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 117 章
輪迴中的伏黎終於與常儀重逢。
他一個箭步衝到床邊,扶起上身搖晃的妹妹,一雙朗然堅毅的眼裡泛著光,倒映著眼前蒼白的臉,他滿面痛苦:「都怪我……」
常儀俯身按在床沿,看著地面兩具屍體,神情怔怔,臉上沒有太多解脫的喜色,倒有幾分恍然。
她輕聲道:「兄長,帶我回家吧。」
「好!」伏黎扶在她雙肩,交戰時穩如磐石的手顫得發抖,「我們回家!」
但兩人起身時,床榻上空宛如黑繭的薄膜忽然墜落,慢慢靠近常儀。
薄膜顫動著。
好似心跳一般。
伏黎眼中驟然滾起怒火,他抬起左掌,無盡靈力頓時自他掌心匯聚,散發著摧枯拉朽的威壓。
常儀也聽到威壓下脆弱卻節奏的顫動。
與此同時,黑繭裂開一道細紋。
地面兩條魔龍原本無聲無息,這時體內也傳來一陣詭異的流動聲音。
不等伏黎動手殺了這孽障,流動聲破開屍體經脈,代替陣中靈力,一齊湧向黑繭。
伏黎眼神一凝,立刻抬手將常儀護在身後。
常儀蹙眉。
她抬手掐訣,周身當即泛起瑩瑩霜色,指前匯聚的如月華光也湧向黑繭。
不消片刻,她本就缺少血色的臉更顯慘白。
「常儀!」不得已,伏黎只能點按在她后心,為她緩解,「那個畜生的血脈,你還想護他不成?龍胎吸食魔龍精血,他活著也是禍害。」
常儀不曾開口。
從始至終,她並不再看地面屍體一眼,也無心理會郁華死活,可這個血脈,卻讓她不顧體虛也要出手,可見她難以漠視。
「不對啊!」系統忍不住說,「宿主,畜生他爹大畜生,不是說這是個死胎嗎?怎麼現在又活了?」
沈寂也看著湧向黑繭的幾道血色。
有心跳。
會自主吸食|精血。
這肯定不是死胎,只是出於某些原因,一直遲遲不能出生。
如果真的沒希望,以郁華的自我,不可能守著它過了整整三千年。
精血。
沈寂轉向地面兩具屍體。
難道是郁華自主溫養的精血不夠量,才導致岳釋三千年沒動靜?
不論如何,這兩條魔龍身死,肯定是岳釋異動的契機。
系統嘆了口氣,看著輪迴里的場面,不知道說什麼好:「常儀好慘啊……不過她為什麼要留下岳釋呢?伏黎說得對啊,這是畜生的血脈,留下來看著都上火,對常儀根本沒好處嘛!」
沈寂說:「這也是常儀的血脈。」
系統一愣:「可是,這一半血脈,是畜生強迫得來的啊,常儀本來也不願意,還是被他下藥控制,恨這個血脈才對吧!」
沈寂沒再開口。
人工智慧,很難理解感情的複雜性。
世上有千千萬萬個人,就會有千千萬萬種感情。
面對這種狀況,有的人會選擇當斷則斷,有的人卻難以割捨。
現代社會,一個母親只需要懷胎十月,一個人不過活八|九十年,都不敢說當斷則斷。
而常儀,從這次清醒就能看得出來,她的渾渾噩噩已經解除了不短的時間,每天面對自己的孩子,日復一日,長達整整三千年。
她本身也不是無情的性格,怎麼可能會對它沒有感情。
絕大部分人,在感情方面多少會有些不理智。
再冷靜的頭腦,到了抉擇的這一刻都會被感性干擾。
他不例外。
常儀當然也不能免俗。
就在系統一個打岔間,常儀咳出一口鮮血,脫力倒進伏黎懷裡。
「常儀……」伏黎眼底更是悲痛,「你尚未恢復,莫再動用靈力了。」
常儀垂眸,氣息短促:「兄長,他還未出世,不曾知曉真相,未曾見過五界風光,郁華已死,魔龍已潰敗,他於魔界已無威脅,你放過他,我會盡心養育這個孩子……」
伏黎沉默良久。
「四千年歲月,我受困魔宮。」常儀抬頭看他,「從今以後,便讓我帶著他遠離紅塵,不再捲入這紛紛擾擾。」
伏黎握著她肩膀的手緊了緊,把她重又攬入懷中,啞聲道:「好。」
常儀伏在他肩頭,平復著翻湧的氣血。
伏黎還沒出聲,半空血色被黑繭吸盡。
它緩慢沉落,像冥冥中受到什麼牽引,落在常儀懷裡。
薄膜上的裂痕擴散,蛛網似的無聲碎裂。
很快。
一隻小手從繭中跌出來,碰到常儀無力垂落的手背,無意識地動了動,緊緊攥住她一根手指。
常儀看向繭內。
一個瘦小的嬰兒躺在其中,呼吸微弱,只有握緊她的手,不曾鬆開。
伏黎也看到他的模樣,皺了皺眉:「你與……以你上尊之身,他怎會如此羸弱?」
常儀不語。
她反手輕輕握住孩兒手掌,闔眼道:「回家吧……」
伏黎於是抱她起身,帶著孩子一起飛身而出。
然而沒走多遠,東應宮中兀地風起雲湧,掀起陣陣呼號的黑霧,席捲整座魔宮!
伏黎驟然回身,沉聲道:「郁華。」
下一刻,屬於郁華的氣息果然狠狠爆發!
一條黑霧凝結的魔龍衝天而起,發出震響天際的如雷龍吟!
系統驚呼一聲:「不會吧!畜生不是死了嗎,怎麼又活了!」
輪迴中的常儀給了它答案。
「不是他。」常儀微微皺眉,「是魔龍族怨氣凝結,匯於東應宮中,受他生前殘念驅使。」
伏黎道:「你去吧,我去壓制。」
「不。」
伏黎轉臉:「常儀——」
常儀看著他:「族中唯有我得此傳承,魔尊言明,唯有我,方可壓制絕域氣息。」
伏黎狠狠擰著眉頭:「殘念罷了,何須你親自動手。」
「郁華修為高深,若非死於魔尊掌下,有他坐鎮魔宮,兄長也難輕易取勝。」
常儀臉色蒼白,面容柔婉,眼神卻透著深刻的穩靜,「他無意身死,生前怨念必定極重,東應宮是他久居之所,輕視不得。」
伏黎語氣越沉:「我來幫你。」
「不可。」常儀道,「兄長,絕域氣息常人難以抵禦,你也休要以身涉險,速速離去。」
伏黎還要再說什麼。
常儀久久看了一眼岳釋,將他送進伏黎懷中,低聲道:「將他送走吧,離魔宮越遠越好。他體內有郁華精血,易受郁華氣息擾亂。」
伏黎抬手接過:「你不去送他?」
常儀回首看向東應宮:「來不及了。」
伏黎也不拖延:「好。待東應宮事畢,我便送你去與他團聚。」
常儀頷首:「去吧。」
兩人就此分手。
場內還是沉默。
人人都知道,東應宮中的魔龍氣息至今都沒能徹底壓制。
兩人在輪迴中的約定,恐怕沒有實現的可能。
常儀受困魔宮四千年,唯一是想帶著孩子遠離魔宮,卻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系統的聲音也沉重著:「宿主,伏黎執掌魔界幾萬年了吧,難道常儀就在這壓制了幾萬年……」
六輪轉珠已經開始閃爍。
不再平穩的輪迴又隨之跳轉。
畫面里還是常儀和伏黎。
從他們不顯風霜的臉,看不出這次輪迴的時間跨度有多大。
不過場景總算換了一個。
這裡不再是東應宮,甚至不再是魔宮,具體方位,沈寂對魔界地圖不熟悉,也不清楚。
兩人正在一處庭院。
他們並肩走到一處窗前,從外向內,看著結界內一個瘦弱的少年。
「不去看他?」
聽到伏黎的話,常儀沒有轉臉。
透過結界,她目不轉睛看著殿內盤膝修鍊的少年,眼中覆起一層光亮,很快隱沒。
「不了。」她說,「他已習慣如今的日子,我何必再去打攪。」
伏黎道:「你每隔千年才有一次機會離開東應宮,不去見他,不後悔嗎?」
他和常儀截然相反,說話時一眼不看殿內的少年,只看著窗前常儀的側臉。
顯然,在他眼裡,岳釋始終帶有一半畜生的血脈,他能做到的是完成常儀的願望,而非如常儀一般,從心善待岳釋。
「此前萬年,他體弱難以修鍊,被封於玄冰,」伏黎道,「那時你亦難脫身,如今好不容易得此時機,常儀——」
常儀仍是搖頭:「親眼見他一面,已很好了。」
伏黎也便不再相勸。
兩人在窗前站了許久,才一同飛身離開。
兩人都沒看見。
他們堪堪動身,殿內修鍊的少年停下動作。
他全無表情的臉垂首看著地面,嘴唇緊緊抿著,膝上的手攥得更緊,直到指甲陷進肉里,又冷不丁一晃,雙眼轉向空無一人的窗口。
忽然,他猛地抬手抓住胸口,臉上露出痛苦掙扎的神色,冷汗從他額前大滴大滴滾落,他倒在蒲團上,咬緊牙關,半晌,才徹底癱倒。
他大口喘息著,聲音在空蕩蕩的殿內迴響。
直到雙眼再對上空蕩蕩的窗,喘息聲漸漸停了。
片刻,他抬臂擋在眼前。
寬大的袖擺蓋住他一整張臉。
九殷眼神複雜。
她見過的表哥,落拓不羈,倜儻不群,行事雖略有輕浮,卻不出格,也極妥帖,她一向視作臂膀。
而今日所見,大相徑庭。
她生於魔宮,自幼長於魔宮,一千年前,卻從未在魔宮見過表哥一次。
她也曾問過父尊,為何不請表哥到宮中小住,父尊只要她起誓不在姑母面前提及表哥一字,其餘絕口不提。
如今才明白。
表哥長於宮外,生來便沒見過姑母一眼。
—
輪迴不穩,這段場景很快劃過,到了下一幕。
這一次,常儀的臉色要比郁華身死那一天更蒼白。
她神情平和,似乎對此時此刻早有準備。
伏黎握住她從不離身的山玄蒼玉,坐在她塌邊,眼底血絲泛紅,尤有淚痕:「常儀……」
他身旁站著九殷,也面帶悲戚。
常儀看過他們,迴光返照的一絲力量支撐著她望向宮外的方向。
「兄長,我知你對岳釋不喜,」她輕嘆著道,「然我只你一人可以託付,我把他,交給你了。」
這是她最後一句話,說完就緩緩閉上了眼。
緊接著。
是岳釋一步一步從東應宮外走進庭院。
他走到墓前,目光描繪著石碑的輪廓,又落在魔龍石座上,繼而伸手向前,按在龍首。
一聲石裂。
魔龍傳承從縫隙鑽出,化為黑霧由他手臂纏繞,疾速涌遍全身,沒入丹田。
天生異象。
迅雷烈風。
岳釋渾不在意。
得到傳承,他又往前一步,抬手輕撫石碑。
「母親。」在石碑上留下深刻指痕,他回過神來,又含笑撫平,「我來了。」
話落。
龍首墜地,石碑攔腰截斷。
輪迴的畫面也許還沒結束。
可惜六輪轉珠閃爍得愈發明顯。
倏地。
一抹月色流光從天際摔落。
周圍寬闊的光柱轉瞬消散,只剩常儀黯淡的神魂立於場中,看起來隨時會魂飛魄散。
伏黎難掩哀慟,走到她身前。
但神魂的虛弱已經不能影響本就是魂體的常儀。
她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臂,才轉向一旁幾人。
「此事皆因我而起。」她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不知如何挽回,還請諸位及早設防,以策萬全。」
系統不好意思指責,可是難以理解:「宿主,我看伏黎一點都不喜歡岳釋嘛,這件事他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九殷啊?」
沈寂說:「因為私心。」
「啊?」系統說,「他不喜歡岳釋,私心不應該是殺了岳釋才痛快嗎?」
沈寂說:「他在乎的不是岳釋,是常儀的遺願。」
常儀留下岳釋,是為母子親情。
伏黎一再包庇岳釋,是為兄妹親情。
常儀把岳釋託付給伏黎,伏黎即便再厭惡岳釋,也把人接到魔宮照拂。
他不肯告訴九殷真相,是因為岳釋的秘密一旦公之於眾,就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