詆毀
李桂香早從鄰里的談論中知道,章北庭兩人每天固定在申時末出攤。
等到酉時初,她拿起把蒲扇出門,走了兩步又不放心,回頭叮囑大兒媳,「煮飯的米我舀出來放在灶台上了,你莫再去缸里添,菜在籃子里,苦瓜清炒,家裡的雞蛋要攢一攢,過兩天就到你小弟書院的旬假了,留著他回來吃。」
「知道了,娘。」吳氏低頭在屋檐下洗著衣裳,頭也沒抬。
婆母對小弟有多偏心,她嫁過來那一日就已經知曉。
囑咐完了,李桂香才打著扇子,裝作出門乘涼,溜溜達達地朝南城客棧那邊走去。
快到的時候,李桂香看到前邊兩個婦人行色匆匆,鬼使神差地走近了些,就聽到其中一人道:「你走快點,等下冰粉賣完了。」
李桂香心中一動,隔著幾步的距離,悄悄地跟在兩人身後。
到了地兒,她才發現她多想了,章北庭的攤子跟本不用費心去找,打眼看去,整個空地人最多的地方就是了。
攤子前頭裡三層外三層,都快看不清裡面的情況。
李桂香站在遠處,看著那些擠來擠去的食客,后牙槽越咬越緊。
腦海里冒出一些陳年往事。
章北庭的父親章全跟他男人章平生在同一個村子里,兩人年歲差不多,住得也近。
只是兩家的情況一個天,一個地。
她男人章平家是那個天。
她男人家從祖輩起就是村裡的廚子,靠著給十里八鄉的人辦紅白喜事,攢下豐厚的家產,是村裡有名的富戶。
而章全,三歲時父親上山砍柴被大蟲咬死,一年後母親改嫁。
成了孤兒的他,全靠同族裡心善的人,今天你一碗粥,明天我一根紅薯的施捨,才不至於餓死。
等到兩人逐漸長大,章平很快跟她定了親。
那個時候,章全每天還在為下一頓沒著落而發愁。
她跟章平成親后,章平不想再跟祖祖輩輩一樣做村裡的廚子,公婆就拿錢給他們在雲陽城買了間鋪子,開了間包子鋪。
沒幾年,他們夫妻二人攢了些錢,再加上公婆給的,又買了座宅子,在雲陽城立住了腳。
從此之後,每次回村村裡人誰不誇他們兩口子有出息。
她還記得,她家老大都出生幾年了,章全都還沒娶上媳婦。
章全實在是太窮了,十里八鄉沒有女子跟哥兒願意嫁給他。
後來聽說是撿了個外地逃難的女子,兩人也沒拜堂,就那樣一起過了。
而一切,似乎就是從章全撿回那個外地女子后,悄悄發生了變化。
他們離開了章全長大的青西村,來了雲陽城。
兩人還來求過她跟章平幫忙找活干,不過她不喜歡章全那撿來的媳婦,因為生得實在是太好看了些,便拒絕了。
後來她看到那女子塗髒了臉,白日跟著章全在碼頭給人搬貨,晚上就在城牆下找個避風的地方休息,漸漸地她便忘了這兩人。
再次見到,已經是大半年後。
章全跟那女子也像章北庭現在這樣,支了個攤子賣吃食,生意雖不如章北庭這般好,但也非常不錯。
沒幾年,章全跟他媳婦的小吃攤變成了鋪子,還買了比他們家更大的宅子。
章全自己的日子過好了,便回報了那些曾經幫過他的族人,送糧食送地的,毫不吝嗇,還出錢修繕了族裡的祠堂。
雖然之後就不回村了,但村裡的人說起他,都是重情重義,有出息這類話。
村裡那些人每每誇完章全,還要把更早離村的章平跟她拉出來做對比,大家似乎忘了以前也誇過他們出息,現在開口就是全靠父母幫扶,他們才能在雲陽城買鋪子買宅子。
末了還說他們有錢了就忘了窮親戚,不幫村裡人,也不做點有利於村裡的事。
她跟章平會送小兒子讀書,也是因為看到章全給章北庭拜了先生。
前幾年知道章北庭會參加縣試后,她催著才十四歲的小兒子下場,結果章北庭中了秀才,她兒子落榜。
她跟章平都咽不下這口氣,從小沒了父母,差點餓死的章全,憑什麼過得比他們好,兒子也比他們的有出息。
直到去年章北庭鄉試落第,章全兩口子病死,她才覺得,壓在頭上二十多年的石頭終於沒了。
這會兒看到章北庭攤子前擠滿了食客的樣子,李桂香恍惚回到了第一次見章全擺攤的時候。
也是從那時候起,她的日子一直被人壓了一頭。
心裡想著事,李桂香沒察覺,她已經快走到章北庭的攤子旁邊。
「不買就站遠點,別擋著大家。」
李桂香被人推了一下,才回過神。
她連忙低頭,往旁邊讓了讓。
擔心有熟人看到,她又飛快地掃了眼四周。
這一眼,熟人沒看到,只看到在攤子的一角,眼巴巴地擠著幾個六七歲的小孩。
這在賣吃食的攤子前並不少見,通常是家裡大人捨不得給錢買,小孩子又饞,就會跑到攤子前守著。
她家的包子鋪前,偶爾也會有這種小孩。
只是這幾個小孩里,有一個是她的孫子大牛。
李桂香怒氣瞬間就上來了,吳氏是怎麼教養小孩的!
大牛也看到了她,有些害怕,但實在是饞得緊,最後饞蟲戰勝了懼意,擠到李桂香跟前,吞了吞口水道:「奶奶,我也想吃冰粉。」
李桂香正憋著一口氣沒地方撒,大牛要是看到她就跑了,她還不能怎麼樣,畢竟她來章北庭攤子這裡的事,並不想讓人知道。
結果大牛不僅沒跑,還敢湊她面前說想吃冰粉,她怒火中燒,揪著大牛的耳朵就是一頓罵:「吃吃吃,都不知道是什麼做的,你也不怕被毒死。」
她突然喝罵,嚇到了不少人。
大家下意識地往旁邊移了移,讓出了一塊空地。
大牛捂著耳朵哭喊道:「不吃了不吃了,奶奶你別揪我耳朵了,要揪掉了。」
李桂香非但沒停手,力道反而更重了一些,「以後你要是再來這裡,被毒死都沒人知道。」
她一口一個毒死,圍觀的人難以置信她對親孫子都能說出如此惡毒的話,又忍不住看向章北庭。
雖然都知道這人是故意壞冰粉的名聲,但還是好奇章北庭會怎麼處理。
大牛還在求饒,「以後再也不來了。」
「不來就趕緊跟我回去,」李桂香自以為聰明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一家人找你找了一下午。」
「詆毀完了就想一走了之?」章北庭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冰粉攤後面出來,擋住了李桂香的去路。
李桂香被他冷冰冰的眼神看著,回想起那日在何家菜攤前的情節,腿肚子還有些發軟,轉念又想到,章北庭今日手上沒刀,旁邊又有這麼多人看著,氣勢便強了一些,「你那冰粉本來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做的。」
她還嘴硬著,卻不敢再說有毒了。
「聽說你家是開包子鋪的,」章北庭,「不知道是拿什麼發的面,又是用什麼和的餡。」
「我家的方子憑什麼要告訴你。」李桂香脫口道。
章北庭似笑非笑,「是啊,憑什麼要告訴你。」
旁邊圍觀的人群里,有人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住在南城這一塊的,大部分人家裡都有生意,自己的方子、門道、手藝這些謀生的手段,很多連家裡人都是傳子不傳婿,傳媳不傳女,更何況外人。
李桂香被章北庭一句反問堵得胸膛急速起伏,又說不出一個字,在眾人的笑聲里,灰溜溜地走了。
這回章北庭沒攔她。
李桂香有一樣想得沒錯,這麼多人看著,又是在章北庭自己的攤子前,章北庭肯定不會對她動手。
其實不僅是動手,就是吵架,都會影響到生意。
章北庭在心裡嘆了口氣,回到攤子裡面,道:「宴卿,我有些渴了,給我盛碗冰粉吧。」
「好。」宋宴卿麻利地打了碗冰粉,「所有東西都加吧?」
「嗯,都加。」
章北庭端著碗,被一群人看著,他也不在意,攪勻配料后,就舀起一勺送進嘴裡。
他的動作很優雅,速度卻不慢,很快連碗底的糖水汁都被喝乾凈。
不少人反應過來,他並不是真的渴了,而是在用行動反駁李桂香說的有毒。
也是杜絕可能會出現的閑話。
其實大家並怎麼在意李桂香的話,但看到他這麼做,還是安心了許多。
有人讚賞地看了章北庭一眼,也不說破,只惋惜地道:「本來每天就不夠賣,攤主自己還要吃一些。」
「就是,今天又要多一個人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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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章北庭的話跟舉動讓後面的生意沒受影響,但李桂香鬧的時候耽擱了,導致收攤時間比前兩日晚了些。
章北庭跟宋宴卿收拾好碗跟各種罐子,看到桌子邊還坐著個人,便道:「今天收攤了。」
「你家冰粉好吃是好吃,就是不管飽。」那人說著轉過身。
「錢掌柜?你還沒走啊。」章北庭想了想道,「過幾日我打算做樣管飽的吃食,到時候您來嘗嘗?」
錢良才點了點頭:「一定來。」
說完他也沒有要起身的跡象。
章北庭也不好趕人,便乾脆坐到了桌子的另一邊。
錢良才這才緩緩道:「今日那婦人,看起來不像是會善罷甘休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章北庭不甚在意地攤手,「總不能因此不做買賣了。」
錢良才讚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我該回去了。」
走了兩步,他又說:「你家冰粉雖然不管飽,但勝在好吃又獨一無二,我還是會一直來吃的。」
他跟章北庭並沒什麼交情,留下來提醒兩句還是看在冰粉的面子上。
至於章北庭能不能聽懂,就不是他的事了。
章北庭認真行了一禮,「多謝提醒。」
錢良才擺了擺手,「不客氣,明日給我冰粉里多加幾顆小湯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