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紅衣
韓佑也躺下來,和夏司言兩人在大殿中央的地板上肩並肩躺著。宮殿很高,殿內燈火通明也照不亮那頂上幽深的地方。
安靜了一會兒,韓佑說:「臣對陛下沒有二心……也正是因為沒有二心,所以才只能這樣。」
夏司言沒有回應,韓佑偏頭看向他鋒利的側臉,接著說:「陛下說的臣都知道。其實……臣也一樣……臣對陛下,也是一樣的。」
夏司言眨了眨眼睛,渙散的目光聚攏了,也轉過頭來看向韓佑,有些遲鈍地問:「你說的一樣,是指什麼?」
韓佑臉上帶著輕淺的笑意,目光溫和,柔聲道:「一樣的,我也喜歡你。」
這是韓佑第一次沒有對夏司言使用敬語。
夏司言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撐起來,俯身盯著他的眼睛,問他:「真的嗎?」
「是真的。」
夏司言臉上的笑意還沒有展開,就聽到韓佑又說:「可是發乎情止乎禮,陛下,臣也只能到喜歡這裡了。」
嘴唇剛剛拉開一個愉悅的弧度,就凝固了,夏司言收斂起笑意,眼神也變得冷酷,咬牙切齒地問:「發乎情?止乎禮?」
他俯下身來,在韓佑身上投下一個危險的陰影,鼻尖相抵,氣息交錯。剋制了想要咆哮的衝動,他啞著嗓子問:「你可以止乎禮嗎?你敢試試嗎?」
韓佑下意識偏頭望向窗外,夏司言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只能看著自己,在他耳邊噴著酒氣說:「他們都走了,外頭沒人,先生。」
夏司言身上的酒氣很重,體溫也高得不正常,看向韓佑的目光卻十分清澈。韓佑分不清楚他到底是醉了還是清醒的。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他捉住韓佑的手,把乾燥微涼的手掌貼在自己唇上。
韓佑想收回手,掙了一下沒有掙開。夏司言下了力氣,把他抓得很痛,但又只是小心翼翼地親吻他的掌心,那神情近乎虔誠。韓佑感覺到掌心很燙,滾燙的觸感從掌心一直傳到胸腔,又從胸腔傳遍四肢百骸。
有個聲音在說,你看,你抵抗不了的,韓景略,算了吧。
放棄吧。
淪陷吧。
他顫抖著,輕輕地叫了一聲:「陛下。」
夏司言把他的手拿下來,跟他十指相扣,嗯了一聲,閉上眼睛親了親他的唇,然後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裡。
身上的人皮膚滾燙,像是要灼穿他的身體,但過了很久,韓佑也沒有等到下一個動作。
夏司言已經睡著了。
韓佑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抬手抱住夏司言,輕輕把他側過來放在地上。夏司言卻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不放手,好像睡夢中都在害怕他逃跑。韓佑不想把人弄醒了,只好把自己的手臂給他當枕頭,讓他就這麼抓著自己睡。
夏司言兩天兩夜沒有合眼,這時才終於安心睡去。他抱著韓佑的腰,半個身子都壓在韓佑身上。韓佑被他壓得手臂發麻,想換一個姿勢,稍微一動卻被抱得更緊。
連睡著了都還是這樣任性強勢。韓佑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想,他是我的君王,也是我帶大的孩子。
第二日上午,韓佑是在床上醒來的。他睜開眼睛看見明黃色的暗龍紋床帳,懵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身旁的位置也有睡過人的痕迹,但那人現在已經不在了,只留下一點若有似無的體溫。
這是皇帝的寢殿。
韓佑坐起身,蓋在身上的絲綢薄被滑落下來,他才發現自己只穿著中衣,外袍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脫掉了。
陽光透過蒙白的窗戶照進來,讓屋子裡很亮,看這個日頭應當已經不早了。
頭有點痛,昨天夜裡折騰得太晚了,他睡得沉,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搬到床上的。
這時他聽到一陣很輕的鈴鐺聲由遠及近,然後一條白色的小狗就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熟稔又親昵地跳到他的身上。
看它跳床跳得這麼熟練,就知道它平時肯定沒少往陛下的床上跑。
韓佑揉了揉他的肚皮,見他長得越發健壯,毛色光滑,想必是在這長樂宮過得很好了。
窗外傳來一個小宮女的聲音:「哎呀,雪球跑到陛下的寢殿里去了!」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宮女說:「趕快去抓出來,韓大人在裡面呢,別把韓大人吵醒了,陛下交代了的……」
接著她們說話的聲音變小了,韓佑聽不清。他笑著把小狗抱起來舉高,「雪球?誰給你取的名字?」
小狗叫了兩聲,門外的宮女靜了,接著門被敲響,韓佑聽到年紀大一些的宮女小聲道:「侍郎大人?」
韓佑朗聲回答:「進來吧,我起了。」
門外又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四個宮女各自捧著托盤魚貫而入,安靜而迅速地服侍韓佑洗漱更衣。
韓佑抖開托盤上的外袍,是一件絲質的紅色對襟大袖衫,很明顯是女性的款式。他皺眉問那宮女:「這不是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呢?」
宮女答:「大人的衣服昨個兒弄髒了,已經送去漿洗了,得晚一點才能拿到。」
韓佑不疑有他,溫和地說:「姑娘可能弄錯了,這是女子的衣服,若是宮裡沒有合適的,還請姑娘給馮公公說一聲,讓我府上的韓三送一套進來。」
那宮女跟旁邊的宮女交換了個眼神,福了福身,說:「是。」
之後又有內侍送了早點進來,韓佑沒見到平時熟悉的人,也沒見到馮公公,於是一個人隨便用了點早膳。
這天是六月二十九,是上朝的日子,想必這時候夏司言已經去皇極殿了。而韓佑之前請了三天病休,這是第四天,吏部衙門的公務恐怕已經堆成山了,他今天無論如何得過去一趟。
跟雪球玩兒了一會兒,雪球不耐煩一直在房裡,自己跑出去了。韓三還沒有把衣服送來,他又不能真的穿女人的衣服出宮去,只得坐在房中等。
夏司言不喜歡用香,寢殿中沒有點香的習慣,韓佑能聞到空氣中有一種很特別的、只屬於夏司言的味道。
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的氣味,只有最親密的時候可以聞到。
韓佑想起頭天晚上皇帝睡著之前在他唇上輕輕落下的那個吻,好像那滾燙的觸感還留在他的唇上,令他感到心悸和不安。
也不知那宮女究竟有沒有去幫他辦,韓佑等了半個時辰也沒人來給他回話。他披上那件紅色的外袍,準備自己去找馮可,或者讓馮可給他安排個馬車回府換衣裳。
出了寢殿順著游廊往外走,兩邊鬱鬱蔥蔥的樹木將陽光切割成曼妙的光束,零零落落地打在身上。四周靜悄悄的,能聽到不遠處有人說話的聲音。韓佑向前走了幾步,轉過彎就看到馮可和幾個內侍擁著皇帝正朝這邊來。
今天夏司言穿著正式的朝服,很英挺、很年輕。韓佑第一次這麼近地看他穿這身衣服,從前都是他看著這樣的夏司言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陌生而遙不可及。
夏司言看到韓佑,很開心地笑起來,快步走過來,先是打量了一番韓佑的穿著,然後拉著韓佑的手往回走,撒嬌般地說:「朕要去換衣服,先生陪我。」
韓佑穿了一身女裝正渾身不自在,沒想他會這麼快回來,他和馮可卻好像覺得很正常似的,沒有多問一句。
「陛下,」韓佑拉著他停下來,無奈地說:「臣也要回家更衣了,今日要去吏部上值。」
「都中午了,在宮裡用過膳再說。」
「可是……」
夏司言牽著他的手,很高興的樣子,「沒關係,朕讓他們下午把公文給你送進宮來。」
韓佑想起他那封奏摺被皇帝扣下來了,還沒有通過內閣票擬、沒有批紅,那他就還是侍講。夏司言想把這件事輕巧地揭過去,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可是他的摺子已經過了通政司,消息也傳出去了,他的身份這樣敏感,若是皇帝把他的摺子留中不發,恐怕會遭人非議,說他們君臣鬧彆扭,把朝政大事當兒戲。
韓佑皺眉道:「陛下,這樣恐怕不太妥當。」
夏司言冷著臉,微微抬起下巴,不容置疑道:「朕已經決定了。」
韓佑看著他凌厲的神色愣了一下,長篇大論的勸誡就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
夏司言見他默認了,又高興起來,牽起他的手說:「走吧。」
面色和言語是柔情的,手上的力道卻重得嚇人,韓佑幾乎是被他強迫拖拽著在往回走。寬大的紅色袖口蓋住夏司言用力得關節發白的手指,韓佑從他的力道里察覺,看來皇帝並不是想要輕巧地揭過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