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個男人之死
暮山記刻2320年,漢水之濱,雲福客棧。
店家楚尚川一早起來,就頭痛不已。
先不說其他,單說發生在店裡的死人事件,就讓自己一個頭三個大。
昨天夜裡,店裡死了三個男人。
一大早,他就讓店裡的夥計去官府報官了。
此刻,客棧里裡外外,被人圍的水泄不通。
從內到外,緊實的被四層圍觀人群包圍著。
內圈裡,有衙門官差執刀守衛,時刻提防外人闖入,破壞案發現場。
第二圈裡,站著的是一些拿刀拿劍的江湖人士,他們三三兩兩抱著膀子探頭圍觀,這些人站立時,就像一根根木樁釘在地上一般,推都推不動,旁人是難以擠進來的。
第三圈及外,則是周圍的鄉鄰百姓,一早聽到了風聲,就圍了過來,生怕錯過了什麼關鍵的信息,影響到自家的小本生意。
那外圈更遠的,就是一些遠遠圍觀的,看熱鬧的人,哪裡有縫就往哪裡擠,擠不進的就各處找地方蹲著或者坐著,嗑著瓜子,吃著橘子,聊著天。
看到有官兵,擠開人群抬著東西出來的時候,或就搭把手時問問情況,或就趕忙躲開,往高處擠擠,和旁邊的人指指點點議論一番。
楚尚川謙卑的低著頭,勾著腰,回答著官爺的問話。
「店家,你可認識這三個人?」
楚尚川搖了搖頭,面前站著的身穿衙門制公服的官爺是郢都府赫赫有名的金刀捕快上官夏達。
他身材魁梧,武功高強,曾在一個月內緝捕到八十六名盜賊而名震漢水一帶。
「回稟大人,小人不認識。」
「是真不認識,還是假不認識?」上官夏達自認為老練,對待這樣的奸詐商人,他最拿手的就是不怒自威的威嚇。
但楚尚川並不吃這套,這麼多年在楚地經商,他已經形成了一套對付官差的方法。
「回稟大人,小人是真不認識啊,小人是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怎麼會認識他們呢。」楚尚川不緊不慢、不卑不亢的說,「他們就昨夜在小店裡投宿,大清早就發現人死了,其他的小的是真不知道啊。」
上官夏達厲眼如炬,掃視一圈。
雲福客棧位於襄陽城內最繁華地段,平日里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他們的衙門就在相隔不到半里地的地方,兇手在這個地方殺人,只能說行兇者根本就沒把本地的衙門捕快當回事。
上官夏達心有不爽。
「昨夜都有什麼樣的人在客棧里住宿?」上官夏達手裡拿著官府的一紙文書,上面是一個人的通緝畫像。
「都在這裡,您過目。」楚尚川雙手恭敬的遞上雲福客棧日常經營記賬簿,上面依照官府的規定,詳細的記載著住客的信息。
厚厚的一冊賬本,上官夏達快速的翻閱完。
「怎麼,你們店平時投宿的人很多,但昨天晚上,才就這三個人留宿?」上官夏達將賬本翻到最後記錄的那一頁紙上,展示給楚尚川看。
楚尚川一驚,內心大呼不好,他瞥了一眼賬簿,在昨日登記的那一頁上果然只潦草的記著三個人的名字:黑風腿大娃、劉二狗、六。
這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在做假賬。
楚尚川懊悔不已,平日里他都是將當天的賬本做得漂漂亮亮的歸檔后才歇息的,怎麼昨天,這麼重要的日子裡,自己竟然大意了。
「這……大人,確實只有這三個人住宿。」楚尚川強裝鎮定,很篤定的回答道。
「就這三個人?還都是瞎編亂造的名字。」上官夏達把賬簿扔到了店家的臉上,狠狠的說道,「楚尚川,這麼大的客棧一晚上才住三個人?你忽悠我是吧?」
「你可要想清楚了哈,爺我可不是好糊弄的,你要嘴硬,我們衙門裡的飯可是不好吃的。」
「哎喲喲,上官大人啊,小老兒可不敢欺瞞大人,這是多大的罪名哦,小老兒縱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這麼做哇。」楚尚川一臉堆笑,撿起地上的賬本,辯解道。
「你沒這個膽子,那你還敢說謊。不要說我不查這三個人,就是查,我在一天之內就能查出來,在郢都府到底有幾個人叫黑風腿大娃,有幾個人叫劉二狗,還有幾個人叫六!我要真把他們找來和你對峙,我看你怎麼應答。」
「大人可別嚇壞小老兒了,這三個人已經死了,您要查出來的旁人,也和這三個人無關,和我更沒有關係啊。」楚尚川將賬本重新遞到了上官夏達的面前。
「哼,奸商!」
上官夏達氣憤的拂袖轉身,心裡暗暗思忖,這個老頭有點手段,幾句不痛不癢的回話,竟讓自己無言以對。
他轉身進入到雲福客棧的大堂裡面,正中央迎面而來的是一尊巨大的石刻雕龍,巨龍卧水盤踞,口轉龍珠,龍嘴有個通口,往外噴著流水。
好氣派的一面迎客牆!
上官夏達心裡暗暗吃了一驚,光這尊巨龍恐怕都堪比皇宮了吧。他往日只是從門口經過,從未走進店裡來,如今一看,真是大手筆,不知這幕後的老闆會是誰呢。他繞著巨龍的腳下走了一圈仔細觀察,這巨龍雕刻得甚是栩栩如生,一雙眼睛熠熠生動,遍身的鱗甲在流水中粼粼閃閃,彷彿真是一條真龍出雲而來,盤踞在流水之上,傲視蒼穹。
「當」的一聲,凳子倒地的聲音,楚尚川回頭一看,是店小二不小心碰倒了一個凳子,他自己也摔倒在旁邊。
這小夥子是楚尚川遠房表親的孩子,剛送來沒多久,年輕娃娃,沒見過什麼世面,此刻他全身哆哆嗦嗦的,面色蒼白,從地上爬了幾次都沒爬起來,看樣子,真真嚇得夠嗆,腿腳都酸軟了。上官夏達輕蔑的看了一眼店小二,鼻子里哼出了不屑的聲音。
扶起店小二,楚尚川抹了抹頭上冒出的冷汗,他緊緊跟隨上官夏達的步伐在店裡逡巡,這官爺舉起手一步一敲的扣響著店裡的木頭,每敲擊一處就靜靜的聽著木頭髮出的聲音,或是沉悶,或是空洞,奇怪的是,上官夏達明明知道有些木板後面是暗格,他竟只是笑笑,看一眼楚尚川,繼續往二樓走去。
向上的樓梯上,欄杆兩邊都站立著嚴肅的官兵,見到上官夏達上來,個個都恭敬的叫了聲:「大人!」
上官夏達點頭示意,沿梯登上二樓。
店小二拉著楚尚川的衣角,滿臉恐懼,似乎不願意隨他一起跟隨官爺上樓。楚尚川將賬本交到他手中,往櫃檯方向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退下,他自己一個人緊跟著上官夏達的腳步上了樓梯。
「上官大人,您看看,上個月,聽說北方鬧了瘟疫,我還以為逃來的人會多,客棧里的生意會好點,可是,您看看,咱們這官道上,一個月也沒幾個人來往的。往日里,都還有些南來北往的商人打尖住店,可這一個月里,你們衙門口說是要捉拿江洋大盜石生宮,在官道上設了障礙,硬是不讓外地的那些帶刀的、帶劍的、帶貨的人進來,現在誰還敢從咱們郢都府經過呢,我這店裡的生意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別說住三個人,就是住一個人,我都阿彌陀佛了。」楚尚川只顧低頭訴苦,他盯著上官夏達的鞋後跟上樓,冷不防,前面的人忽然停住了腳步,一轉身,楚尚川來不及止住腳步,差點兒被撞了上去。
好在他用手使勁的抓住了欄杆,才不至於摔倒。
「你是在抱怨官府做事?」上官夏達盯著楚尚川的眼睛,冷冷地問。
「哎呀,大人啊,小老兒可不敢,小老兒可不敢啊,我只是說明情況,可不敢埋怨官府。」楚尚川膝蓋一軟,不自覺的就撲通一下跪倒在階梯上。
他心裡嚇得連後悔都來不及了,說這些幹啥呢,遲早會死在自己的這張炮嘴上。
「楚尚川,楚店家啊,你可真不老實!」上官夏達伸手去扶楚尚川,卻借勢用力的抓住了楚尚川的左手的手臂,他手裡暗自發力,捏的楚尚川頭上大汗直冒,疼痛不已。
楚尚川不敢掙扎,只得忍著,額頭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
話多失言,活該自己受了。
「你這店裡要是沒有買賣,怎麼會一直開門營業呢?在咱們郢都府,人人都知道,你們雲福客棧是一等一的客棧啊,每天財源滾滾,生意不斷呢。」
「大人,您可別折殺小老兒了,小老兒都是本分做生意的。」
上官夏達卸了手力,拉著楚尚川一起往樓上走,外人看來兩個人還挺親密的,楚尚川是個懂事的人,右手在衣兜里掏出了一袋銀子,往掐住自己胳膊的上官夏達的右手袖籠里塞了進去。
這麼緊密的距離,旁人是看不得見的,上官夏達只是稍微一愣,立刻會意,便順勢丟下了楚尚川的手,自己故意裝作撫下自己的衣袖,遮住了袖籠。
兩人會心一笑,上官夏達背手在身後,繼續往上走去。
二樓的官兵約莫有十來人,來來往往,從一個往一個的房間里,搬著東西,進進出出。
上官夏達走上二樓,站在欄杆處環視客棧的內景。一眼望去,這二樓的裝修風格和一樓還真是有些差別。
如果說一樓是茶館式的簡約、乾淨、素雅、大氣。這二樓就有些浮誇,光是欄杆的用料,用手一敲,聲音沉悶而厚實,就知道是上等的花梨木做的。
尤其是,從二樓樓梯口轉角的牆壁開始,懸刻著各種能工巧匠的雕飾。雕飾採用的是楚國古老的浮土雕,上面彩繪出楚國八百年來最為顯赫的人物群像。在每一幅畫像旁邊,雕刻著人物的生平偉績,每一個雕像對應著一間房間,房門上的標牌,用篆書刻寫著浮雕人物的名字。
「早就聽說雲福客棧裝飾奢華,我竟一直都沒有機緣上來過。」上官夏達心裡暗想,他捏了捏楚尚川給的錢袋子,一個個銀錠被攥的清楚,少說裡面也有三四百兩,心下便已安然幾份。
「以客棧的實力給的還算可以,一會兒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問題,就給他們網開一面。」上官夏達心裡有了打算。
他抬眼往上,這客棧還有三樓。
三樓的裝飾較之二樓顯得似乎更為奢華,對面門廊裝飾用的都是黑色沉香木料,泛著黝黑的光澤,他站在二樓都能聞見沉香木發出的陣陣幽香。而且三樓房間廊外的兩邊都栽種著各色盛開的鮮花,室內種花已是少見,尤其是還種著盛開的鮮花,可見店家可是費了不少心力。
上官夏達盯著三樓的人物畫像看了一會兒,那些畫像似乎較之二樓更為顯赫一些,是歷代楚國的君王,地位更為尊崇,而且畫像的色澤更為艷麗,採用的是浮彩金線雕,遠遠的看,像是周身散著金色光芒的雕像。在郢都府,單是請石匠雕刻一個畫像,工錢都能抵得上上官夏達一個月的薪水,莫不說那門牌上用的都是閃著金色光芒的抹金顏料,這奢華程度,真不愧是郢都府數一數二的。
上官夏達不禁暗暗稱奇。
他心裡默數過來,這客棧,單從外面看來不是很大,也不是特別的突出,似一般常見的客棧無異,但這裡面竟然設計得如此奇巧。一層也有十餘間客房,而且整個客棧內部都挑高了房梁,廳堂中間掛著大型的連鎖燭檯燈飾,比之常見的客棧建築樣式,整個空間明顯就顯得闊大、氣魄。
怪不得人們都說,郢都府的門面就是雲福客棧,郢都府的名聲也是雲福客棧。
價格又貴,還又遠近聞名。
「那三個人住的是那三間房嗎?」上官夏達注意到,在自己站立的右手邊上,有三間房門打開著,兵士和仵作在其中的一間里進出走動。
「不是三間,就只住了其中的一間,靠邊上的那一間房。」楚尚川回答道。
「登記了三個人,只用了一間房?」上官夏達表示不信。
「是啊,大人!」楚尚川坦誠回答道,「當時,我也覺得奇怪,但又不好多問,畢竟是客人的要求嘛,但是更奇怪的是,客人只住了一間房,卻付了三間房的房費,另外兩間的房費,說是要白付的。」
「白付的?」上官夏達更是疑惑。
「是的,大人,當時那位客人說,如果有其他往來的客人來住店,就讓我們直接將客人往他們另外兩間空著的房間里安排,所收取其他客人的住店費用還是屬於客棧的。我一想,這是天大的好事啊,白白賺錢的買賣,何樂而不為啊。所以,就這樣聽從了,唉,我還以為能夠撿個便宜,賺雙份的錢,哪裡知道,後來就只有幾個過路的人進店,詢問了下住店的價格,然後一個也沒有留下來住宿,我們也就沒賺到這個多餘的錢。而且這錢還真不是好賺的,他們三個竟然一夜之間就全都死了。」楚尚川悲情表述,似乎為賺了客人這點錢而懊惱不已。
「楚店家,莫不是你看著這三個人有錢,心裡起了歹意,趁夜殺死了他們!」上官夏達溫言取笑道,話里藏了機鋒。
「哎呀呀,大人,您可別冤枉我啊,小老兒手無縛雞之力,怎麼敢殺人啊。況且我們雲福客棧要家黑店,恐怕早就在郢都府臭名啦,早就沒人來住啦。」楚尚川急切的解釋,他的臉上汗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掉,真是嚇壞了這個老頭。
上官夏達看見楚尚川的模樣,只想發笑,但他忍住,故意憋著不笑,沖著他認真的點了點頭,好像已經認可了他的說法。
在郢都府誰不知道呢,光靠打家劫舍,是賺不來這店裡的奢華的,況且,這麼多年,雲福客棧一直都還相安無事,無一例命案發生,這也就是嚇嚇店家、詐一詐他而已。
正說著,樓下上來了一個長著八字鬍須的長臉文書,一手執了一支毛筆,一手拿著一本冊子,這人上來后,便直接站立在了上官夏達的身後。
楚尚川不敢怠慢,朝他微笑,打了個招呼,但那長臉文書一臉黑像,並不理會他。楚尚川自討了個沒趣。
「這三個人是同時來住店的嗎?」上官夏達依例問詢楚尚川。
長臉文書聽言,便打開冊子,低頭在紙上記錄。
「哦,不不,大人,他們一個是上午來的,一個是下午來的,還有一個是傍晚來的。」楚尚川恭敬的回答道,「那個上午來的人先付了店資,就直接進了房間,後來他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有什麼異常嗎?」
「沒有,哦,我想想,只是我進去送茶水的時候,他吩咐我,下午和晚上的時候,店裡會分別來兩個人,一個臉上有一條一寸長的刀疤漢子,一個黃色捲髮的中年男人,客人說,如果是他們兩個來了,就讓我直接帶他們上二樓他的房間。」
「分別過來的?」
上官夏達若有所思,他輕輕捻著下巴上的一小撮一寸長的鬍鬚,看了一眼楚尚川,似在自言自語道:「這店裡就來了三個客人,三個客人住在一間房裡,而且是分上午、下午、晚上來的,但全部都在一個晚上死在了店裡。」
「是的,是的,就是這樣的。」楚尚川附和著,點了點頭。
「是什麼是!依我看,你們就是一家專門殺人圖財的黑店!」
上官夏達陡然發怒,斬釘截鐵的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