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數日後,流放隊伍進入重城的地界,流放隊伍不能進城,在重城也一樣。
以往從城中匯入流放隊伍的只有交接的短役,這一回卻有身穿官服的低級官員到來。在流人面前一貫趾高氣揚的長解鄭恭,見了重州刺史派來的人後,點頭哈腰不說,嘴角都快咧到耳邊。
當地官員在謝蘭胥的馬車外作揖,短短交談幾句后,一名身挎藥箱的大夫彎腰進了馬車。
馬車外的流人紛紛投去艷羨的目光。
鄭恭狐假虎威地驅趕著想要靠近馬車的流人,荔知抱摟著神丹,心不在焉地聽著身邊荔家人的交談。
「……母親就去吧!」荔晉之近乎惱怒地說,「重州刺史的夫人是母親出閣前的好姐妹,就憑這層關係,這小小官吏還敢對母親使臉色不成再說了,我們也不是求他們辦什麼大事,不過是要點吃的和厚衣物——」
荔晉之的生母鄭氏附和道:
「是啊,夫人!這重州刺史以往連和我們老爺說話的資格都沒有,更何況是他下面的小吏呢!」
王氏被兩人慫恿得意動,但是又放不下`身段。
「可他要是拒絕我……再怎麼說,我也曾是二品誥命夫人,若是被一個九品小官拒絕……」
「母親,我也是擔心惠直才會這麼說,畢竟他還這麼小。」荔晉之大義凜然道,「要是和這重州刺史有關係的人是我,為了我們這一大家子的生計,我絕對二話不說就去了——別說讓我開個口,就算是叫我跪下來學狗叫——為了我們荔家的存亡,那也在所不辭!」
荔知假裝沒有看見王氏袖子里鼓出來的一塊,和紅著眼睛抹淚的荔惠直不同,她對將分崩離析擺在明面上的荔家命運並不關心。
荔晉之壓著怒意勸說道:
「要是不開這個口,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到時候,我們只能一家人一起餓死!」
大夫同車旁的馬臉重城官吏低聲交談了幾句,後者向馬車裡的謝蘭胥遙遙行了個禮,帶著其他人上了回城的馬車。
「母親,這都什麼時候了。」
……
交談聲一度中斷,荔知抬頭看了一眼。王氏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起身往重城官吏的方向而去。
錦簾垂下的最後一霎,荔知看到昏暗的車廂里,身披雲裘的謝蘭胥靠著車壁咳嗽,臉色比以往都要蒼白。
剛去了沒多久的王氏訕訕地走了回來。
又過了一會,白髮蒼蒼的大夫從馬車裡走出。
「那也沒有辦法,誰讓我們現在是求人的那一方呢!」王氏說。
「大哥,這和年齡無關,我……」
「夫子有沒有告訴你,人不吃東西就會餓死,冬天沒有厚衣服就會凍死」荔晉之皮笑肉不笑地打斷荔惠直的話,「況且就算我們能挺過去,惠直你才八歲,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母親去哪兒買後悔葯吃」
荔惠直漲紅了臉,想要為自己爭辯,但一個八歲孩童的聲音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格外的小。
「母親,怎麼說!」荔晉之迫不及待地問。
「都怪你一定要我去開這個口——」王氏臉色難看,「他說刺史夫人省親去了,他要待夫人回家稟報之後,才能定奪。」
「中毒」
身後的爭執一直持續到鄭恭驅趕流人繼續趕路。
「等那刺史夫人回來,那都什麼時候了!」荔晉之怒道。
最後一句話觸怒了王氏,她寒聲駁斥,似乎是覺得這個「萬一」十分晦氣。
「大哥,母親不願,你就別逼她了……夫子說過——」荔惠直小小的聲音響了起來。
重州刺史一臉驚訝地從八寶架前轉過身來,手裡那尊鐫刻著青松雪亭小童溪邊作樂的玉山子也被他放到了案上。
「是,確是中毒。」大夫弓著腰,以謙卑的姿態說道,「皇孫和普通流人的口糧是分開提供的,老身檢查了馬車裡的食物,發現了少量的金剛石粉末。」
「金剛石粉末——那是什麼東西」刺史皺眉。
大夫緩緩道:「回大人,金剛石原是一種礦物,無法食用。但若是將金剛石碾磨后的粉末下到飲食中,金剛石粉末會吸附在人的胃壁中,日積月累下,便會嘔血而亡。」
「原來如此……」刺史若有所思,「你給他開藥了嗎」
「老身看他體虛,便給了幾瓶自己研製的驅寒丸。可以潤肺補氣,但是對他所中的金剛石毒卻沒有用處。」
「如果得不到醫治,他還活得了多久」
「多則一年,少則半年。」
刺史聞言陷入沉思。三千里流放如今才剛剛開始,若是按這個時間來算,皇孫很有可能走不到鳴月塔就會死在路上。
這倒是如了許多人的願。
大夫遲疑了片刻,說,「還有一事……雖然老身在馬車裡的食物中發現了金剛石毒,但或許是老身醫術不精,他的癥狀並不十分吻合……」
刺史並不吃驚,也無心追問。他擺了擺手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夫把該說的都說了,他行了一禮,默默退出書房。
馬臉官吏覷著重州刺史,試探道:
「大人,你以為呢需不需要換個大夫再去看看」
「不必。」
「可那毒……」
刺史冷笑道:「廢太子樹敵無數,想要他斷子絕孫的人不在少數。大夫發現的只是金剛石毒,但那謝蘭胥身邊,能要他命的恐怕多著呢。」
馬臉官吏很快明白過來:「大人說的是。那山匪……似乎就是有人拿錢買命。」
「有這麼多人對他下手,正好也省了我的力氣。你給我們的人傳個話,讓他們不必做多餘的事。」刺史肥胖的大手落在價值連城的玉山子上,來回摩挲著青色的山頂。他意味深長地笑道:「畢竟這種事……還是京中的貴人們在行。」
流放者的隊伍,像一條灰色的帶子在暗綠色的山林間起伏。
荔知等人離開重州已經數日。出了山還是山,不見一點人煙。
遠處的落日也像得了重症,黯淡的餘暉好似下一瞬就要完全熄滅。
當流人聽見原地紮營的消息,紛紛疲憊不堪地癱倒在地上。無論曾經的身份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此刻都歪七扭八地躺在同一片黃土地上。
荔知坐在荔家人圍聚的外圍,自覺地將自己擯棄於以王氏和荔晉之為中心的交談之外。大黑狗神丹乖巧地蹲在她身邊,
她趁著無人關注,悄悄查看手臂上的鞭痕。
當初鮮血淋漓的傷口已經完全止血,留下蚯蚓似醜陋的血痂。這樣的傷口若是落在荔香身上,恐怕當場就會叫她暈厥。荔知卻像根本不知道這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影響似的,漫不經心地查看自己的傷口。
「吃飯了!不許搶啊,小心鞭子!」
長解鄭恭拿著熟悉的木桶出現,荔知重新整理好衣袖。
「你的,拿好——」鄭恭從木桶里拿出乾糧,不耐煩地扔給荔知。
饅頭落到荔知身上,她眼疾手快地接住,發現比起之前好歹還有拳頭大的乾糧,現在只有掌心那麼大一點了。
荔知飛快看了一眼木桶,都是一些看上去像是別人吃剩下的東西——不是只有小嬰兒拳頭大,就是大半腐爛長毛,連顏色都變了。
荔知默默收下了乾癟的饅頭,但很快就有人對此提出異議:
「官爺,行行好吧!這太少了,再多給一點吧——」
拿著巴掌大一塊餿饅頭的男人哀求著抱住鄭恭的大腿。
「沒有就是沒有!不識好歹就什麼也別吃了!」鄭恭一腳踢翻骨瘦如柴的男人。
「官爺,求求你,多給我女兒一口吧,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一名婦人哭道,她瘦弱的女兒蜷縮在一旁,像一把隨時都會散架的骨頭。
「滾,真他娘的晦氣!」鄭恭朝地上唾了一口,毫不動搖地將婦人的哭求扔到身後。
無論流人們如何哀求,到手的糧食只少不多。
自從踏入奉州地界,氣溫愈發嚴寒,每日都會有流人病倒。對於鞭撻之下也無法趕路的重病犯人,役人會毫不留情地用佩刀結束他的生命。
荔知每日都逼迫自己吃些什麼,從發臭變色的乾糧,到如廁路上隨手薅的樹葉——如果有一條蛇在眼前,荔知也會想辦法讓它變成自己的食物。
可惜的是,寒冬肆略之中,唯有她解決不了的猛獸才會在外遊盪覓食。
為了避免野獸襲擊,現在如廁的隊伍從三人一組變成了五人一組。儘管如此,荔知偶爾還是會看見林中遊盪的綠色眼睛。
荔知正麻木地吞咽著乾澀發黏的餿饅頭,忽然看見剛剛抱著鄭恭大腿哀求的男人,已經吃完了自己的糧食,正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荔知身邊的神丹。
人餓得極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荔知曾在地方志中見過飢荒中易子而食的荒謬現實,吃狗肉就更算不得什麼了。
荔知為神丹在流放隊伍中的未來感到憂心,能做的卻也只是摟緊神丹,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男人貪婪的視線。
庶妹荔香在這時挪到大黑狗旁,摸了摸它的頭,趁著背對鄭氏等人的時候,想要將小半塊餅餵給神丹。
荔知認出那是剛剛鄭恭才給她的口糧,荔香或許吃了一點,或許沒吃,反正在荔知看來,那小半塊餅和鄭恭給她時沒什麼兩樣。
她皺起眉頭,想要阻擋荔香的行為,神丹卻急不可耐地一口吞掉了餅。
人餓得前胸貼後背,狗同樣如此。荔知無法指責神丹。
「……你怎麼不吃」荔知道。
荔香撫摸神丹的時候,毫無血色的臉上帶著一縷微笑,荔知跟她說話后,她的神情轉為帶有怨氣的冷漠。
「我不餓。」荔香冷冰冰地說。
「不餓也要吃。」荔知試著勸說,「不然你怎麼走得到鳴月塔」
荔香嗤笑一聲,似乎對她的問題感到不屑。
「無所謂了。」她撫摸著神丹的頭頂,眼中露出一絲哀傷,「荔家都沒有了。這樣的身份,到了鳴月塔……又能怎樣」
半晌沉默后,荔香生硬地繼續說道:
「我聽見……有人在討論吃狗。你……最好小心一點……別害了荔夏,又害死她的狗……她比誰都喜歡神丹……」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又輕又弱。荔知幾乎聽不清她的聲音。
荔香的臉上透著病態的潮紅,乾裂的嘴唇下看不到一絲血色。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喘一會氣。
她還記得就在十幾天前,荔香雖然臉色蠟黃,但臉上仍有肉,現在卻是一具搖晃的骨架子,連眼窩也深深地凹陷進去。
天寒地凍,每一陣風裡都像是藏著一億根銀針。
所有人都裹緊自己身上單薄的布衣,唯有荔香像是感受不到寒冷似的,隨意任袖口灌著冷風。
這裡的所有流人,生了病之後只能自求多福。即便留著一口氣殘喘,也要面對無數流人的貪婪目光,他們為了能夠多一件衣裳穿在身上,每日每夜都在祈禱身旁病倒的流人第二天再也睜不開眼睛。
不會有人幫她的,也沒有人能夠幫她。
荔知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額頭。
「……你發燒了。」她皺起眉。
「別碰我——」荔香拍掉她的手,用惡劣的語氣警告她。
「你就算怪我,也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荔香不屑地嗤笑了一聲,諷刺在她燒得通紅的臉上一閃而過。
「我什麼時候……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了」她說,「在這種時候……這種鬼地方……除了認命,還有什麼辦法」
荔香不願再說什麼,掙扎著起身,踉踉蹌蹌地回到了生母鄭氏那裡,鄭氏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轉過頭去和荔晉之說話。
第二日,荔知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荔香病情加重,寸步難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