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遇官人互訴衷腸,隨碧波遠走他鄉
師師睜大眼睛,看那人相貌,不看便罷,一看,不覺暗暗叫起苦來——
只見那人生的,疙疸臉橫生怪肉,玲瓏眼突出雙睛。腮邊長短淡黃須,身上交加烏黑點。
肌肉渾如生鐵打成,骨頭疑是頑銅鑄就。世上降生真五道,人間那來活閻王!
真是才出虎豹狼窩,又入地煞閻羅,這世上真真沒有人的活路了!
那人並不理會師師,只背過身去,把一件棋子布背心,灰黑生布衫套在水淋淋的身上,收拾妥當,再往頭上叩一頂遮rì黑箬笠。
師師納悶,船動似搖籃,顛簸起伏,那人卻似木樁一般,釘在船弦邊,竟紋絲不動!
「敢問船家,是那路英雄,為啥捨命搭救小女子?」師師定下神來,趕忙問道。
「哈哈哈,嫂子,不認得我,該認得船頭那位吧!」
「嫂子?哪來的嫂子!誰是你嫂子?」師師疑惑。
不由自主的,順著『活閻羅』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只見船尾同樣立著一人——
櫓搖的如燕子翻飛,船行的似蜻蜓點水!
晨風撩開鬢角絲,露重霜寒,把青絲染成雪白。
唇若塗朱不常開,睛如點漆藏洞天,面似堆瓊露蒼白,經風沐雨芭蕉衰。
哦,是他!我的小乙官人,不會看錯,我朝思暮想的人,夢一般的,立到了自己的面前。
你看他,儀錶天然仍磊落,神態自若勝神仙。
颯爽英姿,出人英武,凌雲志氣,不減當年!只是憔悴了許多。
師師等不及了,她想撲過去,牽著他的手,就算是夢,也要醉生在他的懷裡,夢死在他的夢裡!
官人啊,我的小乙,你如曇花,開在我的生命里,咋轉瞬就消逝的無影無蹤!
想往事,往事如煙。
益州古調,你曾經唱出繞樑聲音,果然是藝苑專jīng;風月叢里,鼓板喧雲,嘹亮蕭聲,你堪稱京城頭名。
想忘記,又記起。倚窗空扶欄,暢敘了多少幽情,等待了幾個netbsp;神案前頭,拈香叩,說是許做了姐弟,其實是拜成了天地!
英雄堆里,神州擂台,棍棒參差,揎拳飛腳,四百軍州處處驚,技壓群雄無人敵!
好一個人見人愛,智勇雙全,重情重意的好英雄,我的小乙。
——曾經的浪子燕青!
燕青來不及答理她,只顧著奮力划漿,看看金兵追的近了,放開櫓去,拈弓搭箭,大吼一聲「走!」
那支箭,掛動風聲,直直的向岸上飛去,只一眨眼的功夫,不偏不宜,正中岸上跑在最前面的那位,那金兵「哇」的一聲慘叫,應聲落馬。
後面的追兵,見這情形,嚇得呆若木雞,勒住戰馬不敢再追。眼睜睜看著到嘴的肥肉,化為泡影。
甩掉追兵,師師才感覺到,一絲絲冷風,鑽心的刺骨。
燕青收起弓弩,放開船漿,走將進來。脫下披風,披在師師肩上。
「姐姐還認得我嗎?」
燕青一開口,師師再也難以抑制自己的感情,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小乙官人,是你把奴家忘了,想當年,京城一別,本想著,隔三差五,你能常來常往,看看姐姐,可誰知,你竟然一去不回頭,杳無音訊,怕奴家玷污了官人的好名聲,還是見了新人忘舊人?空讓姐姐牽腸掛肚。」
「姐姐想多了,京城我實實去過幾次,後來聽說你被那混蛋皇帝,請進宮去,也就絕了這個念想。」
「我入深宮,絕非自願,實屬無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姐的心裡,卻無時無刻不牽挂於你。牽挂你,這些年來,不知去了哪裡,姐姐時時為你拜佛,刻刻為你祈福。」
燕青長嘆一聲,微閉雙眼,若有所思,久久才睜開來,慢聲說道:
「想來,你我姐弟一場,也算情緣未了,更或者是,託了姐姐的福,才能有今rì之會!自從離開京城,小乙便南征北戰,浴血沙場,先打了方臘,后驅走了北遼,想我兄弟,梁山聚義,是何等的威名!幾次大仗下來,兄弟們死的死,亡的亡,剩下幾個,苟且偷生,有幸活下來,期望個蔭妻封子,忠義兩全。可誰料想,皇上老子不仗義,連同他那一幫子龜孫大臣,哪裡肯放過我們,偏要卸磨殺驢,趕盡殺絕,不但不論功行賞,加官晉爵,保我們衣錦還鄉。還暗地裡使yīn招,害我兄弟,可憐,可憐我那宋公明哥哥,也被他們一杯毒酒,命喪黃泉。。。。。。」
燕青不提此事便罷,一提起來,早已痛苦流涕,泣不成聲。
「小乙兄弟錯怪道君皇帝了,道君皇帝哪是那樣的人呢,此事皆由三大jian臣:蔡京、高俅和童貫所為,他們結黨營私,獨攬大權,蔽塞視聽,連道君皇帝也不放在眼裡。。。。。。。」
「jian臣當道,國破家亡,怪只怪,我那一心一意,只知忠君報國的哥哥,一念害死眾兄弟,這天子朝堂,本就是yín盪的源地,罪惡的巢穴,哪裡容得下我們弟兄的鄙賤身軀?」
「你們是如何脫險?咋又那麼巧,救了我xìng命?」
燕青抬手指指船尾那位,說道:
他叫阮小七,是我兄弟,驅走北遼,班師回朝的時候,我倆臭味相投,不喜官家不種田,不拜菩薩不羨仙。
辭了哥哥,隱姓埋名,來到這江面上,靠打漁為生。
自織漁網自養娘,人間富貴多腥臟,哪及魚兒蝦蟆香?說來也是緣分,今兒個起的早,還沒等下網,就碰到金人追趕你們,急著就趕過來了。」
師師重新起身,走到阮小七的跟前,深施一禮,嘴裡說道:「小女子多謝兄弟救命之恩!」
嚇的小七手忙腳亂,趕緊過來攙她:「哦,哦,沒事,沒事,要謝,就謝哥哥吧,都是哥哥的主意。」
「哈哈哈,你就別難為他了,他這人,地上的煞星,水裡的閻王,吃硬不吃軟。」
小七天生最怕是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一見了,臉紅的像大紅袍,正眼也不敢多看一眼,慌張的背過臉去,甩開了膀子,把網撒進江里,嘴裡大聲的唱道:
爺爺生在天地間,
不怕朝廷不怕官。
水泊撒下羅天網,
烏龜王八罩裡邊。
爺爺生在天地間,
不求富貴不做官。
汴河水裡過一世,
好吃好喝賽神仙。
「金人圍困汴京數rì,只是不知道姐姐,是怎麼僥倖逃脫出來,又怎樣被金人追趕?」
師師只顧聽小七唱歌,全然沒有領會燕青的問話。
燕青見師師怔忡著,不回答,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門兒,繼續追問。
「哦,我,我。。。。」師師如夢初醒,「我是女扮男妝,混在逃難的百姓中,才得以脫身的。因為走的急,怕是被金兵識破了,見sè起意,故而追趕。。。。。」
「姐姐混出城來,意yù往哪個方向走,又於何處安身?」
燕青不問便罷,這一問,只問得師師,又流出幾滴清淚,一臉的迷茫和委曲,全寫到了臉上。
是啊,我要去哪裡啊,哪裡才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孤苦一人,一個女人,家沒了,國沒了,這會兒,別說走了,就連方向也辨別不出了,能往哪兒去啊!
「這兵荒馬亂的,過一時算一時吧,走哪不都一樣。」
「也好,姐姐如果不嫌棄小弟,就還跟著我倆,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圖個逍遙,樂個自在。」
「奴怕帶累了弟弟,成了你倆的累贅。」
「姐姐這是說那裡話,別說我們磕過頭,拜過天。。。。。。」
燕青想說天地,話到了嘴邊,覺得不妥,伸了伸脖子,又強給咽了回去。
「小乙兄弟還是那麼好心,人一點都不變!」
燕青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皮,嘿嘿一笑,勁頭更足了,走到船頭,抓起櫓來,奮力的向江心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