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童海川下山初試藝 探雙親風雪入京師
第3部分
話說童林意馬心猿,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到家中,探望雙親。只顧貪趕路程,不知不覺將抄包內的銀兩失去。銀子原是零星碎塊,就是一層紙包兒裹著,掖在抄包包邊,一走路呢,又兼著來回一磨,紙被銀子碾破,零零星星的墜落於地。童林心中,奔家的心盛,並且又想念二位恩師,十五載的感情甚厚,心中未免輾轉不寧。豈能顧及在銀兩之上。又兼著銀子塊兒太小.這正是失物不覺,以至童林腹中飢餓,這才回手一摸,方知銀兩失去。真把童林駭了一身冷汗,若要沒有銀錢,怎能回家。只急得童林面孔通紅。猛然間想起,老師給我留了個飯門。什麼飯門呢?就是天下武術是一家,到把式場子,道辛苦,可以管飯。童林想到此處,只可如此。舉目往前觀看,見東北黑暗暗,霪森森,一帶的村落。您道,童林離卧虎山,已經走出三十餘里,前面便是北雙雄鎮,卻說童林看見村莊,心中打算,此處若有把式場子,還可暫為糊口。倘若無有,還得往下站趕路。想至此處,直奔村莊而來。臨至到了莊子的西庄門,往裡觀看。庄外俱是綠柳垂楊,庄內東西的街道。南北鋪戶對面的買賣不少,人煙稠密,來往的行人很多。好大的鎮店,看那個樣式,大約有兩千多戶人家。童林心中暗喜,遂走進村中,以便尋問把式場子在於何處。抬頭舉目一看,路南有個一條龍的小茶館。這個時候正值清茶賣過,夥計在門前站立。門前擺著條桌板凳,童林將小搭鏈放在條桌之上。遂向夥計抱拳,道聲辛。苦夥計用目一看,童林是老趕的打扮。遂問道:「喝茶您哪!」童林說:「不是,我倒是渴啦,跟您尋點涼水喝。」夥計看了一看童林,那個意思不願意。遂用手往裡一指,裡面有三口大缸滿滿的清水。在缸蓋上放著一個大水瓢,遂說道:「你到裡面去喝。」童林點頭,來至裡面,滿滿的弄了一瓢,咕嘟咕嘟的喝將下去,還不夠,又饒了半瓢。喝完了,哎呦了一聲,這才解渴。夥計站在外面,看他那樣神氣,瞪了他一眼。童林來至外面,抱拳致謝,遂說道:「還要跟您打聽打聽,本鎮叫什麼名字?哪兒有把式場子?望掌柜的指教。」夥計聞言,遂說道:「本處叫北雙雄鎮,是個大鎮店,你打聽把式場子作什麼?」童林回答:「我練過幾手笨拳,找著把式場,他那裡管飯。」夥計一聽,心說這倒不錯,這裡喝,那裡吃。遂說道:「到了那裡,人家要是不管飯呢?」童林說道:「將教師請出來,跟他比試武藝,打躺下他,他就得管飯。」夥計一聽,說話是真橫啊!其實童林不是說話橫,這個說話本來分好幾樣的說法。童林是鄉下人,他師父告訴他,有這個規矩。如若到了把式場子里,教師不款待,可以請教師出來,領教領教。奈因童林說話太愣,不是那樣說法,要不怎麼一樣話,百樣說呢。皆因童林除二位仙長之外,沒跟高人常在一處聚談。因此說話猛怔,夥計聽著,固然是待別。頂到後來,跟貝勒爺與鎮東俠,那些位俠客常在一處,資格可就顯著一日比一日高尚。這正是,鳥隨鸞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格高。
閑言少敘,單說夥計,聽童林說話不順音,又兼著童林白喝他的涼水,心裡早就不樂意。一看童林又是老趕的打扮,看那點兒也沒有多大能耐。心想,找個地方叫他挨頓打。夥計抬頭,往東北看,有座關帝廟,乃是本村的把式場子,這個教師能耐很大,有名的串場子的老師傅(串場子就是練武術的遊學)讓他打敗了不少。我何不把他支了去。於是夥計用手一指,說:「朋友,你要找把式場子,你順著我的手看,這東邊路北,有座關帝廟。那裡有個教師,很好交朋友。你進關帝廟西角門走鼓樓底下,你就看見啦。這個串堂殿哪,由南面砌上了。串堂殿西房山有個月亮門。你進月亮門,裡面是當中大殿,東西的配殿。你可別往裡去。裡面和尚賃出去了,是賣饅頭的作坊。你進月亮門往東拐,就是串堂殿改的,坐南向北,對著大殿就是武學房。他那裡就有人管飯。那個教師姓雷。你到那兒一打聽,就可以見著啦。」童林一聽,心中大喜。遂說道:「多勞您指教,改日再謝。」夥計說:「請吧,您哪。」童林遂從條桌上把小搭鏈拾起,往肩頭上一扛,直奔關帝廟而來。來至廟前,果然見是三座三門。東西的角門,都開著呢。童林遂進西邊角門,走鼓樓底下,進月亮門。當中大雄寶殿,左右的配殿,當中間的甬路。在殿前面,擺著一個大鐵香爐,坐南向北,三間串堂殿,新打的上支下摘窗戶,油漆的光彩,斑竹簾兒還未換,在簾架上掛著一個牌子,上寫「武學」二字。童林來的是時候,剛才練完把式場子的工夫不大,怎麼看出來的呢?甬路東面平地上,鋪著黃土,上面有練把式的足跡。這個場子很豐富,天天有百餘人在此習學。教師能耐也真高。
這位教師姓雷名春,字振恆。江湖人稱鐵臂黿。他的老師在雲南八卦山。八卦山有一個九宮連環堡,裡面有八位莊主,他是四莊主的徒弟。在此教場子,很有點名聲。本村兩千多戶人家,竟財主就有五十幾戶。是所有的財主少爺都跟他練。每月可以剩個一二百兩。童林哪裡知曉。童林來到門首,上台階,掀帘子,往裡面觀看,三間很寬闊的屋子東邊一間,打著截斷,門口掛著斑竹簾,乃是教師的住室。這兩間一通連。迎面一張八仙桌,一邊一把椅子,桌子上茶壺茶碗,向牆上觀看,迎面掛著護手鉤一對,九節鞭一條,寶劍一口,呂祖拐一對,正當中釘子架著三節棍一條。西邊這間,並沒有桌椅。在南牆上,拿如意頭釘子,架著一對大杆子。牆角立著一口春秋刀,兩條花槍,一根齊眉棍。在西牆上,掛著一對雙刀,兩口單刀。屋子收拾的非常乾淨。就見上首椅子上坐著一個人,身量不高,橫下倒寬,身穿青綢子褲褂,腳底下青緞子靸鞋。臉上黑暗暗顏色,粗眉大目,鼻直口闊,兩耳削薄,剪子股小辮,透著狠凶。下首椅子上坐著一位,身材細條,身穿白綿綢褲褂,青緞子鞋,看臉上,青蔚蔚的條子臉兩道細眉毛,一雙小圓眼睛,薄片嘴,兩耳扇風,黑亮一條髮辮。您道,上首坐著的,並不是雷教師,他是雷教師大徒弟。姓劉名洞,外號人稱兩頭蛇。下首那個是二徒弟,姓韓名叫韓慶,綽號人稱一枝花。皆因場子散了,雷教師上街上茶館吃茶去了,這兩個人方才將功夫練完,舊衣裳換下去,洗完了臉泡好茶,將才要吃,見帘子一起,由外面進來一人。好像由莊子剛上來的,外鄉人樣子,以為是饅頭作坊鄉親找人,走錯門的。劉洞將手一擺,遂說道:「找賣饅頭的,可是後邊。」童林一看這個意思,已經明白,他是錯會意啦。隨著進來,將小搭鏈往旁邊一放,跟著抱拳,說道:「二位老師傅辛苦。那位是雷教師。」劉洞、韓慶聽,這才知道他是同行。他不是找賣饅頭的,跟著二人站起身來,也抱拳說道:「老師傅請坐吧!」您道,這就是江湖道的規矩,但凡練武術的,走遍天下,誰能帶多少路費呢。若要走到村鎮,要有把式場,進門道辛苦,在祖師像前行禮,立場子教師就得照應。怎麼呢?自然看的出來,假比這麼說,串場子的一進門,道辛苦完畢,遂將身上包裹往牆下一放,就可以知道。他若將包袱立著擱著,他是絕不住宿,只好教師預備飯。臨行之時,還得與他帶一百文銅錢路費,可以由這庄村到那個村莊用度。若要進門時將包袱躺在地下,立場子教師,還得與他安置住處。這就是萬朵桃花一樹生,天下武術是一家,江湖道的義氣。因此二人站起身來,讓童林上首落坐。劉洞在下首椅子相陪,韓慶將茶送至童林面前,遂說道:「老師傅用茶吧!」童林答道:「我方才喝的涼水。」韓慶看了童林一眼,只得旁邊站立。
劉洞問道:「老師傅貴姓?」童林答道:「您若問我,我貴姓童(可見得童林是鄉莊子人,不會說話)單字名林。家住北京京南霸州,童家村人氏。號兒叫海川。你老貴姓雷吧?」劉洞一聽,與我改了姓雷。連忙答道:「我不姓雷,姓雷的是我二人的老師。我姓劉名洞。」用手一指:「這是我師弟,名叫韓慶。您由哪邊過來(這是行話,就是哪個地方來)?」童林答道:「我由山上來。」劉洞聽罷,以為童林是外行。遂問道:「貴門戶。」童林說道:「門戶確有,奈因我的恩師,不令我告訴別人。你別問啦!」劉洞聞聽,心中說道:好,白問了半天。遂又問道:「貴老師是哪位?」(老師也是行話,就是問他老師,叫甚麼名姓?)童林說道:「我老師的名姓,也是不叫我告訴別人,你也就不必問啦。」劉洞一聽,問什麼,什麼不說。心中暗想一定他是莊子上的鄉下人,許是在家練過幾手笨拳,聽人說過,是練武的彼此都有照應。一定是這個意思。劉洞說道:「童老師傅.您來到我們場子,找我們雷老師,有什麼事哪?」童林聞聽,長嘆了一聲,遂說道:「你若問,只因我奉師命下山,別開天地,另立一家武術門戶。在路上,把盤費丟失。枵腹難堪,飢俄難挨。天下武術是一家,一攢拳,就是一家人。因此串場子,拜訪教師。望教師款待一飯,終不忘大德。」劉洞說道「若論起來江湖上可有這個規矩。頭一件,我們老師沒在家,我們不敢作主。第二樣,按著規矩說,您得說出自己的門戶。就是我們款待您完畢,並送與盤費。你臨走的時候,亦得與我們留招。(何為叫留招?就是臨走教給他們一趟拳,就叫留招)童林說道:「老師傅到哪裡去啦?」劉洞說道:「上茶館吃茶,離此不遠,您若能夠等著呢,我去找他去。」童林說道:「就這麼辦吧!你可是決來,我還沒吃飯哪.」劉洞說道:「您稍等一會,我就來。」
遂起身出學房,行至廟外,順著大街往東不遠,路南有個大茶館。三間門面,上有塊匾,寫著「福來茶社」。進到裡面,西邊萬字櫃,櫃裡面掌柜的正自吃茶。劉洞上前問道:「我們雷老師在這兒沒有?」掌柜的用手一指,那不在在後堂吃茶啦嗎?」劉洞往裡看,後堂里真是高朋滿座,勝友如雲,大家正在高談闊論之際。劉洞往裡而走,來至後堂,就聽大家正捧雷教師的武術高強。也趁著雷教師坐在那兒真是好看。站起來中等的身材,還高著一拳,相貌魁悟,身穿藍串藍褲褂,腳下穿著青緞子方頭皂鞋,白布襪子。真是胸寬背厚,胳臂粗。往臉上觀看,黑紫臉面,兩道粗眉,一雙怪目,秤陀的鼻,大嘴叉,連鬢絡腮的鬍鬚碴,相趁兩個元寶耳朵,坐在那兒耀武揚威。桌上剛泡的茶,正在吃茶之際,旁邊眾人看著雷教師,大家談論。那個就說:「雷教師這個能耐,天下沒有。上回雷教師一腳踢死個駱駝。」這個就說:「那不算新鮮,上回雷教師一口氣,把牛吹到天上去啦。」雷教師聞聽,遂笑道「眾位沒有這麼檔子事,別聽他們這二位的話。」旁邊有一位答言:「雷教師,他們二位說的也太玄虛。您的能耐,我們是知道的。上回來的那幾位串場子的,那位的能耐也不小,可是也沒在您的手底下討出好去。」雷教師含笑說道:「得啦,那都是人家讓著我。眾位別誇我啦,可有一樣,不行的主兒,要是跟我動手,他自然不是我的敵手。就是有能耐的,我也領教過很多。」雷教師說到這兒的時候,正自揚揚得意。劉洞上前說道:「回稟老師,有了串場子的來啦。」這一
句話不要緊。茶館子喝茶的,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都要聽聽串場的是怎麼回事。雷教師把嘴這麼一撇,說道:「就是有串場子的,也至於這樣大驚小怪的么!不過問問他的門戶,管他頓飯,給他帶幾個錢,你們還不會把他打發走,這麼一點小事,何必又告訴我。」劉洞說道:「皆因他沒有門戶,弟子不敢作主。」雷教師聞聽,說道:「他既沒有門戶,咱們也管他的飯嗎?那麼咱們不管他飯,他應當怎麼樣呢?」劉洞說道:「串場子的說啦,若不管飯,把教師請出來,可得比試比試。」這句話是劉洞添上的,童林可沒說。雷春一聽,心中不悅。遂說道:`「那麼我看看去。」遂說著回手掏錢,叫道:「夥計,把茶錢拿了去。」站起身來,遂叫道:「劉洞,你隨我走。」師徒往外一走不要緊,跑堂的一看,可了不得啦,要凈堂。何為叫要凈堂呢?是喝茶的主兒,一聽說有串場子的啦,來的這個主兒,一定能耐小不了。能耐小了,他也不敢在此串場子,要是跟雷教師說差了,必要當場動手,於是喝茶的大家都要看這個熱鬧,大家站起來都要走。夥計連忙嚷道:「大家落坐吧,外面沒有什麼!」大家彼此都說:「把茶給我們擱起來,我們去看串場子的去,一會就回來。」雷春一看,人家都要跟著,趕緊用手相攔:「諸位別跟著,並不是串場子,這是本戶的,沒有別的事。」大家說道:「我們早聽明白了,串場子的還要跟您比試呢!我們倒著看串場子的怎樣打您,您怎樣打串場子的,我們大家都要看看。」說話間,人家亂亂鬨哄的往外一擁。
雷教師一看,攔不住人家,只得在頭前走,大家後面跟,往西不遠,來在關帝廟前,進東角門,走鐘鼓樓的底下,進東邊月亮門,往西一拐,來在武學的門首。劉洞趕緊打帘子,
往裡面一看,童林仍然在上首坐著呢。韓慶在旁邊站立,遂用手一指童林,叫道:「老師,這位就是童林老師傅。」雷春往裡一看,倒把雷春嚇了一跳。怎麼呢?屋裡邊坐著一隻老虎,真有老虎嗎?沒有,就是童林啊。要看童林,非眼力高不可。劉洞、韓慶豈能看得出。童林如金在沙內,玉在璞中。要看童林的身份,真得高眼。要看童林的外表,簡直的是鄉間老趕團的團長。您得細看,站起身形,中等的身材,還高著一拳,土黃布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抄包紮腰,高桶的白布襪子.兩隻大靸鞋,一臉塵土。細看紫巍巍的臉面,兩道濃眉,一雙虎目,鼻直口闊,大耳有輪.真是個英雄樣子。好漢的架式,英風凜凜,神光炯炯,意態端然。真是眼睛弩著,腮額凸著,虎視耽耽的坐在那兒。雷春一看,所以嚇了跳,趕緊進到屋內。抱拳說道:「啊!您就是童老師傅。」童林答道:「我就是童老師傅。」安然不動。那位說:「童林怎麼不懂得人情啊!見了雷教師就沒有謙恭嗎?」不能,因為什麼呢?前文表過,童林出世以來,秉性猛怔草率。一來童林的身份,比雷春大。若見雷春謙恭和氣,日後何能與俠客為
伍。童林今處於無可奈何之地,不得不與雷春接談。其實看不起雷春,所以見了雷春,安然不動。雷春只得在下首落坐,說道:「方才聽徒弟言講,閣下來到此處,恕我未能遠迎。」童林說道:「不要緊,只因我奉恩師之命,由江西卧虎山下來,歸家省親,沿路失去盤費。枵腹難堪,咱們江湖有這個規矩,把式場子道辛若,就得管飯,沒有別的,您預備飯吧!」雷春聞聽,微微的冷笑道:「倒是有這麼個規矩,您可得提出來您的門戶,我們盡江湖的義氣。方才聽徒弟說過,您沒提門戶。我可得請教請教。」童林聞聽,遂說道:「我老師的門戶,未曾告訴我,教我下山,自立一家。我的門戶尚且未立,因此沒有門戶。我老師的姓名,又不令我告訴別人。雷教師,你就別問啦,預備飯吧。」雷春一聽,心中暗道:「這可倒好,算吃上我啦!」遂說道:「雖然這麼說,沒有門戶,我們要不管飯,應當怎樣呢?」童林說道:「師父告訴過我,如若到把式場子,教師不管飯,將教師請出來打躺下,就得管飯,還得與我帶盤川錢。」雷教師一聽,概不由己的生起氣來。心中惱怒,遂說道:「既是您這麼說,我倒要請教請教。」童林聞聽,暗含著心中尋思,有心要與他動手,打壞了他又沒人管飯,只得答言,叫道:「雷教師,您雖是如此說,總是不動手才是。」雷教師一聽,心說這原來是唬人的玩藝兒,「酒飯盤費倒有,您要打算不動手,決不能給您預備。我是要領教領教的。」童林聞聽,雙眉緊皺,心中暗想:世界七吃飯的道兒,哪一條也不容易。遂言道:「雷教師,您當真要動手?」雷春說道:「正是要請教。」童林說道:「果然要動手,來來來,教師,你我就打個樣子。」(童林急啦,慶頂珠的蕭恩,也上來了)雷春將要答話,劉洞早把帘子打起來了,遂說道:「外面寬闊。」雷教師遂抱拳說道:「童老師傅,請!」童林也只得抱拳說道:「請!」
雷教師陪著童林,出離屋門口,往院中觀看。敢情院子里人都滿啦。只因雷教師從茶館子里一出來,茶館子吃茶的人跟著就不少。街上的人,一看這麼些人都奔廟裡去。不知道是什麼事,彼此都一打聽,這才知道,原來雷教師那裡有串場子的。人家都要看看這個熱鬧,因此越聚人越多。廟裡邊都站滿啦!就有好事的,大家談論:「既然是訪雷教師來的,能耐一定小不了。咱們大家往屋裡看,這就要出來。你看你看,雷教師出來啦!」帘子一起,雷教師由裡面陪著一人。大家以為怎麼個驚天動地的英雄,噯!原來是莊子上的老趕啊!那個就說:「就是他呀!這個樣兒,還要跟雷教師動手。不用說別的,雷教師大大的一口唾味,就可以把他淹死。」旁邊就有人說:「你可別看不起鄉下人,你沒聽見人說過嗎?英雄生於四野,豪傑長在八方。這個年頭兒,更不可以貌相取人。你看著雖像一個莊稼老,常言有句話,真人不露相。這方是真正有工夫的呢!」大家紛紛議論不提,單表雷教師,一看人都把場子站滿啦,只得帶笑抱拳道:「眾位往後站一站,把場子給亮出來。」又用手一指童林道:「這位老師傅姓童,單名林,字海川,到這裡訪我來的。我還要跟他老人家討教討教。眾位後站一點。」旁邊就有人說:「得啦!就是這位與您動手,八個捆到一塊也不行。」雷教師帶笑說道:「眾位,人家比我能耐高,我是跟人家習學。眾位別亂談。」童林一看,明知看熱鬧的人看不起他,只得在上首一站。雷教師向著童林,用手一指他大徒弟劉洞,說道:「童老師傅,這是我的徒弟,名叫劉洞,外號叫兩頭蛇。他是才學乍練,還沒練好。讓他給您接接拳,求您給他引引招數。求您指教指教。」童林斜目觀看,應了一聲,遂說道:「就是他呀!他能行的了嗎?」雷春一聽,童林好大口氣,所以雷教師明知劉洞贏不了童林,為是讓徒弟先下場子,引引童林的招數,可不能聽童林他自己說沒有門戶。只要跟徒弟一動手,就可以看得出是哪門戶的。這就是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他要是哪個門戶,可以看得出是哪一家手法。就是徒弟不是他的敵手,回頭自己下場子,可以有個防範,可以用什麼招數贏他。這就是雷教師心中的打算。遂對童林說道:「徒弟本不行,無非給你老人家接援架架,求您與他領領招(這都是練武術的行話)」。童林聞聽說道:「那麼一來,又費一回事。」雷教師回頭叫道:「劉洞,你先下去!與童老師傅接接招。」劉洞答道:「謹遵師命。」於是墊步擰腰,一個箭步,踱在場子當中。遂說道:「請童老師傅下場子。」
童林萬般無奈,只得邁步走至場子當中。抱拳當中站立,說道:「你進一招吧!」劉洞觀看,連個把式架子也沒有。一抱拳,說了一個請字,劉洞便使了個跨虎登山的架式。左手照著童林的面門一晃,右手照著童林的胸膛,就是一拳。童林站在那兒絲毫不動,竟看他的拳已至胸膛。將身子往右邊一扭,左手護住中穴,右手順著劉洞的右手寸關尺底下,一攔他的手腕,又一橫身,說:「你躺下!」劉洞是真聽話,果然往前一栽,來了一個嘴拱地,弄了一嘴的沙土。遂站起身形叫道:「師傅,弟子無能,打敗了。」雷教師有點掛不住,打算要給徒弟找台階,遂大聲說道:「誰叫不留神,腳底下登上沙子啦!」童林隨即在旁答道:「他不是沙子滑的。是我把他揪了個馬趴。」看熱鬧的大家一聽童林這話又來個笑場。雷教師真有點掛不住了,遂說道:「童老師傅,徒弟是初學乍練,我准知道他不行。這麼辦,徒弟跟您動手,動的是拳腳。我跟您領教兵刃,您那徉兵刃熟,雷春情願奉陪,走個三趟兩趟。」童林說道:「兵刀那樣都行,可有一件,比拳腳猶可,兵刃無眼,倘若失手,如何是好?要叫我說,兵刃拳腳,您哪,不必比啦,適才間我與您徒弟比試,您也看見啦,我跟您徒弟動手倒行,我要跟你老動手。俗所謂:是當場不讓步,舉手不留情。雷教師,倘若動手收不住架式,若是把您打了,反為不美。豈不兩面都有傷。雷教師,依我說,不如您預備飯吧!以後留相見之日,豈不兩全其美嗎?您要再思再想。」雷教師聞聽,概不由已的有氣。心中想道:「聽他這口氣,我一定不是他的敵手,動上手是非贏我不可。當著這麼些人,就算你比我能耐大,我也得跟你比試比試。」想到這裡,遂說道:「您也不用那麼說,咱們二位倒得伸伸手,您說您兵刃都行,咱們二位比幾手大杆子。來呀!把杆子搭出來。」劉洞、韓慶,進屋中工刻不大。把牆上掛著的那棵大杆子,由屋中搭了出來。往地下一扔,叭啦啦的一聲響亮。看熱鬧的大家,膽小的就有點眼暈。大杆子長下夠一丈一尺五,大頭約有茶碗粗細。這個杆子,是單練的,不是拈桿比試的杆子。雷教師兵刃之內,就是大杆子有工夫。不用說別的,就看那個杆子的顏色,紅里透亮,可見得這個大杆子老在手裡拿著。常言有句話:年拳日棍,久練的杆子。兵刀裡頭,就是難練。大杆子為百兵刃之祖,大刀為百刃之師,花槍為兵刃之賊,三尖兩刃刀為刀中之賊。大杆子走的是龍行,講究的是里撩外滑。里三圈,外三圈。一路三圈,講究幾個字:「滑、拿、崩、拔、軋、劈、砸、蓋、挑、扎」招數是烏龍入洞,死蛇伏地,狸貓三捕鼠,綉女抱琵琶,金雞亂點頭。這都是杆子裡頭的奧妙。雷教師故意現一手,往前一搶身,拿腳尖一點杆子的後端,杆子平著就起來啦。雷春又一伏身,將杆子頭點地,用雙手往下一按,隨著拉弓步的架式,將杆子一抖,撲嚕嚕的聲音,看著與騎馬相似。遂說道:「童老師傅!咱們二位,是文比試,是武比式?」童林聽罷,遂問道:「何為叫文?那個叫武?倒要請教。」雷春說道:「若要是文,你我兩下用騎馬式的架式站好,雙手捧著杆子,杆子頭對著杆子頭,搭在一處,你我兩下用力一纏,你若有能耐,把我的杆子奪出手去,你就算贏。你的杆子要是出手,你可就算輸。這就是文比。武的呢,你我二人走開了行門,讓開了過步,誰有能耐,誰被杆子點倒,誰就算輸。」童林聞聽一陣冷笑。遂說道:「童林生平以來,不願就武,但願從文。」雷春道:「請!」童林也露了一手功夫,不慌不忙,一下腰用右手兩個手指頭一捏杆子的後頭,輕輕的將杆子抱在懷中。雷春觀看,二十多斤重的大杆子,被童林兩個手指捏起,毫不費力雷春明知道童林武藝不小,但是事已至此,只得奉陪。雙手把杆子往懷中一捧,四平大架,用目觀看童林,童林懷中抱著杆子尖兒朝天。雷春一看他那樣式,就知道他不會,沒有尖兒朝天的。其實雷春是少見多怪,童林雖則抱著杆子,是兩個架式,往下砸,叫劈桿兒,往上叫烏龍上塔。雷春說道:「請!」童林杆子往下一落,雷春杆子往上一迎,兩個杆子搭在一處。雷教師的杆子,雙手用力,就像麵條兒似的,眼看著把童林杆子纏住,往懷中一帶,旁人看著,童林杆子就得出手。其實童林一點勁也沒用,容兩根杆子一平,隨著雷春力量,往前一推。雷春把力量用空,身形一恍,童林借雷春身形一恍之際,童從雙手用力往一帶,這個力量可就大啦!用的是橫力,這手杆子的名兒叫做外帶環。雷春可就受不了啦!就彷彿那杆子有人從手中奪的一般,杆子叮就出了手啦。
那位說:「我沒聽說童林練過大杆子。」沒告訴您嗎?在卧虎山練功夫的時候,全是用木頭的。練大杆子的時候,就用的是小松樹,把枝葉弄了去,皮剝了去,用那個練。若要拿小松樹練成了。再要拿這白臘杆子,簡直似麵條一般。雷教師焉能敵得了。杆子一出手不要緊,大眾來了個大笑場。就有人說:「雷教師敢情不行」。童林聞聽,隨手把杆子一橫,放於地下。趕緊抱拳向眾人說道:「雷教師這是讓著我呢!眾位不要見笑。」雷教師趕緊擺手,遂說道:「不是我讓著童老師傅。實清是我輸啦!可有一節,兵刀雖輸.我還得領教拳腳。」童林抱拳叫道:「雷教師,兵刃尚且如此,何必比拳?莫若咱二人這麼辦吧。您還是預備飯吧!」看熱鬧的大家一聽,這位是一個字的問題:餓。雷教師聞聽,說道:「徒弟領教,未見手法,我總得見見招數。」童林心中暗想:「若不戰敗雷春,這頓飯決不能好吃。」只得說道:「既然如此,我就奉陪。」雷教師聞言,往前一搶步,抱拳說道:「請!」他是往左一恍,將右臂搶起,照童林的頭頂劈下。這一招名叫三環套月。若人一接他的胳臂,跟著左胳臂就劈下來了。若一防備左胳臂,他的右胳臂由底下專打撩陰掌。若一防備撩陰掌,跟著就是左右的貫耳。這就是劈掛裡邊的拿法,他這一門叫劈掛掌。要與人動手,如同驚牛奔馬,風行草動的一般。能耐若小,一照面就得輸給他。今天與童林動手,所用的是三環套月,轆護翻車。這種工夫,完全是暴烈性質。童林一看他的掌,並不著忙,臨頭頂相近,左手往上一穿他的右臂,雷春隨著往下一用力,童林借著他的下用力,將身子往右邊一閃,用左手往下一壓他的右臂。雷教師右臂撤不回去,他的左手掌奔童林的面門劈下。童林右臂斜身由裡面往上一穿,雷教師兩臂膀皆都用不上啦。童林趁雷教師兩臂皆不能撤回,將自己雙掌一合,又往前一上步,跟著一斜身,左手掌護住自己胸膛,右掌直奔雷春的中穴華蓋,喊一聲:「著!」童林還未敢用力,雷春就受不了啦。只聽得「叭」的聲,雷教師仰面翻身要倒,童林趕著用左手揪住雷教師的胸膛,往回一帶,右手一扶,叫道:「雷教師,童林失手。這是你老人家承讓。」雷教師站住身形,看著童林點頭,心中暗想:「他的武藝比我高的多,一掌將我打倒,他並不用力,不把我打傷,他還把我扶住。看起來,他的來回力量人所不及。」遂說道:「童老師傅,非是我讓招,實在是我輸啦!」童林說道:「是您輸啦!」雷春點頭道:「是我輸啦!」童林說:「是輸啦,飯怎麼樣?」雷春說道:「請至屋中,待我預備。」遂抱拳往屋中相讓。這一來不要緊,看熱鬧的大家,彼此哄然一笑,皆都紛紛散去。
雷春將童林讓至屋中,二人彼此落座,遂問道:「您用什麼酒飯?讓徒弟趕早預備,外面叫去。」童林帶笑說道:「什麼酒我也不用,實不相滿。我在江西卧虎山金頂玉皇觀,蒙師之教,晝夜用苦工,一十五載。餓了不過吃稻米飯,渴了不過喝清水。我連鹹菜,十五年都沒用過。酒我不敢用,您若有大碗,與我來一大碗飯,一碗涼水,一塊鹹菜就成。」雷春回頭,叫劉洞趕緊照樣預備。劉洞聞言轉身,到外邊預備飯菜去了。童林遂問道:「雷教師,你貴門戶?老師是那位?在何處學藝?童林願聞。」雷春用手一指正南,說道:「在雲南府,昆明縣管轄,有一座山,名叫八卦山。裡面有個九官連環堡。有八位莊主:大莊主李昆,字太極,江湖上人稱混元俠。乃是昆明縣李家莊的人氏,皆因好練武術,結交七個盟弟,人稱八義。二莊主,蘇州人氏。姓胡名亭,字元霸,人稱鐵臂猿。他的絕藝為清手小翻,掌中一口寶劍。三莊主,是練鐵臂拳的,浙江人氏,刀法精奇。姓任名光,字志遠。四莊主,就是我的老師。他是宣化府秋林寨東村口外白馬關帝廟的和尚,上法下禪,別號人稱鐵臂羅漢。混身橫練,身若鋼鐵,專門劈掛拳。五莊主,乃是陝西人,姓賀名勇,字健章,外號人稱火眼狻猊。周身一身的硬工,掌狼牙鑽。他是獨門的行拳。六莊主,福建人。姓唐名龍,字茂海,江湖人稱陸地仙。他是燕青拳,燕子門。專門燕子三抄水的工夫。掌中一口刀,人人皆知。七莊主,他的外號叫柳葉貓。他是北派黑虎門,專講竊取偷盜。掌中一口搖山動的小刀。他是河南人。惟有八莊主、文武全材,姓田名芳,字子布。是本地人氏。掌中一對練子钁。他會作兩洋消息埋伏,各種機關。當年大莊主在李家莊,務農為業皆因受官欺民轄不得已遂入八卦山,隱避山中。我蒙老師之教,在此教場子,總是武術不精,才輸於閣下。閣下若不嫌棄,在此住幾個月,我可以與童老師傅習學習學。」童林聞言,點頭答道:「你若願學,哪樣不會,我都可以教給您。可有一樣,我當時可沒有工夫,怎麼呢?我是奉命歸家省親,歸心似箭。日後有了工夫,咱們還要多親近親近。」童林這個心思,打算日後還要與人家交朋友。豈不知雷春的把式場子,就算讓童林給踢啦。場子不能教啦,心中豈不懷恨童林。面子上雖然如此,暫時將童林應酬走了,他由此歸山,請恩師下山報仇,後文憐方有三次一掌仇。
單說二人正在談話之際,劉洞從外而進來。後面跟著個人,是飯鋪夥計。手中提著一個提盒,來在桌案之前,將桌面擦凈,打開提盒,由裡面拿出碟子,還有一大海碗飯,一碟鹹菜,一碗湯(怎麼你不說一碗涼水嗎?怎麼又上了湯啦!飯館里不賣涼水)滿都擺在桌上,雷春忙讓童林:「您請用吧!」童林說道:「我可不讓眾位,我可真餓啦。」於是端起碗來,時刻不大,這一碗飯就完啦。遂說道:「與我盛飯。」劉洞在旁一聽,「哦,不夠。」又讓夥計端飯。一連五碗,方吃了一條鹹菜.喝了一口湯,將筷子一推,一摸肚腹,「噯喲!」一聲,說道:「這才算飽。」又對雷教師說道:「飯我是吃了,方才我已說過,我是歸家的心盛。沒有別的,我是改日再謝,您多少給我預備點盤費」(吃完了還不算,還得要錢。)雷教師說道:「你老稍候。」於是站起身來,進到東裡間,時刻不大,就見雷教師由屋中出來,手內托著包紋銀,向童林說道:「這是紋銀二十兩,暫作路費。」童林接過銀子來,不由的心中暗想:「看起來恩師所傳之武術,果然是寶貝,不用說用於國家准能出力報效,至不濟時,串場子也可以吃飯。串一家場子,紋銀二十兩。這要閑暇無事,串場子走遍天下,也可以發財致富還家。(由此童林可就中了病啦!要不然怎能想起入北京,巧遇胤貝勒成名天下啊!)遂說道:「拿著實在有愧,卻之未免不恭,那末我可實領了吧。我現在就要告辭。」雷春說道:「我們也不敢多留。」童林說道:「你我後會有期。這一份美意,我也不說什麼啦!」說著隨手把小搭鏈扛起,把銀子掖於搭鏈之內。遂抱拳道:「你我再見吧。」雷春後面帶著弟子相送,出離廟門,彼此分手相別。雷春帶弟子進廟。場子是不能立啦,遂收拾細軟東西,回歸八卦山,請恩師法禪和尚,下山報仇。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單說童林離了雙雄鎮,順著陽關大道,就走奔京師來了。在路途之上,剃頭洗澡,行船過渡.俱不在書篇之內。曉行釋站,夜宿招商,無非是八個字而已。不一日,已至霸州童家村西村口。正值冬令時分,天際微寒,站至在酉村口,舉目往村中觀看,真是光景全非,皆因童林離家十五載,庄中變化不同。原光有的房屋,俱已殘敗,未有房屋之地,今已起建一新,俱都是瓦房。又兼著今日滿天的彤雲亂走,西北風甚急,風沙亂舞,樹葉兒吹的遍地亂滾;又兼著日色西斜,這時候村中又無人來往,僅有牧子歸來。到了自已的里門,又與當年的氣象不同。站在村口,被風一吹,回憶當年,不覺心中悲慘。心中又一尋思,離家十五載,不知父母還是否在堂?叔伯兄弟童緩,可會在一處同居?又不知產業如何?今我雖有天下絕藝在身,無人知曉。若要進村,與鄉鄰見而,人家見我身穿檻褸,必以為我自幼不要強,逃亡在外,到如今是形同乞丐,豈不令旁人恥笑。倒不如我奔走北村口外,找一個避凈所在,暫為休息,等到夜晚之間,暗探自己住宅,再為打算。對!就是這樣辦法。於是直奔庄村的正北而來。臨至到童家村正北,有一片樹林,卻是多年古墓。北面一帶土圍,頭前一座大墳。墳前一個青石的祭桌,兩旁有千年松,萬年柏,風吹樹吼,有若雷霆。童林進至裡面.來在祭桌之前,遂將小搭鏈放於地下,就地盤膝打坐,閉目養神。又兼著沿路勞乏,遂沉沉睡去。剛一迷離.不覺來到家中。舉目觀看,家中只落得室如懸罄,敗壁頹垣。又隱隱聽有哭泣的聲音,進到屋內,只見老父已死。老母在旁,衣不遮體,撫屍坳哭。童林見此景況,不由五內俱裂,遂失聲大哭。噯呀了一聲,睜眼觀看,卻是南柯一夢。只嚇的驚疑不止,冷汗直流。舉目觀看,滿天彤雲,遮住了星斗。四外曠野,狂風怒吼。風中隱隱帶悲泣之聲。只得凝神細聽,卻原來是遠村更鼓齊敲,透人耳鼓,好似有人悲泣一般。童林現在,真可稱嚇的膽裂魂飛。於是站起身來,將小裕鏈往肩頭一扛。觀看四外無人,只有樹木荒草為伴。又兼著這一場惡夢,身處在凄涼之地,不覺珠淚雙流。又聽遠村天交二鼓,心中想道:「我何不趁此時到家中探望。」遂出了樹林,一邊思想前事,一面腳下使勁,直奔童家村東村口,自己的房后而來。來至在自己住宅后牆,用目觀看,倒把童林嚇了一跳。看牆是新打的樣子(鄉下的牆,都是用土打的板牆。)比原先高有二尺,裡面的房,也是重新修理的樣式。童林看此,更覺懷疑,莫非我父母去世,產業賣與別人,也未可知。莫若先到裡面觀看觀看。臨到牆下,一矮身,將腳一登牆,身子往上一長。右手按住牆頭,用左胳臂挎住。長身往裡面觀看,是自己的後院,迎面是一間房的後房檐,明露著三個後窗戶。惟有西面後窗戶,隱隱透出燈光。童林觀看明白,遂擰腰上牆,由牆上往下一跳,輕似猿猴,井沒有一點聲音。遂一下腰,施展鹿伏鶴行,直奔西面有燈光的後窗戶而來。臨至窗下,低頭在地下找一細草棍,將身往上一竄,用手一扶後窗戶的窗檯用胳臂肘兒挎住,然後將草棍粘點唾沫,將窗紙紮了一個小窟窿口將左目閉上,用右目往裡竊看。童林不瞧尚可,往裡一看,真好似萬丈高樓失腳,揚子江心斷纜崩舟,不亞如亂箭穿心,刀扎肺腑的一般,概不由己,悲從中來,兩淚交流。屋中倒是什麼事呢?原來童林往裡觀看時,見屋內前沿的大炕上,靠西面一張桌案,桌子上半明半暗的一盞油燈,在炕裡面半躺半卧著枕頭的一位老婦。童林細看,正是萱堂老母,面帶病容。看那樣子似初愈的一般,在炕外面坐著一人,身穿棉衣,鬢髮斑白,披著棉被,看那樣式,也是病體未痊。非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嚴父。在炕下站著一人,一條腿跪在炕沿上,一隻手拿著個碗,碗內卻是小米粥,這一隻手拿著筷子,那個意思是欲要遞與老人家。童林細看,卻是叔伯兄弟童緩。童林細想老雙親病體未痊,必然是思親想子所致。又有叔伯兄弟,替我在雙親膝下盡孝,我反逃亡在外,不顧父母,真乃天下不孝之子。童林想至此處,意欲至前相見。又一想,且慢,我父母久病未痊.我若發財還家,父母見我心中一喜,可以病體減輕。如今我衣衫檻褸,形容憔悴,見我必然傷心。若要病體轉增,倘有一差二錯,童林何以為人。童林想到這裡,好在父母病不甚重,自己拿了一個斬鋼截鐵的主意。只當我未歸家,暫時叫父母受一時之屈。我趁此至北京,京中豐富,有的是把式場子。我串場子,一家要二十兩紋銀,若要串個三十家五十家的,可以剩幾百兩紋銀,將衣履更換,買上一匹高頭大馬,衣錦身榮歸家,父母看著也喜歡,也可教鄉親看著悅目,再侍奉雙親不離膝下,以折前愆之罪。
想到此處,就是如此。童林一橫心,輕輕的由後窗戶跳下來,躍出后牆,直奔大道。趁夜間往京師走下來了。由霸州至北京,二百餘里。天將發亮,已至外城水定門。童林不知不覺,已進正陽門。真是命運趕天時,又兼著彤雲滿天,寒風刺面,堪堪降雪。童林又不知那裡有把式場子,只得尋人訪問。雖是陰天,北京都會繁盛之區,十里地的長街,人煙稠密。當中馬路,東西對面買賣鋪戶,往來行人不斷。童林正往前走,迎面來了一人。童林看那樣式,像北京土棍模祥。身量不高,三十多歲。灰布棉襖,青布夾褲。腳底下穿著抓地虎的快靴。腰上扎著藍綢子抄包。頭上帶卷的大氈帽,腦袋上貼著兩張太陽膏,揚眉撇嘴。手裡頭架著一個大頭蠻子的鳥兒。一邊走著,一邊嘴裡哼卿唧的,不知唱的是什麼。童林抱拳上前說道:「借光,跟您打聽件事。」看這人不語言,站住身形,用目一量童林,口中說:「幹嗎啊?老趕哪!」童林明知道說他,可作為沒聽見。那個人又問道:「嘿,你打聽什麼事?」童林答道:「跟您打聽打聽,哪裡有把式場子,望您指教。」那個人手往北一指,「你往北去,有好幾份啦,你走著就看見啦!」童林抱拳說道:「多承指教。」怎麼回事呢?您道,童林打聽把式場子也錯啦。那一個告訴的主兒,也錯啦。怎麼個錯法呢?童林打聽的時候,應當問那裡有武術、或戳桿教場子的老師傅,人家就可以告訴他啦。他向人家打聽把式場子,人家以為他問的是尋常街上打把式賣藝的把式場子啦。因此才告訴他。有好幾份啦。童林這才告辭尋找,又兼著今日陰天,初冬之際,堪堪降雪,天氣又涼,因此賣藝的都未出來上地。童林直找到北城根,並沒見著一份。街道又長,童林返回來,又找到崇文門,還是沒有。來回三四趟,天氣已經不早啦,黑影兒已然下來啦,堪堪將要掌燈的時分。其實天還早著呢,皆因陰天,顯著黑的早。童林來在北城根,覺得腹中飢餓,一回手摸了摸小搭鏈里銅錢,皆因雷教師給他二十兩銀子,除去沿路的盤費,又兼著飯量甚大,及至到了京師,不過還剩幾分文銅錢。今天夠吃飯的,不夠住店的,夠了住店的,可不夠吃飯的。童林正在尋思,意欲找店,猛然間,西北風陡起,正是掃風搜雪之時,只聽得西北風怒吼,只刮的灰塵迷目,難以開視。遂著雪花兒亂飄,雪生六齣,卻是豐年。奈因童林所處的境遇,甚為難堪,又兼著衣服單寒,腹內無食,如何能禁此朔風冷雪。童林遍透身體寒涼,不覺得打了個冷戰。自已心中一動,實指望尋找把式場子,不料想被困京師,舉目無親,處於風天雪地之下,這便如何是好?莫若暫尋躲避風雪之地,權且安身。就是這樣主意。
童林用目觀看,坐東有一巷口,不免進巷口。再為打算。童林所進的巷口,您道,這個衚衕兒叫富貴巷。童林進在富貴巷,抬頭一看,坐北向南的大門,門前八字照壁,兩旁擺著廊木,新修蓋不久的樣子。真可稱得起,渾磚到頂,灰砌灰溝,灰澆漿,磨磚對縫。大門帶門洞,門洞內上有門燈,下有板凳。門前是上馬石,下馬石,拴馬樁子。門前八棵龍爪傀,帶樹圈。西邊的馬號。今天鬧天兒,大門關的早。童林一看門洞之內,可以暫避風雪,遂緊走兩步,進了門洞。在上首板凳上,剛要落坐,用手一摸板凳,被風吹的冰涼鎮手。只得上了板凳,暫且蹲在上面。大門關著,西北風透不進來,尚可暫避風雪(得啦,說書的你別往下說啦。先說的是關著大門,怎麼童林又進了門洞,上了板凳啦呢?您是不知道啊,世界的事情,只有說不到的,沒有說啦沒有的。就拿大宋國朝,蘇東坡的詩中,有兩句是「明月松間落,黃狗卧花心。」看這兩句詩,都有點特別。皆因後人少見多怪,他這明月呀,並不是天上的明月啊。皆因為有一種鳥兒,叫明月鳥。蘇東坡老先生說,這種鳥兒在松樹上落著,叫的好聽,故此才說明月松間落。那句黃狗卧花心呢,皆因江南有一種小蟲兒,它是專食花蕊,名叫黃狗。時常卧於花心。往往人拿著鮮花,只可遠看,不可近聞。人若不加謹慎,若聞鮮花,倘將黃狗吸於鼻孔之內,此物專吃人腦髓,其人立死,豈不危險。這就是黃狗卧花心。人不詳察,以為蘇東坡言語謬妄。惟有北京的大門戶人家,大門帶門洞,一上台階,門洞兩旁,一邊一條懶凳,何為叫懶凳?就是車轎班,送禮的,在那休息、候回事的所在。當中間是大門,裡面還有半截門洞,是本宅的門房。故此大門關著。童林是在外半截門洞板凳蹲著。到過北京的人,大概都可以知道)雖然是風透不進來,外面的雪可就大啦,真是鵝毛大片,撲頭蓋瞼,雪花兒亂飛。工夫不大.真是堆壘的瓊漿碎玉,滿地的瑞雪。真是天地皆白,一陣陣寒風浸面,冷氣吸人,如何禁受。自己想起個主意,小搭鏈是一邊兩個穗兒。他用手提著一邊一個穗,慢慢的披在脊背之上,可以御風。可有一件,小搭鏈裡面,明露著一邊一個二三寸長,明亮亮鴛鴦鉞的月牙尖子,童林不知,好在小搭漣可以擋風,未免心中一定,可就想起自己平生之境遇。其實家中父母在堂,百般的鐘愛,總是自己不肖,方逃亡在外。恰遇恩師,方得護身絕藝。實指望興一家武術,成名天下。不料想歸家,父母染病為環境所迫,方入京師。只因天不假其便,被困京師,落難於風天雪地。身上無衣,腹內無食,又得守師父之五戒,真是束手待斃,百無計出,將不免凍餓而死。回憶前事,真如萬刃鑽心一般,心中輾轉,又如轆護一般,上下不定。思前想後,何能睡熟。再聽街巷,更鼓齊敲,天已四鼓。也兼著童林一路的勞乏,兩夜未能閉目,被涼風一吹,覺著心中迷離之間,其實天已明亮。
童林覺著工夫不大,猛然間,就聽大門「呼嚨」一聲,童林驚醒,未敢抬頭,仍然裝睡。斜目觀看,從裡面出來三人,兩旁邊卻像長隨的打扮。上首那一個,年約四十上下歲,下首那個,二十來歲。俱都是黃白鏡子臉,光著頭。剪子股的辮子。五官端正。身穿灰色缺襟棉袍,腰扎二寸寬藍板兒的帶子,青中衣,青布半官半快薄底的靴子,在兩旁邊站立。細看當中這一位,中等的身材,細腰扎背,身穿灰色官寧綢八團的花樣缺襟的棉袍,藍綢子的中衣,薄底窄腰官靴。面如滿月,頂平項圓,目光炯炯。真稱的起,龍眉鳳目,龍准朝天,堂堂儀錶,好像帝王的資格。大耳垂輪,漆黑的髮辮,腰系杏黃色二寸寬的絲線板帶子。童林一看,就知是大戶人家的主人翁。童林並未敢動,亦不知這個宅院是誰的府第。您道,這就是當年康熙聖上,第四太子,名叫胤禎。皆因分府分在此處,他的官銜是固山多羅貝勒,康熙最不喜愛他。雖然他不得寵愛,他的秉性又與諸太子不同,心志遠大,欲窮盡天下所學,惟有文武兩科技藝,他是格外留心。今日因為什麼這麼早出來呢?只因他府上有一個護院的,乃是山西太原府花家寨的人氏,姓花名旺字逢春,人送外號叫作神槍花四把。他本是回回,在府里吃的是工飯錢。原在前門外西河沿,東光裕鏢局保鏢。後來貝勒爺找護院的,由光裕鏢主金弓小二郎李國梁,薦舉在府上護院。貝勒爺因他年長,武術精奇,貝勒爺讓他傳習武術。因此今天早晨,在外書房,練完武術,渾身溫和。又值下雪的天氣,要到門前換換空氣。貝勒爺由書房出來,只有兩個管家(門府里的管家,滿清稱為二爺。要那麼說,您也看不明白,不若稱為管家,倒省得嘮叨)在旁相隨。大管家叫何吉,二管家叫何春。他們是親弟兄,在府里當差,時刻不離貝勒爺左右。今來至大門,連看門的都誤差,他尚沉睡未醒。貝勒爺來至門洞,遂叫何吉開門。何吉現把看門的叫醒,沒叫他出來。何吉把鑰匙拿了出來,把鎖開開。把門閂輕輕放下,又把插管輕輕撤去。呼喊一聲,將門開放。貝勒爺邁門坎出來,背著手看,在上首板凳之上,蹲著一人。在脊背之上,小搭鏈裡面露出兩個鋒芒的尖子。貝勒爺往後倒退了半步。大管事的何吉,他倒是好意,恐怕貝勒爺看這人差異,要把他交在本地面押起來,可就不容易出來。若要沒有貝勒爺的話,把頭髮押得白了,也是出不來。何吉倒是好心,怕貝勒爺怪下來,遂用手一揪小裕璉底下的穗,往上一抖,遂說道:「你出去。」打算把他趕走了,免得貝勒再問下來,反為不美。
不料想,童林小搭鏈裡邊的鴛鴦鉞,被大管事的抖出來啦。正落在貝勒爺的面前。落地的聲音,是鐺啷啷的亂響,倒把貝勒爺嚇了一跳,遂說道:「不是好人,將他交本地面。」童林一聽,就知道北京城大官員是多的,這個宅院人家的官小不了,若要把我交了地面,可就苦啦。也是童林當時的聰明,趕緊雙膝跪倒。說到:「這位爺您可別交地面,留著吧,我是好人。」貝勒聞聽說到:「你既是好人攜帶兵刃何用?」童林回答道:「爺您別生氣,小子有話上稟。」貝勒爺聞聽道:「你講」。童林說道:「爺若問,小子家住京南霸州,童家村的人氏。姓童名林,號叫海川(童林見貝勒。不應當提號。一則不知是貝勒,二來鄉下人不會說話)。為因進京投親不遇,流落京師,風天雪地因無處棲身,在您的門洞打覺。您若說我不是好人,我實在真冤。我若真不是好人,我可就不敢在您的門洞棲身,受這一夜的凍餓。」「我問你,你既是好人為何攜帶兵刃」?童林答道:「皆因我在家中好練武術,進京又為防身。我若在北京找著事,我還可以操練身體。」貝勒聞聽點頭(這就是人生天地間,一句話可以倒霉,一句話就可走運。童林因為一言之合,正合貝勒的心意。貝勒爺原就好武,又聽童林好練武術,才生了憐憫之心)遂說道:「你這裡沒有親故嗎?」童林回答:「我若有親故,何能至此。」貝勒爺遂問道:「你既沒有親故.應當如何?」童林答道「跟爺回稟,既處此境遇,不過也就是凍餓而死。望爺您還施點憐恤。」貝勒聞聽嘆息:「唉!那麼你在我這當更頭,你可願意?」大管事的何吉在旁一聽,心說這小子要走運。在這裡打更的,熬過十年的,也當不上頭兒。他剛來至此地,一見貝勒爺,就放他更頭,莫若我就成全成全他。遂向童林言道:「你還不謝謝爺賞飯!」童林聞聽遂即向上扣頭,言道:「謝謝爺的恩典」。貝勒擺手言道:「你不用謝啦!」遂叫道:「何吉,你把他帶到更房。就提我放的他更頭。就手把打更的規矩告訴他,哪一個不願意,就把他趕了。」何吉答言,「謹遵爺諭。」貝勒言罷,帶何春進裡面去了。
其實童林也不知這是什麼府,也不知爺是那一位,姓字名誰。這就是明知不是伴,只得且相隨。當時住店不要店錢,吃飯不要飯錢,暫且棲身。若有了工夫,再尋找把式場子。這就是童林心中的打算。遂著站起身來,將雙鉞檢起,仍然放於小搭鏈之內,言道:「勞您駕吧!」大管事何吉,站在一邊向他暗笑,遂言道:「勞駕不勞駕不要緊,你知道方才這位是誰不知道?」童林言道:「我忘了問啦!」何吉帶笑言道:「你也不能問哪,我告訴你吧,這個府啊,是固山多羅貝勒府。方才那一位,正是康熙聖上第四太子,名叫胤禎。他是貝勒爺呀,按說我們都不應當提他老人家的名字,不過是告訴你,就說你走運就完啦。」童林聞聽,方才明白。何吉點頭說:「你跟我來。」童林提著小搭漣。跟隨在背後,走進大門。迎面的影壁牆,上面掛著貝勒的官銜牌。西面四扇屏風,是綠油撒金星,上面四個紅斗方。上面寫的是「齋庄中正」。倒下台階,方磚漫地。南面南房五間,是莊園處回事處。西面三間小客廳。北面的垂虎門。帶著童林進垂虎門,看裡面是五間過廳,東西的配房,俱都是抄手的游廊。順著西面的廊子底下,直奔過廳的西夾道,西面有個月亮門。由月亮門出去,就是西花園。南北的太湖山石,北面的花廳。花廳前面,平坦之極。往西抱月的小橋,下面月牙河。過小橋,繞著亭軒才能奔西面大橋,單有一間西房,是本宅的更房。何吉帶著童林進更房,才引出五小俠鬧府,地壇會三俠的熱鬧節目。請看第三回,便知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