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6章 第6章

自頭七起,每逢七日,便有人喪命。義莊內,屍首不能停放太久,除了兩日前的遇害者外,其餘屍身都已被家人領回安葬。

江嫿蹲守到裴玄卿驗完離開才進去,憑著「縣令欽點道長」的身份,看門老頭未加阻攔。

戴上羊腸手套,她欠身道:「得罪了。」而後深吸一口氣,白布隨著微顫的雙手展開,伙夫靜靜躺在木床上,身子僵硬。

他的致命傷是頸上刀口,送來后,義莊看守已擦洗掉周身的血跡。如今渾身犯了白,脖子卻豁開一道駭人的口子,皮肉外翻。

江嫿不爭氣地起了個寒顫,從腳底麻到頭皮——裴玄卿是對的,她雖目睹過許多死亡,可自然咽氣和遭人屠戮帶來的視覺衝擊截然不同。時值初夏,連著義莊里的溫度都比外頭低,像怨氣盤踞在屋內久久不散似的。

看守頭髮花白,見江嫿獃獃地耷拉著腦袋,木頭一樣站在那裡,便扯著渾濁的嗓子喊:「小道長,您實在怕,就罷了。方才您的師兄已經來過,要知道屍身異狀,問他也是一樣的。」

聞言,江嫿雖仍畏懼,心裡卻生出一副莫名的倔來。裴玄卿眼下憐惜她,又送妹妹進學塾念書。可這些好,他隨時都能收回去。想巴結他的人能擠破頭,她又有什麼能耐勾得他一直好下去,撐到為爹娘平冤呢?

若她能協助裴玄卿探案,比任何一個下屬都出色,甚至成為值得他信賴的人,他便會長長久久的蔭庇她們。

江嫿閉目長舒一口氣,終是邁出步子,忍著胃腸翻湧,仔細查探起屍身。除脖子上的傷外,手指也有一道口子。聽縣令說,一塊兒做工的人喊死者同行去碼頭,可推開門,屋裡腥氣衝天。鮮血噴濺得老遠,死者倒在桌上,右手就握著要他命的刀。而桌上有他寫下的三字:

我該死。

左鄰右舍當夜都未聽到任何打鬥聲,又有血書為憑,衙門只能初步斷以自殺。

江嫿眯著眼,回想起柔若柳扶風的周蓉來。菟絲花都沒嚇得一命嗚呼,孔武伙夫倒連夜認罪自戕?

褐色雙瞳眼波流轉,她低聲喃喃:「該怎麼才能證明,是他殺呢……」

「呵,你猜。」

耳邊赫然響起回應,額側一縷碎發被氣息帶動微微搖擺。江嫿軟著身子「嗷嗷」亂叫,跌跌撞撞向前倒去。眼看著就要與屍身親密相擁,卻被一股蠻力拽起,腦袋「咚」地撞上硬物,整個人窩進一雙精壯的臂彎里。

急急站穩,江嫿捂著後腦勺側頭,迎上裴玄卿啞然失笑的臉。四目相對,近在咫尺,江嫿激烈的心跳竟平緩下來,溫瀾潮生。

偏對方很不合時宜地嘲諷:「是誰吹噓自己膽子大?」

「幼稚!」江嫿從他懷裡掙開,不服氣地叉著腰:「你不嚇我,我才不會摔呢!」

比起她乖順地跟在身後點頭髮呆,裴玄卿更喜歡看這副炸毛幼貓的模樣。兇巴巴地哈氣,爪墊賣力打到人家身上,連印都留不下,撓痒痒似的。偏小貓咪還自覺厲害極了,引人忍不住逗弄它。

言歸正傳,裴玄卿屏退其餘人,也戴上羊腸手套,再度將伙夫的手舉起:「我回來自然是有新的想法,你看,他以右手寫血書,便是左手握刀劃破。可傷口左深右淺,覺出蹊蹺了么?」

江嫿方才並不敢靠得太近,的確忽視了此處。

人以左手握刀割右手,傷處便該是右深左淺。可他食指傷口左深右淺,並不符合常理。

除非,是有右撇子在他不能反抗的情況下,持刀割破他的右食指,再抓著他的手寫下悔罪詞。

「可萬一,他就是以一個極其彆扭的姿勢割開呢?這隻能算疑點,不算證據。」

裴玄卿鳳眼森然:「不錯,所以我還去了上一位死者的宅子。」

同樣,那個鐵匠鋪老闆家裡沒有對峙打鬥痕迹,而他的死因是溺斃於家中蓄水池。

那池中,青苔覆壁,並無划痕。

江嫿抬頭,恍然頓悟:再怎麼想自盡,溺水時,人也無法剋制本能不掙扎。只要掙扎了,指尖就會摳掉青苔!這說明,鐵匠死去時,早就不省人事。

能悄無聲息地放倒兩個壯碩男人,最大的可能性便是蒙汗藥。

何氏是個獨居孤女,蒙汗藥價格昂貴,她生前買不起,「死後」更攢不到銀子。

江嫿眉目帶喜:「所以,是她唯一好友周蓉給的!之所以第一個找上她,就是借她的嘴,使得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何翡真的死不瞑目,還遊盪在祁縣。今早我把脈並無錯漏,她氣血兩空,都是因服用綺蘿花,那葯的味道會滲出肌膚。在我問及頭七那日到底是何情況時,她的脈象浮沉節律變得不均勻,有力卻不流利,而且……」

頓了頓,又兀自搖搖頭,真誠地看著裴玄卿:「不是我怕你偷學到,實在情形複雜超出醫書關於脈案的記載。小時候我淘氣,闖了禍不肯認,爹爹一把脈便知曉真假。後來我想起便發笑,只當是他詐我。今兒個才確認,郎家當真有此能力。」

話本子里的橋段真切地出現在身邊,裴玄卿眉間緊蹙:「還有誰知道,你手上有這麼玄妙的本事?」

江嫿鄭重其事地搖搖頭;「我哪敢告訴別人!被硬拉去替人辦差事就罷了,或許還會遭人忌憚,一刀抹上脖子,再學著高府滅門一案,推給土匪呢!」

「嗯……」他負手超前踏了一步,身量高挑,欺得江嫿仰起頭才能看著他:「我不是別人么?」

江嫿:「……」

無賴,什麼節骨眼,還有心情說笑!

*

是夜,祁縣宗祠前,祭壇煙熏霧繚,凡何翡的街鄰都被召到此地。

五日後便是七七,按規律,會再有一人喪命。聽聞道長要開壇做法保他們平安,都不用官差催促,全都一窩蜂地湧來,險些將祭壇擠倒,就跟黑白無常即刻便要來領人似的。

江嫿被紅繩困在陣中,渾身顫慄,繩上每隔五寸便系有銅鈴。裴玄卿手持桃木劍,在案前揮舞。直到香燭戛然熄滅,他「咻」地指向江嫿,她才停止震顫,猛地仰起頭,眉眼唇角止不住痙攣。

裴玄卿瀟洒收劍,朝眾人做了個「請」的姿勢:「何氏怨靈已附到我師妹身上,各位有所訴、有所求,皆好好與她說道吧。」

聽聞怨靈在此,全都嚇破了膽胡亂衝撞逃跑。碰到他事前系好的紅線,銅鈴叮噹撞擊,回蕩在空曠的街巷,如女子嬉笑陣陣,再有凄凄冷冷的夜風吹過,生生將詭秘氛圍拉到極致。

裴玄卿厲嚇:「別碰!陣法若亂,師妹就壓不住怨靈了。到時何氏大肆殺戮,我可攔不住。」

這下,方才還哭喊著要回家的人急忙往中間縮,誰都不敢觸到銅鈴。裴玄卿很是滿意:「一個個上前,將生前對不起她的地方說出來,再誠心賠罪。只要她氣消了,便會前往黃泉輪迴,不再害人。

一孩童被裴玄卿提到跟前,還沒開口,手腕就「啪嗒」一聲被緊緊扼住,嚇得哇哇大哭:「何姐姐,我......我偷過您兩枚雞蛋,對不起,求姐姐饒命。」

江嫿安安靜靜地坐在那,漸漸鬆開手,裴玄卿點頭:「很好,她原諒你了,下一個。」

老嫗杵著拐杖上前,手照舊被扼住,她腳下哆嗦:「何姑娘,老婆子一把年紀,何曾與你結怨吶,你可別害錯人。」

話音剛落,面前女子陡然昂首,喉嚨里發出「呃呃啊啊」近乎獸嘯的聲音,周身銅鈴猛烈碰撞,像是被何氏操控著,想把彼此撞得粉碎,好讓主子逃出來。

裴玄卿怒斥:「還不說實話,想第一個死在她手上嗎?」

江嫿尖銳的指甲幾乎要埋入皮肉,老嫗是拐杖也拿不穩了,弓著腰跪地聲淚俱下:「何姑娘饒命,老婆子我不該……不該背後跟人說,有男人半夜出沒你家。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就開開恩,等下了地府,老婆子一定由你打罵呀。」

脈象雖無異常,江嫿卻驚詫得久久忘了撒手。

後邊街坊惴惴不安,人死後當真能耐通天,連背後說的惡言惡語都能知曉。這要是當面做過什麼壞事,再敢不承認,還不得被她當場撕碎咯!

有過者磕頭懺悔,無過者祝禱告慰,直到一男子瑟瑟發抖地上前,雙腳之間淋漓不盡。

大伙兒紛紛嫌棄地捂住鼻腔,他竟嚇得失禁,這究竟是做了什麼惡事?

「砰——」

「砰——」

「砰——」

三個響頭下去,眉心磕出一道傷口,鮮血順著鼻樑流淌進嘴裡。

「何娘子,我、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畜牲。我不該跟他們一起欺辱你……」

裴玄卿漫不經心地提醒:「他們是哪些人,交代清楚。」

他一刻也不敢停下,以頭搶地不停扇自己耳光:「是徐大、王六,還有……」

二人對這些姓氏加家中排行的昵稱一頭霧水,倒是後頭議論紛紛:

「天爺呀,除了陸七,不是死的那五個人嗎?」

「酒後欺辱女子不僅不悔改,還以名節威脅,多次要她相從,真是豬狗不如!」

「哼,豈止,那老東西也該死,這種話能到處傳?難怪何娘子活不下去,要懸樑。」

他該吐的都吐乾淨了,江嫿不撒手,他便覺得何氏不願放過自己。即便額頭已經血肉模糊,還在不停磕。裴玄卿清咳了聲:「何氏,他既已誠心悔過,你就別再徒增殺孽,輪迴去吧。」

半晌,江嫿猛地抽出手,刻意刮下幾處皮肉。陸七得了饒恕,半點不敢埋怨,千恩萬謝地退下。奈何才走幾步,就頭痛欲裂,眼前重重人影都變成白衣散發的鬼,要群起分食自己。哭著喊著,便昏厥過去。

裴玄卿趕忙上前查探,好在還有氣息,忙喚人將他抬到醫館,再請官差來看守。

法事完畢,這些人高高懸起的心終於落下,今後總算能睡個好覺。偌大的祠堂口突然安靜下來,月光穿雲破霧,照亮黑黢黢的巷落。修長身影停在江嫿跟前,伸出骨節分明的手:「走吧,再完善一下後邊的計劃。」

江嫿仍是孤零零地半跪在地,摩挲自己的影子,聲音酸澀:「後邊的計劃?難道,你仍打算設下圈套,引出何翡?」

裴玄卿猶疑道:「我們剛才,不正是在確認她的下一個目標,再守株待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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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執王爺的掌心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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