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遇匪
黛玉也是嚇了一跳,還沒說什麼,帘子就已經給一隻大手直接扯了下來,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莽漢映入眼帘,一臉橫肉,眼露凶光,陡然見到林黛玉,猶如見到了下凡的仙女,不由得眼前一亮,兩隻眼睛直盯著黛玉,嘴角邊竟流下了些許饞涎。黛玉只覺得一陣噁心,心中也慌亂之極,就在這時,那莽漢伸手就拉黛玉,笑道:「這樣的美人兒,真是天仙下凡,若是娶了做老婆,連神仙也不必當了!」
紫鵑拿起馬車中的茶壺砸向他手,怒道:「嘴裡放乾淨一些!」那莽漢給茶壺裡的熱水燙到,連忙後退,不由自主地揮著手,罵道:「婊子凶什麼!」他這一揮手,碰到了已經停下來的馬,也不知道外面怎麼樣,馬車跟著馬的昂揚而劇烈晃動了一下,黛玉便跌了出去,直對著那莽漢丟到地上的出鞘鋼刀。紫鵑驚叫道:「姑娘小心!」伸手去拉,卻也沒有拉到。
眼看著黛玉要跌下馬車,突然一道人影晃過,竟是魅影兒飛身而至,左手摟住了黛玉纖細的柳腰,帶著她飄然後退到安全地帶,右手卻是一根長長的靈蛇一般的黑色軟鞭甩出。黛玉驚魂未甫,正自驚訝魅影兒竟有一身武藝,就已經見到一陣鮮紅閃過,那名莽漢滿是橫肉的臉上竟是一道血痕,是魅影兒的鞭子在他臉上抽了一下,留下了很深的傷。
魅影兒以身子遮住了那些圍觀的盜匪看黛玉的眼光,手中握著鞭子英姿颯爽,大有巾幗俠女之風。紫鵑也才放下了心,忙下了馬車,拿了面紗給黛玉蒙上面龐,又把帷帽也給黛玉戴在了頭上,也自驚異魅影兒的功夫。魅影兒冷聲道:「我們家姑娘的金尊玉體,也是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能看得的?給你留下一道痕迹,也是你罪有應得。」然後對紫鵑道:「紫鵑姐姐,伏侍好姑娘,我要好好教訓這些不知道好歹的東西,竟打劫打到了姑娘身上了。」
紫鵑忙扶住了黛玉,王嬤嬤和雪雁也已下了車,竟也跟著黛玉一樣,臉上沒有絲毫懼色,硬是不肯和其他婆子跟車的一樣跪下磕頭討饒,魅影兒幾下鞭子抽了過去,把兩人也拉了過來。黛玉見到那些強盜也多是衣衫敝舊,更多的是一些年紀極小的孩子,各個滿面風塵,除了方才那莽漢的鹵莽兇橫帶了刀子之外,卻也無人有兇狠之色,用的兵器竟然只是一些鋤頭之類的,便是跟隨自己的婆子和跟車的,也只是嚇得跪倒在一邊,並沒受到什麼傷害,見到那莽漢臉上鮮血長流,黛玉心中也自不忍,忙道:「魅影兒,你功夫很好,就別傷人了,我瞧他們也並沒有什麼壞人似的,就免了他們罷。」
魅影兒恨聲道:「姑娘忒也太好了一些,這樣的盜匪,今天若不教訓教訓,只怕明兒個又去害了別人呢!」一下鞭子抽到了一個拿著鐵鋤頭庄稼人模樣的盜匪身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痕,厲聲喝道:「給我跪下!快說,好端端的,還打劫我們作什麼?也不打聽打聽我們家小姐是什麼,豈不是拿著雞蛋碰石頭?」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猛的撲上前來,用力地推了魅影兒一把,兇悍地叫道:「不許你打我阿叔!」
魅影兒一怔,黛玉已走到那孩子跟前,柔聲問道:「好孩子,告訴姐姐,好端端的,你們不在家裡,為什麼出來打劫?就是當盜匪,也沒有你們這樣年紀小的盜匪。」那男孩兒衣衫破爛,面黃肌瘦,但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卻極有精神,眼光戒備地看著黛玉,咬了咬嘴唇,冷聲道:「像你們這樣千金大小姐,天天都是綾羅綢緞山珍海味養尊處優,怎麼能知道我們這些窮苦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苦楚?田地里顆粒無收,蝗災遍野,我們在家裡作什麼?等著餓死嗎?不打劫,再不打劫,我們所有人都要餓死!」
黛玉聽了猛然一怔,連魅影兒也吃了一驚,沒有想到這些盜匪竟都是那些因蝗災而背井離鄉的流民難民,不由得暗自後悔賞了那幾人的鞭子。黛玉更是想起自己也是寄人籬下,孤苦無依,不由得也對這些人更起了憐憫之心,忙叫紫鵑道:「咱們車上還有一些吃的是不是?快些拿來與這些孩子們吃,另外我記得也還有一些碎銀子,也一併拿出來與他們去謀個生計。」紫鵑答應了自去拿了點心果子和那一包碎銀子來。
黛玉把手中把玩的玉簪隨手插到鬢邊,用手帕擦了擦手,才從紫鵑手中拿了一塊藕粉桂花菱糕遞給剛才護著自己父親的孩子,柔聲道:「好孩子,這個給你吃,你別怪魅影姐姐打了你叔叔,她也是護著我的,而且她也不知道你們都是背井離鄉的庄稼人,只當你們是盜匪了,所以才動手的。」那孩子雖接了糕點,但是一雙眼睛仍然是充滿了戒慎。
黛玉想起自己初入榮國府時,也是和這孩子一般模樣,對周圍人情規矩也都充滿了步步小心處處在意,不由得也是一陣傷感,忙把紫鵑手裡的銀包拿了過來,遞給了那孩子的叔叔,道:「這裡面是二百幾十兩白銀,雖說是杯水車薪,好歹也是一點子心意,你們拿了這銀子,先把傷治了,暫且安置好家眷孩子了,再去謀生,只別再做這打劫的勾當了,若給有權勢的人遇見,你們豈不是都要受到了朝廷的制裁?」
那些人見魅影兒武藝高強,本已心下怯怕,眼見黛玉竟不追究他們,還拿了吃的和銀兩給他們,不由得十分感激,都跪下來直呼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黛玉搖頭苦笑,道:「我一介女子,尚且自顧不暇,哪裡能是什麼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我盡的,不過是一份心意罷了。」魅影兒道:「看來他們真不是壞人,就剛剛那個看到姑娘的莽漢著實不像是善類。」
黛玉淺淺一笑,雖然是笑,卻也充滿了憂慮,道:「所以說,你也太鹵莽了一些,不問個好歹就傷人。」魅影兒撅嘴道:「誰叫他們差點傷了姑娘呢?誰要是想傷姑娘,我才不管好人壞人,一定要給姑娘出氣。」黛玉道:「我何嘗不明白你心意,只是……」話說了半截,卻忙咽住了,並不多說什麼,只看了眼前的孩子一眼,道:「這孩子真是有孝心,這麼小的年紀就護著叔叔,只不知道將來如何呢!」然後又對那孩子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那孩子見黛玉如此溫柔好心,心中也自親近,乖巧地道:「我叫林雨聲,是夫子給我取的名字,取自李義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之句,今年十一歲。我父母都餓死了,是這位鄰居家的阿叔帶著我的。」黛玉聽他名字,不覺一呆,想起自己也是不喜李義山的詩,惟獨是喜歡這句「留得殘荷聽雨聲」,沒想到這孩子不但和她同姓雙木之林,還有這麼雅緻的一個名字,心中也很喜歡,但想他也和自己一樣父母雙亡,也不禁傷感不已,道:「這樣聰明靈巧的孩子,竟比寶玉還強呢,若無出路,也實在是埋沒了。」
因見那些婆子跟車的都遠遠站在一邊里,紫鵑才悄悄笑道:「姑娘既然這樣說,何不就帶了他去,給寶二爺做個書童伴讀?多認得了幾個字,豈不更好?」黛玉搖頭,道:「你這傻丫頭,誰能知道這賈家將來如何?那樣的是非之地,豈是這個孩子可以呆得的?。你也深知的,哪裡有幾個好相與的人?若他去了吃苦,豈不是我的罪過了?」忽然聽一聲朗笑道:「若這孩子願意,能否讓在下帶了他去,給他安排一個安身之所?」
黛玉等人一怔,尋聲望去,不遠處的一個小山頭下,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一批狩獵的騎客,約莫十四五個人,除了領頭的一名青年男子是一身飄逸素服之外,余者皆是一色青布下人裝束。只見那青年男子約莫二十歲左右,面白如美玉,眼亮似明星,丰神飄逸,恰如玉樹臨風,談笑間不減王者風度,真一出眾之人。
那男子卻也是因黛玉初下馬車時的驚鴻一瞥才促使他停了下來,心中真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樣出塵脫俗的標緻人物,三分弱態中帶著十分的風流裊娜,絕俗如畫的容顏中又帶著十分的傲氣,心中真是驚為天人下凡。此時雖見她已戴帷帽面紗,卻仍不掩她一身清雅高華的氣派,顯然是一位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又見她面對盜匪卻無一絲驚詫,反而能化干戈為玉帛,一言一行,真非尋常女子,聽到她無法安置孩子之話,自己便不由自主接了話頭去。
他說完這話,已經下了馬走了過來,身後的下人,卻是誰也不敢走近一步。黛玉深居閨中,除了外祖母家了了幾人之外,本是少見外男,況性情向來孤高乖僻,今日因遇匪一事才見到了這許多人,心中早已不自在了,眼見這人衣飾氣度不凡,深知乃是王公貴族之流,更覺得不自在,只是淡淡地道:「既然是問孩子的意願,又何必詢問於我?」
林雨聲卻傲然道:「我不跟你,姐姐是好人,我要跟姐姐!」黛玉聽了這話,不覺一愣,連紫鵑和魅影兒也傻了,那男子卻是不覺莞爾。黛玉想起自己也是寄人籬下之人,雖有帶這孩子之心,卻無帶他之力,只得雙手握住了林雨聲纖瘦的小手,柔聲道:「好孩子,姐姐也很喜歡你,也希望能帶著你,可是姐姐也是無家可歸之人,也尚且寄人籬下,恐怕是不能帶你在身邊的。便是帶了你回去,也會給他們把你指給了爺們使喚當下人,倒還玷辱了你的聰明傲氣。」
林雨聲道:「只要能見到姐姐,就是做下人我也願意,好姐姐,你就帶了我走罷!」黛玉搖頭,拿著手帕擦掉他臉上的污泥,輕聲道:「便是你有這心,姐姐也是不能帶你走,家裡規矩大,你便是去了,也是見不到姐姐的。況且姐姐是捨不得你這樣一個乾乾淨淨的孩子涉足到那樣不幹凈的地方去,你若是到了那裡,真真就是姐姐的罪過了。」林雨聲聽黛玉不肯帶他走,不由得泫然欲泣,眼眶都紅了,哽咽道:「我想跟姐姐。」
黛玉本是容易傷感之人,聽了這話,見了這模樣,心中也是辛酸無奈,可是自己終究是寄人籬下之人,如何能帶了一個男孩子回去?到時候風刀霜劍一般的話語,也實在是令人難以立足於那樣為難之地。自己在那裡居住多年,尚且如此無可奈何,如今一個小小的孩童,又是純真誠樸的鄉下孩子,如何能面對那些?
幾滴晶瑩的淚珠輕輕落在了林雨聲手背上,反而嚇得林雨聲不敢流眼淚了,道:「姐姐為難,我不跟姐姐就是了,姐姐別哭。」紫鵑看了一會,上前道:「姑娘,我先前已說了,咱們也是可以把這孩子帶回去,只要回了老太太一聲,還有誰是不答應的?何必倒弄得大家都哭哭啼啼的?」黛玉搖頭,道:「即使是老太太答應了,別人也不好說什麼,可是那上上下下的人誰又是好相與的?怎麼不可能閑言碎語的?你已跟著我吃了不少,何必還叫一個孩子也這樣呢?進了那門,他是小子,我們又怎麼照看他?」
紫鵑道:「他跟二爺做個伴讀豈不是很好的?二爺也不是那樣不通情理的主子,只跟二爺說一聲,自然也會好生照看他的。」黛玉微露苦笑,道:「你也知道二爺的性子,三天兩頭是不去書房,也不去上學的,學裡面又多是粗俗異常之人,又有薛家的哥哥在裡頭。那年上了一趟學,倒在學里打了起來,尚且自顧不暇,何談這孩子呢?便是他心性好,我也不能叫這孩子跟他,我便不說,你也深知他身邊那些人的。」
紫鵑聽了,也覺得為難,魅影兒突然看向剛才說話的那青年公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轉了幾轉,道:「姑娘,方才這公子不是說願意給這孩子一個安身之處的嗎?」黛玉連眼睛也不抬一抬,淡然道:「孩子不願意,不能強人所難。況且是不是一個好去處,你我也不能斷言,如何能隨隨便便就把孩子交了給這公子?若將來孩子有了個什麼三長兩短,誰來擔當?」
那公子笑道:「姑娘卻可放心,在下可在姑娘跟前立言,在下雖不敢聲稱十分周全,卻也可以叫這孩子跟隨在下做個書房中的書童,定然叫他平平安安長大,決不敢叫他受到什麼委屈。」黛玉聽了這話,心中一時沉吟不決,也並不替林雨聲做下決定。倒是林雨聲問道:「姐姐是住在城裡,那公子也是住在城裡嗎?我可以長大之後,見到姐姐嗎?」
那公子點頭笑道:「我是住在城裡,等你長大之後,若有機緣,也放你自由,隨你自己支配自己,見不見得到姑娘,那也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林雨聲聽了,就對黛玉道:「姐姐,我願意跟公子爺走,等我長大了,一定去找姐姐。姐姐,我以後怎麼去找姐姐?姐姐告訴我姐姐的名字罷。」那公子也拉長了耳朵,想聽見黛玉的名字。
但是黛玉一怔,自然是不願意告訴這孩子自己的姓名,只是柔聲道:「姐姐和你一樣的姓,也是姓林,等以後若是有機緣,或許冥冥之中就註定是要相見的,名字知道不知道也並沒有什麼。你只心中記得姐姐,自己去努力掙取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家業,將來幫助更多像你自己一樣的人。即使將來不見,姐姐若是知道了你的能為,也會替你感到很是開心的。」
林雨聲含淚點了點頭,黛玉向那公子輕輕一福,道:「以後這孩子就託付給公子了,小女子在此多謝公子為這孩子上心。」那公子雙手虛扶,道:「姑娘不必多禮」黛玉說完,竟不再回頭看林雨聲一眼,徑自扶著紫鵑的手上了馬車,跟車的和婆子們才緩緩近前,準備駕車離開。紫鵑把拉下來的帘子用針線仍舊連到了馬車上,然後掀開帘子拿了一個古樸雅緻的端硯,遞給站在車前依依不捨的林雨聲,道:「這是姑娘給的,姑娘是希望你能跟著公子好好讀書識字,將來出人頭地。」林雨聲含淚謝了,馬車也便即起程,而那些庄稼人卻都對著遠遠離去的馬車磕頭道謝。
那公子看了遠去的馬車良久,才叫了跟隨身邊的下人道:「把這孩子帶回府中好好安置,就安置在我的書房之中,不許任何人給這孩子委屈。」一名下人答應道:「是王爺。」然後就把林雨聲抱到了自己的馬上,兩人並騎。那公子低聲輕喃道:「皇宮裡的玉簪,曾經賜給了忠義王府的,怎麼會在這位林姑娘的發間?這個林姑娘,到底是什麼人家的小姐呢?」他聲音壓得極低,並不叫別人聽到,說了這話,他也上了馬,帶著手下人等和雨聲疾馳而去。
原來,這青年公子,並非旁人,正是當年秦可卿喪禮上,曾經送過賈寶玉香串的少年賢王,北靜王爺水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