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認識殷若夏的人都知道,他生性暴躁又狂傲。無法無天,是個一點就炸的少爺脾氣。
意識到自己難得善心泛濫一次,捨己救人的高尚行為被誤解,甚至扣上『從重量刑』的污名。
殷少爺當場發作,對郁筱展開長達五分鐘的單方面言語攻擊。
「你有病吧?!」
「好端端的,非要泡水裡飄啊飄,難道你是水母嗎?」
「我還以為你淹死了呢!」
「人工呼吸懂嗎?!」
「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還有身材。小孩一個,還沒發育呢,誰會對你下手啊?」
「嘁,真他媽好心沒好報。」
「抱歉。」郁筱從他的瘋狂輸出中,捋清事情始末,平靜地解釋,「我沒有溺水。而且,人工呼吸不是那樣的。首先要清理溺水者的口鼻污物,然後…」
郁筱伸手探向殷若夏,打算為他演示正確的人工呼吸步驟。
「你想對我做什麼?」殷若夏靈巧地躲開,雙手護住胸膛,眉頭緊皺,尷尬地避開話題,「咳,你沒有溺水,為什麼泡水裡?」
他不想再繼續討論人工呼吸了。
萬一被小孩知道,自己人工呼吸的技巧,是跟偶像劇男主學到的,豈不是很丟臉?
殷若夏萬萬沒想到。
轉移后的話題,更讓他丟人。
郁筱回答,「調整比賽狀態。」
「哈?」殷若夏迷茫。
「我是國家跳水隊的運動員。」郁筱語速很慢,細聲細氣解釋,「剛才比賽又失誤了,腦子很亂。只有泡在水裡,我才不用想那麼多。」
「跳水……運動員?」殷若夏緩緩打出三個問號。
所以——
我剛才居然在擔心跳水運動員掉進水裡,會被水淹死。
靠,我是個大傻比嗎?!
**
「唔。」郁筱踹出第一腳時,殷若夏勉強還能咬牙忍耐。
「啊!」
「喂,你輕點呀!」
偌大的頂層套房內,慘叫聲一陣高過一陣。
「疼——!」殷若夏難耐的蜷起身體,表情扭曲。
郁筱彷彿沒聽見大少爺的哀嚎,伸出的腳還懸在空中。
郁筱殘忍地提醒,「請你把腿綳直,忍耐一會兒。」
「不用。」殷若夏緊緊抱住抽疼的腿,原地擺爛,「你還是讓我疼著吧。」
他剛剛沒有熱身,直接跳下水游泳。
爬起來準備離開時,才發現小腿肚抽筋了,站都站不直。
郁筱發現,二話沒說把他扛回房間。
女孩個子矮矮的,小細胳膊一隻手就能箍住,力氣卻比想象中大得多。
一路把殷若夏扛到房間,氣都不帶喘。
假如殷若夏真的要對她做『從重量刑』的事情,恐怕現在會死無全屍。
郁筱垂眸,濕漉漉的眼睛盯著殷若夏看了片刻,才緩緩縮回腳。
「那我走了。」說罷,她作勢轉身。
「等等。」殷若夏掙扎著爬起來,臉上寫滿『你不可理喻』,「我好歹是為了救你,才弄成這幅樣子,你說走就走啊?」
郁筱淡淡撩了他一眼,眼神彷彿說『我需要你救嗎』?
殷若夏默了。
幸好,她沒有不負責的打算,重新抬起腳,「請把腿綳直,再踹兩下就好了。」
「停!」殷若夏連忙攔住她,生怕被踹成半殘廢。
郁筱問,「那你要我做什麼?」
「我現在好無聊,先幫我把VR眼鏡拿來。」
「VR……什麼?」
「裡面沙發上,那個白殼子的。」
「哦。」郁筱走進卧室,猝不及防看到亂糟糟的床,到處亂扔的衣服。
沙發上散落著遊戲雜誌和飲料罐,還有開封只吃了一半的零食,精準踩遍國家隊衛生檢查標準的雷點。
她不認識VR眼鏡,胡亂拿起一個白色的東西,「是這個嗎?」
「那是遊戲手柄,和旁邊的VR眼鏡一起拿過來。」
「好。」郁筱按照他的要求,將兩樣東西拿出來交給殷若夏。
聯機的隊友已經下線了,殷若夏聯網搜索單人遊戲,同時有一搭沒一搭跟郁筱聊天。
「你為什麼在酒店?跳水隊不是都去比賽了嗎?」
郁筱回答,「我比完了。」
「淘汰啦?」
「沒。」郁筱抿了下唇,低聲說,「比淘汰更慘。」
「沒淘汰,不就是晉級嗎?怎麼可能更慘,搞不懂你們運動員。」殷若夏閑閑吐槽,「像我打遊戲,那幫牛比閃閃的大神,都是絲血苟到決賽圈。」
郁筱聽不懂遊戲術語,原本不想多做解釋。
偏偏殷若夏話多,非要問到底。
郁筱被他煩得厲害,三言兩語講清楚事情始末。
「哦。」殷若夏放下遊戲手柄,摘了眼鏡跟她對視,「你知道這種情況叫什麼嗎?」
「什麼?」
「怯場。」
「我怎麼會……」郁筱以前在省隊,是公認心態最好的運動員,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怯場分為很多種情況。不是你感覺到你害怕,才叫怯場。就比如我有時候打boss,明明腦子裡不覺得恐懼,操作的手卻一直抖,這屬於身體怯場。」殷若夏難得說出如此有道理的話,努力讓郁筱相信自己的觀點,「其實我能夠理解你。就算你是國內賽第一,跟國外那群大佬比,確實有壓力。」
郁筱悠悠提醒,「在我們國家,跳水是僅次於乒乓球的優勢項目,國際賽遠遠不如國內賽強度大。」
「呃。」完全不關注體育比賽的殷若夏,突然get到一個沒用的知識點。
「你肯定是太緊張了。」殷若夏強行改變說辭,並提出解決方案,「你需要找點更緊張,更刺激,更有趣的事情,轉移注意力。」
郁筱若有所思。
確實,她現在睜眼閉眼,滿腦子都是自己失誤的場景,確實需要轉移注意力。
可是……
「我應該去哪裡找?」
「簡單。」殷若夏重新戴上VR眼鏡,「你恐高嗎?」
「不。」郁筱秒答。
問一個十米板運動員恐不恐高,就像問她跳下來會不會溺水,聽起來同樣荒唐。
殷若夏又問了一個傻比問題卻毫無自覺,還興緻勃勃繼續調查,「怕黑嗎?有幽閉恐懼症嗎?怕鬼嗎?」
前幾項,郁筱能夠立刻給出否定答案。
唯有聽見『怕鬼嗎』幾個字,她突兀的沉默幾秒。
「哎呦,怕哪種鬼?」
郁筱回答,「水鬼。」
她出生在漁船上。因為早產,龍鳳胎只活下來一個。
五歲前,一直成長在大海邊。後來被游泳隊教練挖掘進入省隊,又被跳水隊教練搶走。
迄今為止的全部人生,都與水有關。
她做過的所有噩夢,也都跟水有關。
夢裡,奶奶燒了一張符紙,跪在符火面前虔誠祈禱。
「讓水鬼把那個丫頭抓走吧。」
「用她的命,把我孫子換回來。」
「我們郁家不能斷了香火。」
「……」
「有了!」殷若夏愉快地語調,打斷郁筱思緒。
他把VR眼鏡遞過來,強迫郁筱戴上,拿起遊戲手柄按下開始。
這副VR眼鏡是剛上市的新款,讓使用者看到的畫面更加立體逼真,宛如身臨其境。
郁筱眼前出現一片渾濁的泥沼,泥沼中漂浮著破碎的屍身。有個全身腐爛膿腫,頭髮披散,鬼一般的女人朝她爬過來,用虛無縹緲的聲音說,「小姑娘,過來啊。」
殷若夏用平板鏈接VR眼鏡,實時分享郁筱看到的畫面,冷不防嚇了一大跳。
他偷偷觀察郁筱的反應,想看看淡定如她,受到驚嚇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可惜。
郁筱依舊毫無反應。
殷若夏操縱遊戲手柄,帶她往泥沼深處,近距離接觸水鬼。
郁筱始終面色沉靜,還能遊刃有餘跟水鬼對話。
「你騙我。」殷若夏憤憤難平,「你根本不怕鬼。」
「畫出來的鬼,有什麼好怕?」郁筱摘下眼鏡,平和的告訴他,「真正的鬼,在人心裡。」
「嗯?」
「謝謝。」她把VR眼鏡還回去,「我確實放鬆了一點。」
「那。」殷若夏順勢把手柄遞迴去,「送你吧,我已經玩膩了。」
「平白無故,我不能收。」
「那我們交換,你幫我搞幾張跳水決賽的現場票。」
郁筱想了想,答應道,「好,隊里給我的親友票,我拿給你。」
殷若夏下意識問,「有幾張?」
「四張。」
「啊這。」
未免太剛好了。
**
「筱筱,你下午去哪了?老胡找你復盤,半天沒找到人。」
「抱歉。」郁筱把VR眼鏡收好,帶上筆和記錄本跑出房間,「我現在就去。」
每次比賽結束,跳水隊都會立刻復盤。
郁筱才加入國家隊兩個月,還不太能適應國家隊的快節奏。
推開門進會議室,幾位領導和隊員已經到齊了,只有胡烽旁邊空著位置。
她悄悄過去坐下,被胡烽臭罵了幾句。
「安靜點,聽我說。」岳韶正在用投影儀,慢速播放半決賽的每一跳。
剛才郁筱沒來,先進行蔣洺瀾的十米板復盤。
「瀾瀾還是老問題,進狀態慢。前面兩跳動作完成了,分數卻不太高。」岳韶頓了幾秒,又繼續說,「咱們國家體育隊的處境,大家也知道。比賽時只要稍有瑕疵,分數肯定會被壓到最低。」
「嗯。」楚婧萱比了十幾年大賽,深受其擾,「咱們和隔壁乒乓球隊,永遠是被國際裁判針對最狠的。」
岳韶將畫面切換到下個動作,臉上露出笑容,「瀾瀾進入狀態后,發揮很穩定,繼續保持。」
「教練放心,我會保持的。」蔣洺瀾大方回應,非常有下任頂樑柱的氣度。
委員會和教練團對她非常滿意,多鼓勵幾句,囑咐蔣洺瀾再接再厲。
接下來,輪到郁筱的復盤。
會議室內,空氣明顯變得壓抑幾分。
猶記賽前,跳水隊把郁筱當成王牌。
現役運動員中,她是唯一在這個年紀,能完成難度係數3.7動作的天賦型選手。
本以為能通過亞洲賽一戰成名,向全世界炫耀國家隊的接班人。
怎料初賽、複賽、半決賽,連續鬧了三場笑話。
「筱筱的情況,跟瀾瀾正相反。你一上場就能進入狀態,前三跳非常完美,只是……」岳韶嘆了口氣,看向郁筱的眼神疼愛又無奈,「為什麼撐不到最後呢?只要沒有大失誤,你肯定是第一的。」
「對不起。」郁筱只能道歉。
她也說不上為什麼。
她甚至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參加比賽。
被強行推上十米跳台,面對所有觀眾的審視和評判。
平常可以容忍的失誤,到這裡變得十惡不赦。
僅僅只為了一句『你該去代表國家了』。
從始至終,沒有人在乎她什麼想,沒有人問她可不可以。
站上跳台的那一刻,郁筱就不再是郁筱,她存在本身變得微不足道。
胡烽嫌惡地瞪視她,「對不起有什麼用?你去跟裁判說啊!」
「老胡!」岳韶攔住胡烽,盯著沉默寡言的小姑娘瞧了會,無奈地說,「決賽的話,別受傷就行,結果……不重要。等回到隊里,我給你請個心理醫生。」
「岳教練……」郁筱抬頭看她,欲言又止。
「你別有太大壓力,總局那邊我去說,處分我跟跳水委員會主席一起背。」岳韶走過來,憐愛的摸摸郁筱的頭髮,「你這次狀態不對。可能因為年紀小,又剛從省隊調上來,還沒習慣大賽的節奏。我們就算再逼你,一時半會也逼不出結果。」
「對。」楚婧萱越過胡烽,拉住郁筱的手,「總不能因為一塊牌子,毀了一個運動員。」
「什麼叫一塊牌子?」蔣洺瀾聞言,十分不贊同,「我從三歲開始訓練,練了十幾年,就是為了這塊牌子。」
郁筱抬眼朝她看去。
蔣洺瀾比自己大兩歲,出身體育世家,爸爸和媽媽都是職業運動員,退役給女兒做教練。
從記事起,她的前途已經被鋪好,人生信條只有為祖國升起紅旗。
今年是她的第三個賽季,前兩年一直被楚婧萱壓制。今年楚婧萱退出十米板,可郁筱到了比正式賽的年紀,她國賽又被郁筱壓制。
隊里平常開玩笑,總說蔣洺瀾是萬年老二。
「你從我手裡搶第一種子的時候,可不是現在這樣。」蔣洺瀾無法理解,「既然你比不了大賽,你當初為什麼要選擇跳水?」
會議室內驟然沉默。
郁筱再次垂下頭,墨色眼睫密密覆住眼睛。
楚婧萱以為她跟平常一樣,不會回答,便打算說些什麼解圍。
正當楚婧萱要開口時,耳邊響起女孩乾淨的聲音。
「你會問一條魚為什麼要游泳嗎?」
作者有話說:
匿名用戶:跳水運動員掉進泳池會溺水嗎?在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