得一股清爽,不由得輕聲道:「這院子倒也精雅,這株芭蕉倒比咱們的瀟湘館生得好,看來張道士也是胸中有丘壑的人!」紫鵑笑道:「咱們的瀟湘館那已經是精雅到了極點的了,難得還有令姑娘讚賞的地方。」一面說,一面扶著黛玉進那幾個小道士引的道房之中,那幾個小道士便退了出去。
紫鵑帶著春纖和雪雁略收拾了一下道房,才從自己隨身的包裹里拿出錦墊鋪在窗邊案下的椅子上,黛玉卻也並不坐,只伸出了纖纖素手,輕輕推開了窗子,正好遠遠對著蠟綠的芭蕉,也是對著敞開的院門。把頭輕輕靠在窗框,黛玉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搖著手中的扇子,碧玉的扇墜也隨著主人的搖動而不住的打晃。
一想到寶釵和寶玉有一樣的東西,寶釵今天也特意打扮,特意戴著那串一樣的紅麝香串,黛玉心中就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待得眼眶一酸,才發覺已經面帶幾點淚珠,伸手要去拭淚,卻才發現手帕早已在車上隨風飄去。紫鵑一旁站著,伸手拿過自己的手帕子遞給黛玉,勸慰道:「不過就是一串一樣的珠子,姑娘卻總是兜在心中作什麼?豈不是和自己過不去了?這樣熱天,才吃了解暑湯,再將一些氣惱鬱結五臟六腑之中,豈不又弄壞了姑娘自己身子?」
黛玉細細嘆了一聲,拿過紫鵑遞來的手帕去拭淚,卻總是拭乾了,又另有淚珠兒從眼中滾出,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更顯得風姿楚楚,惹人愛憐。好容易才止住了淚珠,柔美如秋波的眸子卻始終是溫潤的,猛一抬頭,黛玉恍惚看到院門邊閃過一抹黃色的影子,情不自禁地問道:「門口還有人么?」紫鵑看了幾眼,搖頭道:「沒有啊!」黛玉搖頭道:「我恍惚看到一抹黃色的影子閃過。」紫鵑又看了幾眼,才笑道:「姑娘定是看花了,門口只有幾個穿杏黃色道袍的小道士。」黛玉點了點頭,自離開窗子到裡間歇下。
黛玉一離開窗子,門前卻緩緩轉過一條人影來,是個年輕的公子,滿頭銀灰色的長發披散肩上,只有額上一條粗寬的黑色皮帶隨便勒著,身穿著簇新的明黃色麻布夏衫,卻並非是京城中一般王孫公子所穿的樣式,帶了一點異族的情調,年紀約莫二十歲左右,但是粗膀寬肩,身材魁梧,劍眉飛揚,銳眸如鷹,粗獷而剽悍,不必刻意彰顯,那股睥睨天下的狂傲氣勢也在他一舉一動中表露無遺。
他兀自盯著佳人倚靠的窗子怔怔出神,他是大漠真正的王,一個蒙古,無數的部落,雖然各自為政,卻都隸屬他的麾下,當然,這只是暗中!他是北方大漠乃至極北苦寒之地的鷹王西門狂,雖然年輕,卻已經縱橫大漠,無人能敵!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竟會在一個幼小的女子眼中,看到那樣濃重的哀愁,那樣深沉的情思,以及那樣清凌凌的純真!
他想問,她的哀愁為誰?她的情思纏在了何人身上?她的純真和天然風度是等待何人來雕飾?
那名女子是那麼柔弱,仿若冰雪雕就的人兒,好象輕輕的熱氣吹了出去,她就是要化了一樣。她的容顏是絕代的風華,弱柳扶風一般的裊娜,姣花照水一般的嫻靜,有名門貴族的高貴和優雅,亦有文人名士的文秀和靈氣,糅合成一股獨特的風姿,輕靈飄忽,似真似幻,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人間?還是天上?她是天上的仙子?還是人世間的絕色?
當她晶瑩的淚珠滾落,那水盈盈的眼波,沉靜而哀惋,卻更襯得她靈秀逼人,宛若隨風飄去,羽化成仙,但這幅淡雅而絕倫的畫面,卻讓他心疼似絞。這一刻,他明白什麼是情愫,什麼是心痛。
西門狂緩緩從懷中抽出一方和那少女衣服相配的淡綠色羅帕,那股暗香雖不甚濃,但幽深清淡,剎時溢放在周圍,聞在鼻中,直是令人醉魂酥骨。本來騎馬行在街道之上,卻是突然一陣風過,接著一陣幽香襲來,不等他回神,這塊手帕就飄然落入他的手中,或許,就是上天註定的相遇,這手帕上主人的氣息引領著他隨到了這玉虛觀來。
他忘不了,隔著層層疊疊的丫頭婆子,他在她下了馬車時的那驚鴻一瞥,他看到了她的笑靨,她是想到了她心中最甜蜜的事情了嗎?晶燦的陽光落在她粉嫩得幾乎半透明的面頰上,她綻放出的笑容是那麼絕美。但是淺淺的,淡淡的,桃花似的笑靨中,卻含著她那些淡淡的哀傷和無奈。是什麼樣的山水,能嬌養出這般靈氣凝結的女子?是什麼樣的生活,帶給她這般哀傷的情懷?
忽然一陣腳步聲遠遠傳來,西門狂飛身上了院前一株似有數百年的古松,腳尖落在一根粗大的樹榦上,身形隨著樹榦的起伏而起伏,濃密了綠色松枝樹葉,掩蓋住了他的身形,但卻掩蓋不住他身上的那股狂放的氣勢。
一群穿紅著綠簪花戴朵的丫頭簇擁著一名十二三歲的年輕公子過來,西門狂認得那是一直小心翼翼扶著那少女的公子,似乎叫什麼寶玉的。寶玉才到了門前,就道:「林妹妹,你身上怎麼樣?我來陪你說話兒!」一面說,一面徑自走進了院子,跨入了房中,隨即房中傳出了輕笑聲,也是寶玉的聲音。
黛玉本來身體嬌弱,雖然有些累了,卻也因病情所致,無法歇息,不過就是隨手拿了幾卷道家書籍在看,見寶玉進來,眉頭微微一蹙,卻也不掩心中的竊喜,淡然笑道:「你不是陪在老祖宗跟前的么?怎麼也到這裡來了?還是你也累了?」寶玉並不回答黛玉的話,只笑道:「我得了一件好東西要給妹妹,明兒回去妹妹做個絛子穿著也戴上。」伸手就從懷裡拿了一隻赤金點翠的金麒麟來遞給黛玉,文彩輝煌,很是精緻。
黛玉想起湘雲也有一個金麒麟,一想到金麒麟,就想起了寶釵的金鎖,自然也想到了金玉姻緣,心中一酸,便摔手道:「又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得來的東西,也不知道哪個臭男人也是帶過的,誰稀罕呢?我不要它!」寶玉笑道:「你果然不要它,好歹我就收起來了!」說完,就揣到了懷中。一面又問黛玉看的什麼書,身上熏了什麼香,黛玉給他煩得起身道:「你也別煩我,我也歇息夠了,去到老太太跟前去罷!」寶玉一聽,忙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黛玉,笑道:「妹妹仔細腳下的門檻兒,別絆著腳。」
黛玉慢慢出了院子,走過古松樹下時,忽然頓住了腳步,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總有一些疑惑,好象有人在緊緊盯著自己似的。寶玉也停住了腳步,問道:「妹妹怎麼了?」黛玉搖頭道:「沒有什麼,只是有些疑惑。」寶玉問是什麼疑惑,黛玉沒答,卻問道:「今天咱們來打平安醮,道觀中並無外人罷?」寶玉笑道:「這是自然,咱們家的姐妹們都來了,哪裡有叫外人還在道觀里的道理?」黛玉心中仍是存了些許疑惑,或許是天生的敏感多疑,更容易讓她覺察到周圍的氣息罷,她可以肯定道觀之中還有別人,但卻也沒有多說,只慢慢到了賈母等看戲的正面大樓中走去。
等他們走遠的時候,西門狂緩緩從樹上飄了下來,隨即兩名影子似的下人閃到了主人的身邊,等候著主人的命令。西門狂鷹似的的眸子盯著黛玉早已消失的方向,淡聲吩咐道:「我要知道那位穿白地綠花衣衫姑娘的所有身家消息。」兩名下人躬身應道:「屬下遵命!」隨即又是影子似的飄身上了屋頂,從屋頂飄然下山,快速得讓人只覺得似乎是一閃即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