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類

東海邊，一月寒冬。

江南冬日的苦寒，並不比北方的嚴冬更好過。李二狗嘆了口氣，低頭看了一眼胯下的馬，雪花沾滿了黑色的馬鬃，馬鼻呼呼噴著白色的熱氣，他抬起頭望向遠處的天空，厚厚的雲層像一個巨大無比的大蘑菇，時而雪白時而烏紫，變換著張開傘狀的圓頂，緩慢而又堅定地向前移動，彷彿要裹住整個大地，然後一口吞下。

「這趟鏢走完，我想和老爺告個假，回老家看看。」李二狗自言自語，「聽說老家又鬧飢荒…」

「嗯。」老趙是個惜字如金的人。

要不是在老家犯了事，誰又會跑到千里之外去討生活？李二狗又默默嘆了口氣，快三年了，到處兵荒馬亂，鏢行的生意倒是越來越好，比在老家種地好得多，雖說仗著一身的蠻力在鏢行立住了腳，但李二狗天天都惦念著遠在西域的爹娘。

這趟鏢，客人指定要送到東海邊的三更村附近，沒有詳細的地點，也沒有具體的收貨人，只說到地方就會有人來接。這麼一樁古怪的生意，本來是不會有鏢行願意接的，怎奈客人給出的報酬價格高得讓人瞠目結舌，那天老爺本來是斜倚在太師椅上抽著水煙眯著眼睛的，一聽客人報的酬金，呼一聲就站起來了，不但爽爽快快接下了鏢，還專門派了大少爺親自押鏢，不但如此，家裡的幾個特別精幹的鏢師全部跟出來了。

有大少爺出面，自然路上會太平很多。大少爺雖然還沒正式接掌鏢行，但憑著一把劍走南闖北，早已在江湖上闖下了不小的名頭。

從大豐城出發，向東南方向緊趕慢趕，一路上倒也沒出什麼差池。感覺都可以聞到大海的氣息了，大傢伙也開始有了笑容，昨晚大少爺還破例讓大家喝了點酒。按這個路程算，今晚就可以到三更村了。

但是今天清早冒雪一出旅店，李二狗就覺得不對勁，總覺得背後有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但幾次爬上樹仔細瞭望，卻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連影子都沒有一個。可是那種奇怪的感覺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沉重，越來越迫近。

李二狗策馬緊趕幾步，和老趙并行：「老趙，咱押的到底是什麼寶貝？」

老趙沒側頭，一雙閃著精光的小眼睛始終打量著右前方的那片松樹林子：「這個不該問，問了我也不知道。」

老趙原來是黃海邊的漁夫，有一天，老趙像平日一樣出去打漁，黃昏時分，老趙提著幾條魚走到家門口，卻發現屋門大開，走進屋子，老婆和六歲的兒子都不見了，屋子裡散發著一股難以描述的腥味。老趙屋前屋后找了幾圈，不但沒有人影，連家裡的黑狗也不見了。屋子周圍的泥里沒有任何腳印，也沒有一滴血跡。

老趙到處找，找了一個月，卻一點線索也沒有，兩個大活人和一條大黑狗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日子久了，老趙便失去了指望，傷心欲絕之下，他一把火燒了屋子，投奔了鏢行。

五六年過去，老趙在鏢行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平時不走鏢的時候，便在大豐城裡天天喝悶酒，經此巨變之後，老趙變得極為沉默，因此上沒有什麼朋友，連天天去的小酒館老闆也和老趙搭不上話。鏢行的人慢慢也都知道了老趙的事，同情之下也只能嘆息一聲。老爺倒是極為器重他，因老趙為人謹慎穩重，這麼些年從未出過差池，所以這趟鏢老爺特地派了老趙跟著大少爺，以保萬無一失。

其實三天前，老趙就已經覺察出異樣。

當晚老趙在大少爺房間里待了一個時辰，出來時面色凝重。大少爺卻很沉得住氣，昨晚還破例讓大家喝了點酒，但平時嗜酒如命的老趙卻不見蹤影，直到天亮才回，臉上又多了一份疲倦和沉重。

早晨，眾人出了客棧，大少爺踩鐙上馬，然後向老趙微微頷首，老趙立刻回頭向眾人說：「改走惠山。」

眾人頗為意外。

只要沿著海邊，不消五個時辰就可以到三更村，走錫山卻要繞行好幾里地，而且惠山那條路頗為荒涼。但誰也不敢多問一句，走鏢臨時改變路線也是常事，不過大少爺親自押鏢的情況下繞路卻是頭一回。

雪漸停。天上的烏雲卻越聚越厚。

行至日中，前面一條大河橫亘，江南大部分的河冬天並不上凍，但河上的一座木橋卻斷了一大半，河面上水霧蒸騰，對岸若隱若現。大少爺望著斷橋沉吟良久，招呼大家下馬，在河邊的林子里暫歇，又吩咐老趙和李二狗沿河察看。

這條河不太寬，水流緩慢，但貌似極深，騎馬涉水而過的可能性不大。二人沿著河邊策馬而行，逆流想尋找船隻或者人家。走了約有半袋煙的功夫，李二狗突然手指河中央驚呼一聲。只見霧氣騰騰的河水中逆流而上兩團黑影，速度快得驚人，二人立刻下馬，正待走向河邊查看，卻見那兩條黑影猝然從水中一飛而起，未待二人看清，那二物已悄無聲息地立在十尺外，一動不動地望著二人。

李二狗自幼西域長大，從未見過此類異物，也只在鏢行兄弟酒後閑聊時聽到過一兩次水裡的異類，說的人也都是眼神驚恐地一言帶過，事後卻又推說自己喝多了不記得。現在那物就這樣毫無徵兆地突然出現在眼前，二狗握住劍的手都不禁簌簌發抖。

那物的臉和手都是半透明的，就像是暴雨下的河水，兩隻眼睛深不見底，像是兩團黑色的漩渦。它們比常人高出一大截，但卻瘦了一半。其中一個灰發的緩緩舉起手向二人招了招，長長的指甲是半透明的，泛著藍光，李二狗倒吸一口涼氣，強行抑制住心中的恐懼，後退半步舉劍護住門戶，那物始終一動不動，對峙片刻，李二狗忍不住大吼一聲，跨步揮劍向那黑髮的肋部刺去，讓二狗意外的是，這一劍竟然刺中了那物，但長劍卻像是探入水中，毫無阻力，二狗大驚之下撤劍欲退，那物已經動了，李二狗最後聽到的是一種奇怪的聲音，那是泛著藍光的長指甲破開空氣的聲音，也是破開李二狗喉嚨的聲音。

從那兩個黑影躍出水面到瞬間動手殺了李二狗，老趙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中了定身法一樣，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發現了一個極可怕的秘密，獃滯木然又透著一絲瘋狂，他喃喃自語：「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然後彷彿大夢初醒一般，顧不上橫卧在地的李二狗，轉身向眾人休憩的樹林子狂奔而去。

樹林里眾人或坐或立，大少爺好像在仔細端詳著手中的劍，又好像在思考著什麼。老趙飛奔進林子，大喊：「大少爺我知道了，大少爺，那腥味……」卻見眾人並不理會。老趙徑直奔向少東家，只見大少爺手握長劍一臉的驚訝，周圍眾人也都鴉雀無聲。仔細一看，林子里的人包括大少爺，竟然全部都死了。每個人的喉頭都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但鮮血卻並不流出。老趙驚懼之下，拔腿轉身便往林子外面跑，突然背後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老趙並不減速，反身揮手就是一劍，長劍卻好像探入水中，一個影子一閃擋在面前。

一個又高又瘦的黑影，那臉已經變成透明，雙眼深不見底，好似兩個黑色的漩渦。

「啊……」老趙突覺喉頭一冷，慢慢軟倒在地，模模糊糊望見，周圍全是又高又瘦的黑影慢慢圍攏來，一股難以描述的腥味瀰漫在樹林。

一個灰發的黑影遠遠地站在林子外面，只聽一聲長嘯，樹林里飄出無數瘦長的黑影，跟著灰發向南而去。

南海。

四艘巨大的船在海上破浪航行著。

旗艦特立尼達號上，船長麥哲倫叼著一個黑亮的大煙斗，瞭望著海平面，這已經是船隊離開西班牙塞爾維亞港的第五百五十一天。

原本出發的時候有五艘船，但是其中一艘中途離開返回了西班牙，麥哲倫帶著其餘的四艘船穿越了大西洋，到達巴西，又越過美洲進入了太平洋，一路航行到了南海海域。

南海出奇的風平浪靜，船隊已經有整整三個月沒有遇到任何風浪了，麥哲倫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大副羅迪克走了過來：「船長，按照羅盤顯示，我們只要一直向西，就能到達傳說中的香料群島。估計還要三四天的時間就能接近了。」

「我們的淡水和食物還剩多少？」

「還有三四天的，最好能找個地方補充一下。」

「附近有沒有海島？」

「剛才經過的幾個海島都很小，不像有人類居住的樣子。」

「看那裡！」麥哲倫指著遠方。

極遠的天邊隱隱約約有陸地的影子。

「明白！」

「方向正西，往那片陸地前進。」麥哲倫發出指令。

船隊向正西方向加速航行。

麥哲倫是一個葡萄牙人，二十五歲時加入了葡萄牙總督帶領的船隊遠征，先後到達過非洲、印度和馬六甲海峽，是一名極其富有經驗的老水手，在一次海上遇險並死裡逃生后，他被升為船長，開始了他的海上傳奇。

但是一心想要遠航的麥哲倫在葡萄牙始終鬱郁不得志，於是去往了西班牙尋找支持，在西班牙他得到了西班牙皇室的賞識，終於組建了一支真正的船隊，開始了他夢想中的環球航行。

在歐洲，只有少數人堅持認為地球是圓的，麥哲倫正是其中之一，因此他的最終計劃是從西班牙離開，環球一圈后回到西班牙，航行已經將近兩年，在麥哲倫看來，前方的不遠處就是目的地西班牙了，只要可以穿越眼前的這片海洋就可以到達。

而事實上，麥哲倫和他的船隊確實正在接近他的目的地。

船隊全速前進，前方的陸地也越來越清晰，那是一個巨大的海島，爬在旗艦桅杆頂上的水手突然大聲喊叫起來：「那裡有人，有人！」

麥哲倫愉快地抬頭看了一眼那個水手，他感覺這次航行真是太順利了，每次即將缺乏食物和淡水的時候，都會遇到有人居住的海島。

船隊越來越靠近海島，麥哲倫忽然拿下了嘴裡的煙斗。

他聽到一陣極其悠揚的歌聲，那歌聲來自遠處，卻又好像就在麥哲倫的耳邊輕語，歌聲婉轉悲哀，又輕柔入腸，好似在最酷熱的烈日下端起的一杯冰水，清涼透心，又好似寒冬里的一團篝火，溫暖貼心，歌聲就像一條細線，輕輕地鑽進麥哲倫的耳朵，又在耳朵里鑽來鑽去，一直鑽進他眼睛嘴巴鼻子頭皮，鑽進他的四肢，鑽進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膚、毛孔和骨骸，令他全身的汗毛一起顫抖，一起瘋狂。

麥哲倫一把扔掉煙斗，直衝到船舷邊，只見不遠處的岸邊有三個女子，正在一邊翩翩起舞，一邊唱著那令人銷魂的歌，那三個女子扭動著柔軟的腰肢，時不時地用那妖媚的眼睛掃一眼麥哲倫，每一眼都令麥哲倫難以站立，他的膝頭在劇烈地顫抖，他的臉都開始變形。

「把船靠過去！」麥哲倫聲嘶力竭地大喊著，「快！」

只見大副羅迪克已經跌倒在地上，雙手緊緊捂著兩耳，整個人縮成一團，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麥哲倫哈哈大笑：「羅迪克，快來聽啊，快來聽啊，你可曾聽過如此銷魂的歌聲？」

船員們一個個都像麥哲倫一樣，神情變得極度瘋狂，一個個歇斯底里地大笑著趴在船舷上，大喊著：「快啊快啊！」

船即將靠岸了，水手們爭先恐後地跳下海去，向著海島游去，麥哲倫一腳踢開擋在他前面的一名水手，也撲通一聲跳進海里，向岸上游去。

那三個女子的腰肢扭動得更厲害了，歌聲更加溫柔入骨，眼神更加魅惑迷人。

麥哲倫和眾水手跑到三名女子跟前，神情痴迷恍惚地跪倒在地上，渾身跟著歌聲一起搖擺起來。

一名水手忽然指著女子的腳部驚叫起來，麥哲倫低頭一看，那三個女子的腳竟然都是巨大的鳥爪，發出紅色的暗淡的光。

麥哲倫大吃一驚，再抬頭一看，那三個妖嬈女子已經變成三隻巨大無比的海妖，背上長著兩隻大大的翅膀，身體象鳥，頭卻依然是女人，但是已經不再是妖艷美麗的臉，而是充滿了飢餓和貪婪的臉，麥哲倫起身想逃，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其中一個海妖伸出巨爪抓住了麥哲倫的脖子，然後把他狠狠地塞進了嘴裡嚼成了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