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病中
慕瑾蘭輕笑了一下,她笑起來跟夏司言有點像,眼睛下方小小的卧蠶會隨著笑意隆起,看起來很親切。先皇后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韓大人,」蘭夫人笑盈盈地說,「陛下他年紀小不懂事,你既已過而立之年,也合該懂事了。」
韓佑靜了一會兒,「蘭夫人所說的『懂事』,指的是什麼呢?」
蘭夫人雖面帶笑意,說話的語氣卻尖銳而不容置疑:「君臣之禮,國之大義。君臣之道就是天道,若是走偏了,那就是家國不幸,會給萬民帶來劫難。懂事,自然就是不可做出傷害天道的行為。韓大人做官都做到這個位置了,難道還不明白這麼簡單的道理?」
韓佑怎麼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每天都在被這個道理折磨,但是這些苦處只能憋在心裡,他不能跟外人承認,一旦承認了,他和夏司言就沒有以後了。
他鎮定地說:「我與陛下雖有超乎君臣之禮的情誼,但我們從未因私廢公。反而正是因為多了這一層關係,我為官只會更加謹慎,處處自省,為的就是不讓陛下因我們的私人情感而在政務上有所偏頗。我問心無愧,並不認為這層私人情感傷害了天道。」
「私人情感?」蘭夫人一字一頓地重複,「皇帝的任何事都是天下的事,他有什麼私人情感?」
「他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軀,為何不能有呢?」
「呵,」蘭夫人冷笑,「你倒是硬氣。不過韓大人,你若只是一介平民,皇帝就算把你養在後宮也不是不行,我也便睜隻眼閉隻眼就算了。可你是朝臣,而且還是內閣重臣,你是陛下在朝中的手和眼睛。君納臣諫,臣事君以忠,你若是被個人情感蒙蔽了雙眼,還能諫言建忠嗎?」
蘭夫人頓了一下,身體前傾,直直地盯著韓佑的眼睛,威勢畢現,「你真的做到問心無愧了嗎?」
韓佑跟她對視,面上不顯,但其實已經如芒在背。
君納臣諫,臣事君以忠,他問心有愧。想起和夏司言的爭執,以及他自己數次放棄原則的妥協,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蘭夫人看出他的猶豫,在這個話題上便點到為止。她之前為了了解韓佑的品性,特意找了韓佑寫的文章來看過,知道這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文官。這種文官在昭國歷史上有過很多,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心思細膩、想得多、看重名節,並且容易作繭自縛。
她收起威嚴,換上語重心長的口氣繼續道:「陛下過了年才十九歲,還是小孩子心性。不過小孩子總有長大的一天,他最後一定還是會立后的,到那個時候,宮中朝中都沒有你的位置。你寒窗十幾載,從禹州一個小商人之子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不要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韓佑沒有接話。
慕瑾蘭觀察他的神情,覺得火候已經差不多了,便也不等他回話就起身離去。在乾柴堆里埋下一顆火種,等到有風的時候火就會燒起來。韓佑是個聰明人,他自己會把火燒得更旺的。
韓佑一個人在花廳坐到暮色四合,韓三來問他晚餐要擺在哪裡,他搖頭說:「客人已經走了,你們吃吧。」
「啊?」韓三剛才一直在廚房裡跟著芸娘打轉,不知道這邊是什麼情況,懵了一下:「她什麼時候走的?」
「走了一陣子了。」
「她……」韓三回頭望了一下影壁,「她為難先生了?」
「沒有,」韓佑撐手扶著額頭,他從下午開始就一直不太舒服,閉了一會兒眼睛才站起來,沒什麼精神地說:「我先去睡了,若是有人來找我,就說我不在。」
韓三應了,看著韓佑慢慢往後院走去,不知怎的,竟然覺得十分難過。
睡下沒多久,韓佑又發起了熱。到了亥時,韓三來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才發現他人已經燒得有點迷糊了。
韓三出門去請大夫,剛好碰到從宮裡出來給韓佑送葯的馮可。
袁征開的葯一天三頓,一頓都不能落下。中午是派人送到戶部衙門的,晚上這一頓皇帝不放心,讓馮可親自送到韓府來,順便看看韓佑人怎麼樣了。
韓佑的病情反覆讓馮可不敢大意,馬上派人回宮稟報。很快,皇帝就親自過來,把迷迷糊糊的韓尚書抱走了。
半路上韓佑醒過一小會兒,夏司言把葯給他餵了,又一路把他抱進長樂宮裡。
袁征一早就得到消息到寢殿來候著,夏司言把人安頓在床上,壓著火問:「他今天早上看著都已經好了,怎麼又燒起來了?你不是說過了昨晚就沒事了嗎?」
袁征不卑不亢地回答:「臣是說過,昨晚的高熱若是在今天早上退了就沒事了,不過臣也說過,韓大人他的病是要長期調養的。今日才剛好一點,本就是虛弱的時候,恐怕又受了心勞,因此病情才會反覆。」
「那今天晚上他又會像昨晚那樣發熱好幾次嗎?」
袁征伸手按在韓佑的手腕上仔細把了脈,沉思片刻,道:「今日的三次葯若是都服過了,這一陣的熱應該很快就會退去,韓大人今晚定能睡得舒服一點。只是近幾日就不要叫他操勞了,能卧床靜養是最好不過的。」
這話讓夏司言鬆了一口氣,昨晚韓佑睡得難受,他在旁邊看著也心疼,韓佑能感覺舒服一點,他心裡就踏實了。
「朕知道了,有勞院使,今晚還是住在長樂宮吧。」
「是。」袁徵收拾了診療工具退出去。
馮可目送袁征走出殿門,這時寢殿中只剩下他和皇帝二人,他輕聲道:「陛下,老奴剛才在韓府的時候,聽他們下人說,有個姓慕的夫人去找過韓大人,您看那會不會是……蘭夫人?」
夏司言扯了扯嘴角:「什麼會不會是,肯定是她!朕還覺得奇怪,她為何這麼輕鬆就放過了。原來是聲東擊西,拿韓佑開刀去了。」
「那現在咱們該怎麼辦?」
夏司言煩悶地說,「也不知道姨母跟他說了什麼,他又是一個心思比星星還多的人,別人一句話他能想一天。等他醒了再說吧。」
馮可嘆口氣:「那陛下也歇了吧,昨晚您就一宿沒睡。」
夏司言嗯了一聲,卻還是坐著沒動,只是看著韓佑的睡臉發獃。馮可又小聲提醒了兩次,他才脫掉外衣躺上去,把韓佑摟進懷裡。
他聽見馮可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隨即傳來殿門關上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輕手輕腳地進來,把寢殿中亮如白晝的十二盞宮燈吹滅了一些,周圍頓時暗下來。
韓佑還睡得很沉,他的睡相很好,睡的時候給他擺成什麼姿勢,他就能用這個姿勢睡到天亮,被抱著也就老老實實地窩在懷裡。夏司言想,若是他醒著的時候也能像睡著了一樣聽話就好了。
最近他們老是吵架,夏司言幾次想對他發火都忍下來了。心疼、捨不得、不想把跟他相處的時間花在爭吵上,皇帝只有那麼一點少得可憐的柔情,全交付給韓景略了。
韓佑在半夜被餓醒,先是聞到夏司言身上熟悉的味道,他還以為他是在做夢,沒想到睜開眼睛真的看到自己和夏司言睡在一起。模糊的記憶慢慢回籠,他才想起好像昨天傍晚是跟著皇帝進宮了。
他動了一下,皇帝立刻睜開眼睛,親了親他,「醒了?」
「嗯。」
「感覺好些了嗎?要不要喝水?」
「要,」韓佑說,「我有點餓。」
「就喝點水吧,夜深了,不要吃東西了,不然你又要胃疼。」
夏司言掀開被子起身,走到小圓桌旁倒了一杯溫水。韓佑撐著坐起來,就著夏司言的手把水喝了。夏司言問他:「還要嗎?」
「不要了,」韓佑皺眉說,「但是我真的很餓。」
夏司言把杯子放回去,坐到床上看韓佑的臉,「臉色比今天晚上剛來的時候好多了,聽話,袁征說你脾胃虛弱,半夜吃了東西明天又要不舒服。」
韓佑睡得暈頭暈腦,順從地點點頭,委屈道:「那好吧。」
夏司言看著他懵懂的樣子,心裡很軟,這樣的韓佑平時很難看到,少看一眼都覺得吃虧。不捨得睡了,抬手捏了捏他的後頸,啞聲道:「不過可以給你吃點別的,要嗎?」
「什麼別的?」
於是夏司言吻住他,推著他濕軟溫熱的舌頭填補他空虛的口腔。他溫順地摟著夏司言的脖子緩緩倒下去,跟夏司言很深很認真地接吻。
他的恐懼、內疚、不安、自責,全都被安撫了,這一刻他又想起蘭夫人說的話,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介平民,就算被夏司言養在後宮也沒什麼。
若他和夏司言都是普通人就好了。
他願意和夏司言過柴米油鹽的日子,撇開他的理想和抱負,去過普通人的生活,找一個遠離京城遠離朝堂的地方。可以在農村也可以在禹州老家,耕田或者做點小生意,養一隻貓一隻狗,院子里種棵大槐樹。
既掌控不了戰爭,也設計不了國家大政的走向,老天給他們什麼生活他們就過什麼樣的生活。當戰火燒到他們的國家,他們就拿起武器去對抗,他們像其他所有百姓一樣在歷史的洪流中翻滾。戰亂也許會使他們分離,災荒和瘟疫也許會奪取他們的性命,但他們至死都是相愛的,永遠不會相互猜疑和算計,永遠不會因為深愛彼此而感到痛苦。
韓佑在身體的晃動里生出些悠遠的念頭,他緊緊地抓住夏司言的手臂,為心裡湧起的強烈情緒而感到羞恥。他抱緊了夏司言,把頭埋在他肩膀上。
「今天這是怎麼了?」夏司言察覺到他抵著自己的形狀,忍不住笑他,「精神這麼好啊?我得去問問袁征給你吃的是什麼葯。」
韓佑不說話。夏司言感覺到肩膀上濕漉漉的,才發現韓佑在哭。
「怎麼了?」夏司言雙手捧著他的臉,吻掉他的淚痕,看他哭得眉頭髮紅,頓時心疼得不行,「是不是我那個姨母欺負你了?」
韓佑瞳孔紅得像染了血,眼中的夏司言也蒙了一層紅,他想好好把夏司言看清楚,卻不管怎麼用眼淚沖刷都洗不掉那層紅色。這一切在紅色的籠罩下都顯得不真實,好像隨時會被證實是一場夢。
他哭得停不下來,夏司言只好不停地吻掉他的眼淚,怎麼哄都哄不好。
「我想要你。」韓佑哭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