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逆向摺疊
六月的河內,晴時是儼然灼膚的熾熱,雨時又是彷彿落水的濕涼。
我最初的計劃是在折返河內的當天便乘火車去西貢,但自從和郁虹渟見過那一面之後,曾經於屈辱的忍耐彷彿變得難以堅持,於那段被撕裂的舊情也像是無法再坦然於沉默地忍受。
我在還劍湖不遠的那家小酒店住下來,依然是螺旋的樓梯上去頂層的房間,只是雨季的陰霾已然在此添了幾分如郁的幽暗。
上午的時候,我坐在一扇提拉窗前,看著手機的通訊錄里黎青莞的名字,猶豫的反覆撥出又即刻掛斷。
就在我最終把那隻手機放去桌上的時候,手機的鈴聲響了起來,泛著綠光的屏幕上是黎青莞的名字。
電話接通時,彼此卻是沉默,許久,她細聲一句,「剛聽到電話響,你就掛了。」
我敷衍說:「是我不小心撥錯了。」
她問我:「什麼時候再來河內?」
我在片刻的猶豫之後告訴她:「我今天早晨剛到。」
「如果你有時間……」她幾乎是在我話音剛落時便接著一句,「我們能見一面嗎?」
我把酒店的地址告訴了她。
這裡無論是離公司還是她住的中德橋都不算太遠,但中午的時候她沒有來。一整個下午過去了,她依然沒有來。
黃昏、天色在提拉窗上漸漸的暗下來,我以為她不會來了。可就在我拿起挎包準備出門去吃晚餐時,門外卻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即便是纖細的鞋跟落在瓷面的樓梯上也彷彿是輕細的,輕細得儼然沒有重量。
我拉開門,看著她一隻手輕輕地搭著扶手走上樓來。她抬頭望見我時,溫婉地一笑,又垂下頭去,看著腳下的台階。
她走進門裡,看著這熄燈的房間昏沉的幽暗,輕觸著牆邊的開關亮了一盞過道的小燈,集束的燈光落在她穿著連身短裙的身上,一襲色如玫瑰凋謝的深紅,襯著雪白的肌膚宛然剔透。
她放下手裡提著的一隻桶包在提拉窗前圓形的玻璃茶几上,從裡面拿出一隻只密封盒,小心的沿著茶几的邊緣擺放著。
我打開那些微熱的盒子,食物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漫開來,「很香,應該很好吃。」我淺淺地笑著問她,「你做的?」
她默然一笑,拿開那隻包,在茶几邊的椅子上側身坐下來,拿著一雙筷子,卻只是將點心在魚露里蘸著,然後放在我面前一隻翻過來的盒蓋上。
我看著面前的點心,「你不吃嗎?」
「我不餓。」她莞爾一笑,就那樣看著我吃著她做的點心,直到我覺著吃不下了,她才又起身去沏了兩杯茶。
昏黃的燈光里,我們就那樣隔著一隻茶几坐著。
她看著面前那隻茶杯上裊裊的熱氣對我說:「我聽說你回中國了。」
我點了點頭,「幾天前的事。」
「我看到你打來的電話……」她不無靦腆地一笑。
我亦是默然微笑。
她於是又問:「是真的打錯了?」
「其實也不是。」我說。
「那是為什麼?」她放下那隻茶杯,極其輕細,杯底落在托盤上甚至沒有多少聲音。
我對她說了這次回國發生的事,還有此前和郁靜楓的分手。
她靜靜地聽著,面上始終是恬靜的微笑,直到我說完,她領會的問了我一句,「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沒有回答,我還在猶豫。
她看出我的躊躇,於是問我:「在你心裡,
你和我是朋友嗎?」
「當然是。」
「在我心裡,你不只是朋友。」她的聲音愈發的輕細,卻聽不出絲毫的猶豫,「我和你……」她宛然尷尬的微笑,指尖捻著短裙束身的裙邊微微的捲起,又細細的撫平。
我明了她話里的意思,只是我卻也明白,我於她或許亦有著喜歡,只是這喜歡卻也終不是愛情。
我想她於我的心思亦是清楚的,從她溫婉的微笑中隱隱的落寞,我便了解她心裡的清明。而這卻也令我彷徨。
「我想這家公司一兩年內就會撤出越南。」她言語間端著茶杯細細地抿了少許,又一改方才的憂鬱,一雙明銳的眼睛望著我說,「如果有些事你想去做,或許這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就像上一次公司的貨滯留邊境,你可以解決,應該也可以讓那種事再發生。」
「我也是這樣想的,」我捏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但需要了解實時公司的運作才行。」
「我可以幫你。」她笑得不無淡然。
「這對你不公平。」我勉強一笑,「我知道我這話聽來很虛偽,我知道你也清楚我這是在利用你。」
「我願意。」她微笑著站起身來,收起茶几上的密封盒,一隻一隻小心的蓋好,又一隻一隻整齊地疊放在垃圾桶里。
我看著那張壁燈映出的溫柔的側臉,心裡彷彿是感激,又儼然是愧疚。
她拿著一張紙巾一面擦拭著手指上沾染的湯漬一面問我:「什麼時候去西貢?」
我告訴她,「明晚。」
她看了一眼腕錶上的日期,對我說:「我應該有時間去送你。」
她雖然這樣說,可第二天,直到我離開酒店,她始終也沒有來。晚上九點,我站在列車車門前的站台上,望著來往的人,直到列車員催我上車,我也始終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列車開動的時候,我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黎青莞的電話。她沒有告訴我這天她何以沒有出現,電話里,只是溫婉的一句,「一路順風。」
我看著站台的燈光一點點的消失在車窗外,看著深沉的夜色,憂傷、油然而生,亦是心知,這憂傷是我的自私蒙上的塵埃。
「我還是很慶幸認識你。」她在電話里彷彿自語的細聲對我說,「希望在你心裡,我也是。」
「我也是那樣想的。」我極力地側望著窗外,於人前藏住無以掩飾的憂鬱。
「下次再來河內,記得打電話給我。」
「我會的。」
我聽見電話里傳來她宛然微笑的氣息聲,又漸漸彷彿沉默的安靜。許久,在一陣深深的呼吸之後,她小聲的說:「也許……偶爾……你也會想我……」她在那未盡的聲音里掛斷了電話。
我的手機卻始終貼在耳邊,彷彿隨時都會再傳來她的聲音。
兩天後,抵達西貢的早晨,少有的無風的天氣,大雨彷彿簾幕垂落在水泥的地面,在所有的邊緣孤獨的遊走。
上午八點,我回到第五郡的那條小街,對街影音租賃店的柵門依然緊閉,門邊的那盆夕顏彷彿經歷了一場瀕死的潰爛,攀爬在柵門上的葉俱已枯黃,花盆的泥土裡長出的葉尖在雨中堅忍地搖擺,儼然困苦的煎熬。
我推開鏤空雕花的院門,雨水沿著指尖宛然趁虛而入的流淌,濕透了我的衣袖。
我在樓門前收了雨傘,從提包的側袋裡尋出鑰匙,推開熟悉又儼然陌生的樓門。
「你回來了?」
我循聲望去,Trista坐在餐桌的邊緣,手裡捧著一杯咖啡看著我。
「沒去店裡?」我看了一眼腕錶,平日這個時間她應該已然在去咖啡店的路上。
她搖頭一笑,「我做早餐給你吃?」
「我吃過了。」我微微一笑,「我上樓了。」
「汐染……」她穿著一雙拖鞋朝我走來,半途卻又停下腳步,一雙眼神里宛然撒嬌的憂鬱,「以為你不回來了。」
「只是回去辦簽證。」我淺淺一笑,看著窗外的天色,一面上樓一面對她說,「外面在下大雨,晚一點去店裡也好。」
「汐染。」她倚著樓梯的扶手抬頭望著我,不經意間蹙起眉心來。
「我回房洗澡。」我給她看我濕透的衣袖。
她默然點頭,沒有再說話。
這個上午,我在給林嘉豪掛了一通電話之後,躺在床上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醒時望見床頭的座鐘已是下午三點。我坐起身來,看見Trista就坐在窗邊我常坐的那張椅子上,安靜的看著我。在她身邊的小圓桌上,是一隻四方的保溫食盒。
「很累吧?」她見我醒了,一面溫柔的問我,一面打開那隻食盒,食物的香氣在空氣里彷彿安逸地瀰漫,「我做了吃的,誰知道你這麼晚才醒。」她的語氣里像是在撒嬌的埋怨。
「Trista……」我的心裡卻是徘徊於欣喜與憂鬱之間,只是望著那張溫柔的臉,卻是欲言又止。
「快吃吧。」她一面說著一面從桌上的醒酒器里倒出一杯紅酒來。
「Trista……」我看著那杯紅酒,忽然想起之前我為她做早餐的那個早晨,有時候,我寧可回到那個時候,讓時間從此凝固。
「怎麼了?」她看著發獃的我溫婉地笑說,「我記得你喜歡千禧年的Mouton。」
「有些事……」我在猶豫間變得語無倫次,「有些事既然沒有可能,或許還是回到最初的好。」
「我不太明白。」她的臉上滿是疑惑,唯有眼神里沒有。
我從桌上拿起腕錶戴在左手上,遮住手腕上那塊年少時留下的疤,「這些天我想了很久。不管你選擇什麼,我都應該接受。我不該拿我的一廂情願去束縛你。只是,有些感情我做不到去壓抑它止步不前。既然不能再往前,不如就回到最初吧。」
「汐染……」
「我約了嘉豪,先走了。謝謝你為我做的午餐。」我拉開房間的門,在她的沉默中走下樓去,走出樓門,走過驟雨初歇的天空下灰霾的小院。
對街的影音租賃店裡,清子又像從前一樣坐在玻璃的轉角櫃檯後面,塗著猩紅指甲油的指尖捏著一支MarlboroBeyond,雪白的手背上多了一處分明的青紫。她望見我時,依舊是如平日里溫婉的微笑。
而我卻笑不出來,我變得無從予誰安慰,忽然間,就像是遺忘了微笑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