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番外二
朱玉還以為顧休休受了什麼刺激,她下意識想要喚御醫,卻被元容抬手攔下。
傍晚時的夕陽金燦燦的,薄霧般的粉霞融合在天邊,透過支開一條縫隙的窗欞灑進來,柔和的光映在她的腳下,襯得光潔白皙。
他抿著唇,撐在榻邊的手臂微微綳直,掌心有些無力的收攏:「豆兒,對不起。」
顧休休能尊重他的決定,沒有逼迫他去苗疆尋求解藥,獨自承受著所有痛苦,哪怕落淚都要避開他,只盼著在他人生最後之際,留下的都是快樂美好的回憶。
她尚且有這般勇氣,他卻擅作主張,沒有過問她的想法,便替她做了決定,在她不知情時,給她服用了忘蠱。
若非如此,她又怎會在醒來后忘了跟他有關的一切。如今她忘了他,也不過是他作繭自縛的結果罷了。
元容繃緊了脊背,雙掌交叉著,拇指輕輕摩挲著虎口,低聲道:「我叫元容,是你的夫君。」
緩慢的嗓音似是淳淳溪水,清泠悅耳。顧休休在他的聲音中捕捉到了些局促,她雙臂仍抱著朱玉,卻沒有那樣緊了,那張精雕細琢,宛若仙子之貌的面容,慢慢地轉了過去。
「我……」她貝齒輕咬著唇,淺瞳映出他略顯蒼白病態的臉龐,唇瓣微微翕動:「我成婚了?」
這一句話,著實將朱玉嚇得不輕,朱玉連忙伸手去撫她的額頭:「娘娘,您怎麼了?」
顧休休彷彿從朱玉的反應中,判斷出了元容話中的真實性,她看著他的面容,歪著頭,蹙起那彎細眉:「可我……為什麼不認識你?」
她的眸光仍是熠熠發亮的模樣,只是稍顯出幾分陌生與試探,再沒有往日那般盛滿愛意的神情。
元容薄唇抿成一道線,總算在這一刻,體會到了津渡面對顧月時的感受了。
過往的回憶都被碎成齏粉,美好的,痛苦的,連分毫都不剩,只餘下一道疏離隔閡般的屏障,像是跨不過的山巒疊嶂,擋在他們之間,卻又看不見、摸不著。
他將近日發生的事情輕聲道來,只是省去了在西燕蛇窟里他被西燕君主脅迫之事,她似乎是將所有跟他有關的事情都忘卻了,聽到他說到她如何與西燕君主周旋時,表情十分豐富。
在元容提到忘蠱時,嗓音一頓,視線不知落在了何處,他彎腰用食指與中指,勾起擺放在榻下的軟緞鞋,走向她。
當他停在顧休休身前,她怔了一下,看著那身量頎長,脊背挺拔的男人蹲了下去。
他寬厚的大掌握住她的腳踝,骨節分明的手掌皙白又修長,指下溫度燙人,帶著薄繭的指腹劃過她的腳跟,輕抵在她柔軟的腳心上,勾的她足下發癢,下意識往回縮了縮。
元容卻沒讓她縮回去,穩穩托住她的足,另一手握著軟緞鞋,將她小巧圓潤的腳趾帶進鞋子里。
待兩隻鞋都穿上,他才繼續方才沒說完的話,顧休休看著他的眸光微微發怔,不知過了多久,待她回過神來,他似乎已經說完了,青梧殿內安靜地只餘下呼吸聲。
她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什麼,還未說出口,腹部卻傳來一陣腸胃蠕動發出的聲響,咕嚕咕嚕,在寂靜的殿內顯得如此清晰。
顧休休神色微窘,掌心捂在肚子上:「我有些餓了……能不能等我吃完飯再說。」
元容早已讓朱玉備好了膳食,一直放在後廚小火煨著,便是怕她醒來覺得餓。朱玉走到殿外吩咐了一聲,不多時,就有侍從呈上了晚膳。
食案上約有十幾道菜式,都是清淡的素食。顧休休雖然不怎麼挑食,但也不是兔子,看著滿桌子綠油油的菜,拿筷子戳了兩下碗碟,小聲嘟囔道:「東宮真窮……」
元容正在湯盆里沐手,似是聽見了她的低語,唇角微揚,由侍從手中接過軟綢,擦了擦手:「你睡了太久,剛一醒來,不宜進食油膩之物。」
顧休休撇了撇嘴,沒再說話,拿起湯勺舀了勺黏稠的米粥,一翻攪,碗里便泛起白霧般的熱氣。
她有些心不在焉,放在嘴邊吹了吹,送到唇邊,仍是被滾燙的白瓷勺燙了一下舌尖,連忙將勺子扔回碗里,抬手在唇畔來回扇風,還不時發出「斯哈」的聲音。
正當她準備倒杯茶水漱漱口時,一隻修長明晰的手掌出現在眼前,指節間叩著白玉茶盞,他的手很好看,皙白又挺直,無名指上戴著一段磨得褪色的枯枝製成的指戒。
顧休休看著那指戒,睫羽垂下,輕顫了兩下,一時間倒也忘記自己燙著了嘴,正準備喝杯冷茶緩一緩的事情了。
「豆兒……」元容似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嗓音很輕,隱約在發顫:「你想起什麼了嗎?」
「沒有。」她回過神來,回答的很乾脆,幾乎是在一瞬間斂住了眸色,抬眸看他:「既然我已經嫁進了東宮,若是突然回去住,怕是會叫我爹娘擔心。」
顧休休停頓了一下:「我晚上可以住在側殿嗎?」音落,她又添了一句:「若是殿下不方便,我打地鋪,睡在這裡也可以。」
元容自然不會讓她睡在地上,她既然委婉的提出了要分房睡,他便也沒有勉強她,低聲道:「你便住在這裡。」
「……那你呢?」
「父皇近日身體抱恙,將奏疏都送到了東宮來,我陪你用過膳后,便去書房處理政務。」
說罷,他又補充了一句:「明日晌午,父皇在東湖設下船宴,為你兄長接風洗塵。你早上可以多睡一會,不必起得太早。」
顧休休低聲應了一句「哦」,接過他遞來的茶盞:「謝謝。」微微仰頭將溫涼的茶水送了下去。
用過膳,果然就如元容所言,他叮囑朱玉夜裡仔細照顧她后,便出了青梧殿,也不知是去了書房,還是去了何處。
顧休休也沒有多問,她讓朱玉燃上蠟燭,看著燭火下的側影印在窗戶上,指尖不由伸出沿著那側影描繪著。
她像是在描自己的影子,又好像不止在描繪自己的影子。
朱玉看著她略顯寂寥單薄的身形,有些心疼,尋來了元容過往的狐裘,輕輕披在她身後:「娘娘,天冷,穿厚些。」
顧休休托著腮,側過頭來:「朱玉,你說……喜歡和愛有什麼分別?」
朱玉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問,卻還是認真思索著,良久后,答道:「喜歡是願意為一個人做什麼,愛是……」
「愛是願意為一個人放棄什麼。」顧休休接過朱玉的話來,笑著道:「對吧?」
朱玉點點頭,猶豫著,輕聲問道:「娘娘,您真的把太子殿下忘了嗎?」
顧休休將頭埋進柔軟又溫暖的狐裘里,吸了口氣,輕嗅著屬於他的氣息,她沒有回答朱玉的問題,笑著看向窗外的月亮。
月亮就掛在天上,永不黯淡,伸手可摘,可月亮不屬於她一個人。
他如今是北魏的儲君,未來便是北魏的君王。身為皇太子,他可以任性些,不顧旁人的看法,即便二十四歲不娶妻納妾也無人置喙。
畢竟乾坤未定,未繼位前,太子這一稱呼也不過是身外虛名,其他的皇嗣仍有機會奪位。
如今皇帝將政務交於他手,便是認定了那皇位由他來繼承。當他成為天子,很多事情就會變得身不由己,不說後宮佳麗三千,單單是那些名門望族塞進宮裡的嬪妃,也要有幾十上百。
先前顧休休從未考慮過此事,只一門心思想要救下元容,想要挽回他在原書中病逝的命運。
可就在一切平復后,當她看到他為了那個西燕來的風禾郡主撒謊時,她突然開始思考——元容會不會愛上別人。
那高牆碧瓦后,囚籠般的北宮是她想要的餘生嗎?
顧休休可以為了愛被拘於一方,若有一日,那愛被歲月消磨盡了,她又該如何自處?
雖然知道想這些還未發生的事情,不過是庸人自擾,她卻不得不去思考。
西燕睿親王名義上是要將風禾郡主嫁給皇帝聯姻,但皇帝年歲已高,又已是生出了禪位的心思。
不出意外,明日給顧懷瑾接風洗塵設下的宮宴上,皇帝必是會想盡法子試探元容,意圖將風禾郡主指給他做側妃。
與西燕聯姻,對於北魏而言,並非壞事。若風禾郡主入了東宮,元容助睿親王登上皇位,於他而言,也是百利無一害的事情。
往後睿親王會成為元容的助力,幫他制衡北魏的門閥家族,直到有一日,完全將皇權攥在自己手裡。
顧休休承認自己是個醋罈子,在看到元容對待一個她不認識的女子,如此溫和耐心,還幫那女子扯謊時,她好像即將噴發的火山,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動作。
這不過只是舉手之勞,元容也沒有什麼僭越之舉,她便已是如此煎熬難耐了。
倘若那風禾郡主進了東宮,與她共享一個夫君,她豈不是要天天爭風吃醋,跟那後宮里為了爭寵,斗得你死我活般的嬪妃似的,失去自我。
更何況,這不過只是一個風禾郡主,待到他繼位后,會有無數個風禾郡主被塞到他的後宮里,他的心要被分成多少份才夠?
顧休休愛元容。
她可以為他捨棄任何一切,獨獨那份愛,她自私的想要佔為己有。
就算他是天上的月,她也要摘下來,揣進懷裡,私藏在心裡。
夜半時,青梧殿的殿門被輕輕拉出一條縫,隨著很低很低的開門聲,那本該在書房批閱奏疏的元容邁步走了進來。
他的腳步聲輕不可聞,見顧休休趴在窗戶下的木几上睡著了,輕緩地吐出一口氣,走過去,動作小心翼翼地抱起她來。
元容將她放在榻上,摸著她冰涼的手腳,想要走到火盆前添些銀絲碳,一轉身,卻隱約聽見她口中低聲喃呢著什麼。
以往,顧休休睡熟后,若是做了夢,便會時不時蹦出幾句低喃似的囈語。
看她的嘴角好像在揚著,元容猜測,應該是做了什麼美夢,也不知道,這美夢裡有沒有他。
他側過頭去,看著她熟睡恬靜的面容,遲疑著,俯下身,靠近了她。
不多時,她便又喃喃起來,元容有些緊張,卻還是克制住心情,湊到她微微翕動的唇瓣邊。
只聽見她道:「謝……」
元容皺起眉來,謝什麼,謝懷安?
「謝謝……」
原來不是謝懷安,他鬆了口氣。
「我喜歡……」
元容心跳似是漏了一拍,又靠近了些,屏住呼吸,仔細聽著。
「……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