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死地
軒轅一直沒有用過武器。
刀劍神君的後人,難道不是應該用刀劍的么?
左手刀,右手劍。
連小開提著刀。
刀頭還有血。
另一手習慣性地半握,似在期待一把好劍。
岸上聲息漸歇,未被踩踏至死的僧人們紛紛逃散去了,傷而未死的只能出微弱的呻吟。
連小開默默回憶自己曾攻過的兩刀。
閃避如雲似霧。是的,如雲似霧——軒轅的身法,有種令人看不清楚的特質。
此刻也是一樣。
軒轅晃了一晃,那身姿叫人幾乎要疑他就快萎靡倒下。
卻無端端地近了兩丈,到了可以與連小開交戰的位置。
兩人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彼此的眼神。
軒轅的眼睛似籠罩了一層水氣。
連小開的眼睛卻黑白分明,清晰無比。
連小開終於喝了一聲,舉刀。
他攻得很慢。
慢到一刀一刀,向著軒轅的頭顱,咽喉,胸膛,小腹,各個要害雷霆萬鈞地同時劈去。
如此慢,卻又為何能同時劈向這麼多地方?
軒轅還是那副愁傾天下的樣子,衣襟卻振出了微微風聲。
又是一陣雲霧般的東西遮住眾人的眼睛。
說那是水汽或煙塵,它卻又似乎並不在那裡。說什麼也無,眼睛卻又的確被什麼阻擋。
軒轅出現在連小開的身後。
他的樣子,幾乎似了一條鬼,一條幽靈。
連小開的眼睛也為那在有無之間的煙雲所掩,他可能現?可能防備?可能接下軒轅即將而來的攻擊?
連小開的眼睛也為那煙雲所掩,然而幸好,有些時候,混江湖不是只靠眼睛的。
軒轅手中,無端端便現了一把劍。
再仔細看,卻又似沒有劍。
沒有劍,卻是何物,攻向了連小開空門打開的後背?
連小開振刀,大喝。
反手一刀下去。
此次終於劈實——卻是劈在了湖面之上!
殘冰雖殘,卻終究還有頗深根基,此刻,就被連小開一刀劈斷。
若是那刀迎向軒轅一劍,必定因其後而難以對抗。
劈斷冰面所濺起的冰屑水花如一道屏障樣飛起,令得軒轅的攻勢慢了一分。
就這一分,連小開腳下的那塊大大浮冰,便已經如一艘大船一般,帶著連小開以及受傷的斯絲平無奇遠遠離開軒轅所立的冰面。
一汪清水在中央。
雖然這點距離,任是哪個武林中人也多半能一躍而過,卻好歹擋了軒轅一擊。
連小開鬥志橫生。
這一次他加快了速度,撲了過去!
只有一刀。
很多刀變成了一刀。
帶著令人眼暈的霸道光環,從軒轅的頭頂斬下來!
「是『劈空』!」吳鐵漢輕呼出聲。
不錯,是神霄派的『劈空』。
連小開不必碰到軒轅。
因為刀勢以下,空氣糾結地冒出了火花,團成了旋渦,急速下沉!
那旋渦若是碰到了軒轅的一絲頭,便也可以一樣如刀一般割下他的頭來,要了他的命!
他劈裂的並非空氣,而是一種叫做生存的命運。生存遭創,所剩的便只有死亡而已。
連小開反手划冰,飄出數尺,再轉身,再主動進擊,共是四個動作。
軒轅卻只有虛虛一劍的落空,這一個動作。
從速度上來說,他佔了優勢。
然而他在這優勢中間,卻什麼也沒有做。他幾乎是站著不動等著連小開這一刀。
一刀而至。
孩子的一聲哭,死的一伸腿,落花的瞬間飄落,流水的一個浪花,都比這一刀更慢。
在花落入水,生邁入死的那一刻,軒轅動了。
浮雲陡然怒起!
浮雲如何會怒?
如何會起?
浮雲捲走了空中的碎裂。
安撫下遭到劫掠而破壞的天地平衡。
怒氣卻衝上了天靈——
連小開的天靈。
刀劍之影終於再現!
十字寒光!
當年刀劍神君行走江湖時候,那區隔他與敗,他與死的絕技,十字寒光!
雲霄也被震得難以顫抖。
軒轅的身影早已看不見在那十字寒光里。
許是要等血肉絞殺散盡之後,才會重現。
劈空,遇上了十字寒光。
西湖水在冰底暗涌,幾乎要卷碎殘雪,卷上岸來。
湖濱有目睹這一戰的人,回到家中,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直至瘋狂。
那是親眼見到「命」的絕望。
連小開必死。
軒轅亦可能重傷。
這是十字寒光重出江湖的那剎吳鐵漢的判斷。
然而他想不到的卻是,這個判斷,根本,不足以概括事實的萬一。
十字寒光劈了下去。
劈空迎了上去。
十字寒光繼續下劈。
劈空繼續向前。
生生錯過。
擦肩而過,留下的是無限惆悵,還是……
十字寒光劈斷了整整一個西湖的冰面。
從南屏晚鐘,到雙峰插雲,盡皆碎裂。
劈空凌厲地呼嘯而過,似要下挫之際卻忽然上挑,直直攻向,吳,鐵,漢!
冰面下落。
袁圓與吳鐵漢所在的冰面自然也下落。
往下之勢。
正迎上劈空的氣浪。
西湖水,也會如此威武雄壯地颳起水龍捲?
冰面碎盡,吳鐵漢失去立足支點。
他立即動手,吐勁,欲要立取袁圓性命。
卻奈何劈空氣浪已到。
他再不能動一根尾指。
袁圓暈迷之中,落入冰下水面。
劈空追隨而至。
氣浪將吳鐵漢卷飛。
冰屑橫掃。
錦衣成灰。
吳鐵漢避過大半鋒芒,卻似被氣尾掃中,亦落入湖水之中。
而吳鐵漢與斯絲,早在湖冰全碎之時落水,掙扎浮沉。
冰屑狂暴。
十字寒光與劈空的交錯,點燃了空氣和水自身的力量。
現今西湖的上空,已經是狂風和冰雹的滿布,再也無一寸的安寧,一寸的清晰。雪渣子刺入眼睛,行人呼號而走。狂風捲起無冰的湖面,掀起一人多高的水浪。
連小開與軒轅隱沒在這場風暴之中。
兩人憑心憑眼,剎那之間獲得如此心靈默契,竟能在吳鐵漢扼緊袁圓的情況之下,將情勢逆轉至此!
煙雲所遮的身法之下,兩人望向同一個牽挂——
目的不是互相殘殺,而是救他們要救的人!
袁圓呢?
連小開潛下水。
還有平無奇,斯絲,他們在哪裡?
雖然水勢激轉,刺骨寒冷,他什麼也不能看見,什麼也不能分辨,然而他還是跳了下來。
他知道軒轅也一定跳了下來。
如果說連小開只是「要救袁圓」的話,那麼軒轅便是「無論如何也要救袁圓」。
不知道這一刻載波昏迷的那個女孩,會否感動?會否覺得幸福?
變故又生。
水浪明明已經趨於平緩,卻如何忽然向著逆向嘯叫亂動?
連小開咬牙,皺眉,去判斷力量的來源。
是……是……
潛得深些,再深些。
水流卷著,他逆反地下潛。
卻無傷人之意。
連小開猛然明白過來。
迅速抬頭,預備上浮——
卻已經來不及。
整塊碧綠色的湖面,已經變成了整塊碧綠色的冰。
連小開頭上的湖面,剎那之間已經凍結了起來。
日光迅速地變得陰暗,因冰層以驚人的速度變厚。
是吳鐵漢。
吳鐵漢的寒冰掌力。
若是在薄冰初起之時,連小開輕易便可破除所有冰凍。
然而,吳鐵漢卻在起初之時,以水流暗涌,誘引連小開下潛。再回頭時候,已經來不及。
若是說一招劈空引了「氣」,一招十字寒光引了「水」,那麼吳鐵漢已經引了「冰」。
連小開和軒轅不能叫西湖龍捲停下,現今連吳鐵漢自己也已經不能破除這極厚的冰。
這是自然本身的力量。
連小開,軒轅,袁圓,斯絲,平無奇,甚至包括吳鐵漢,俱被封入西湖冰下。
縱使連小開有心咬牙一試,揮掌裂開自己頭上的一線冰封,那麼仍在水中的斯絲袁圓等人,又要如何是好?
肺中經過磨練的潮氣還能夠支撐片刻。
連小開停留片刻,繼續下潛。
在一片黑暗,卻逐漸安靜下來的深水中,摸索,遊動。
誰?
縱然看不見,卻能有感覺。
其實每個人都可以靠「感覺」分辨世界,而不是視覺。
只是太多依賴視覺之人,令自己的感覺慢慢退縮無用。
練武之人自然不會。
感覺,比直覺,更能主宰每一戰邊緣的生死存亡。
連小開感覺到了一個人,向自己靠近。
是敵是友?
他謹慎地停留,下沉,直至碰到湖底。
那人遊了過來,幾乎到了連小開的頭頂。
他亦感覺到連小開的存在,緩緩下沉,踩在湖底,立在連小開的身畔。
連小開立即從體形上判斷出來,是軒轅公子。
吳鐵漢要更壯一些,平無奇要更矮少許。
軒轅想也從身形上認出了他,伸手過來。
連小開握住他的手。
軒轅在連小開手心裡寫了「如何」二字——在無法開口的水底,這是唯一交談的方式。
連小開回復他「救人」二字。
軒轅頓了一頓。寫了「破冰」兩字。
連小開這回答了五字,「我不能,你能?」
軒轅隔了一陣,想是判斷句子語調,終於回寫了「我也不能」四字。之後又緊接補充了兩字「聯手」。
連小開稍為猶豫,寫了「恐力盡」。
——若是一試不能奏功,那麼兩人的真氣用盡,非但難以再在冰下遊動,甚至也無能尋找其他人。
軒轅回了頗長一句:「先找,氣盡前在此碰面,一試。」
兩人溝通完畢,各自選了一個方向遊了出去。
西湖雖然大,眾人卻只在這一塊而已,若是仔細尋覓,應該不會一無所獲。
只是尋找之時,還要無時無刻不提防狡詐之極的敵人——吳鐵漢的存在。
連小開一直尋到了岸邊。
泥土疏鬆,他心想若是能夠穿泥而出,也許比破冰容易?
然而略為嘗試,卻現泥土後面乃是堅硬的岩石。
他估摸了一下還能支持的時間,往回遊去。
在約定的地點等軒轅,卻左等不來,右等不至。
難道軒轅在水下所能堅持的時間如此之久,所以也高估了連小開的能力?
又或,他遇上了吳鐵漢,在水下纏鬥?
連小開盡量感受水流波動,卻一無所獲。
忽然,遙遠之處一點亮光映入眼帘。
那亮光似在湖底,極為隱約,真真正正只有一點而已。
連小開直覺判斷出軒轅遲遲不至必和那點亮光有關,憑著最後一點真氣遊了過去。
旋渦。
連小開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真正的旋渦。
縱然他氣息滿滿之時,也只能夠勉力同這自然鬼斧神工之力打個平手而已。
現今氣息將近,他已經無能掙扎,被那股暗流,也即是那點亮光之處所湧出之物,生生地卷了下去。
口鼻之間忽然灌滿了新鮮空氣。
濕漉漉的水珠濺在了乾燥堅硬的石壁上。
連小開跌落進了一個地方。
「歡迎光臨西湖地宮。」吳鐵漢邊鼓掌,邊在長長的甬道盡頭出現。「刀劍神君有廿八湖十二郡,想不到朝廷亦有朝廷的湖底行宮吧?」
連小開站穩,迅速看清楚眼前。
花崗岩。
有空氣的湖底。
石頭甬道。甬道盡處有光亮,似是一個大廳。
遠處站著吳鐵漢。
自己的身前立著的,是早一步下來此處的,軒轅。
「我妹妹呢?」軒轅萬事不顧,冷冷地追問這句。
「在裡面。」吳鐵漢一指身後光亮來處。「不止你妹妹,連少俠的結義兄弟與紅顏知己,也在其中。」
連小開冷哼一聲。「你果然已被劈空所傷。現今你就算再劫持袁圓,你的動作也已經快不過我的刀勢。你還有什麼花招可使?」
「任何花招都無。」吳鐵漢微笑地扶著牆壁。「我的確受傷,凍結西湖所用的寒冰掌力,也已經耗盡我的所有力量。」
他慢慢地,看著軒轅與連小開,似乎看著兩個死人,頗為高興地說,「可是這裡的所有人都再也出不去了。西湖地宮,有入無出,這是一個死地,封死了,隔斷了,再也出不去,永遠也出不去,我們全部,所有,一個也逃不過。」
軒轅看了連小開一眼。
連小開立即返身躍上自己所落下之處。
——光滑,似一個原本就在那裡,永遠也不會變,沒有縫隙,也沒有任何機關的屋頂。
「這是魯聖人的徒弟所製造的機關。他也許不如他的師父有天賦,但是,他卻窮其一生之力,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令這機關從裡面永遠,絕對,不能打開。」
軒轅走過去,蒼白地手隱隱罩住吳鐵漢命門。「那你為何在此?你也要葬身此地么?」
「我不進來,如何將昏迷的袁圓小姐帶進來?袁圓小姐若在湖中,你們又如何會進來?」吳鐵漢絲毫不懼,仍在甜甜笑著。「你們都進來了,我出不出去又有什麼所謂呢?」
軒轅心底一沉。
連小開伸手便欲取吳鐵漢性命。
「不可——」軒轅攔住他。「他所說的未必是真。然而要找到出路,還要從他身上著落。」
連小開所的誓言再次落空——吳鐵漢似乎總有本事,讓自己的命變得有價值。
廳內傳來一聲呻吟。
軒轅、連小開挾著吳鐵漢,迅速轉入其中。
裡面竟是一間頗為寬敞潔凈的石室。
平無奇靠牆坐在地上,唯一一張石榻上躺著袁圓,斯絲在榻前跪坐。
那聲呻吟,乃是從袁圓的口中出——
看顧著她的斯絲轉頭,見是連小開不禁大喜,「太好了,袁姐姐終於醒了,你也來了!」
「這是哪裡?為何我們都會在此?」袁圓皺眉,問。
連小開與軒轅公子俱都只有苦笑,不知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