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至日暮西沉那一刻,雪終於停了。張邯茵掀起簾帳,踏雪夜行。遙遙相望,那營中的火把零星灑在關牆之下。眼前輪值的士兵,在冷風中打著顫。
「王妃。」輪值的士兵注意到張邯茵。她抬腳走去,說了聲:「辛苦。」
士兵立馬挺直了腰板,大聲回道:「這是屬下的職責!」
張邯茵看著這個小士兵,稚氣未脫,應小上自己幾歲。她輕聲詢問:「多大了?」
「回王妃,十六!」張邯茵怔住,竟與阿弟同歲。只不過她的廢物阿弟,跟她的廢物老爹一樣,都是個玩世不恭的紈絝。
只見小士兵一臉驕傲說起:「王妃,別看咱年紀小。可是咱十三歲就出來打仗。是個老兵了。」
張邯茵聽他這麼說,於是問道:「為何這麼小就來參軍?家中可還有什麼人?」
「只剩我了。」說起家人小士兵臉上的笑容停滯,搖了搖頭:「阿爹戰死了,長兄戰死了,阿娘哭瞎了眼掉進河裡被水沖走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參軍?」張邯茵不敢置信。
「屬下...沒什麼大的抱負。一來屬下想填飽肚子,二來屬下不想讓更多人,跟屬下一樣失去自己的親人。屬下也只是想出自己的一份力。」
張邯茵無言,她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士兵能從口中說出這些話。
再想起趙兗的叛逃,她自覺羞愧難當。
如今這樣的亂世,北有東平,鼎立中原;東有明德,富庶江南;西有太歌,錦繡蜀中;南有南達,百濮之國。四國之中稱帝者有其三,除卻太歌小國,保持中立外。其餘者,皆一心逐天下,定九州。帝王們野心未滿,勝負難分。
於是,這仗打了一輩又一輩,攪的天下是不得安寧。到頭來,受苦的只有黎民百姓。
「王妃,王妃——您還好嗎?」小士兵的呼喚,拉回了張邯茵的思緒。
張邯茵笑了笑,從腰上的口袋裡掏出一塊炊餅,遞給小士兵。小士兵卻不接:「如今糧食緊張,王妃留著吃,屬下不餓。真的不餓...」說著小士兵的肚子就咕嚕咕嚕響起來。
「讓你拿著,就拿著。這是命令。」張邯茵將炊餅塞進小士兵的手中。小士兵不好意的接過炊餅,掰下一半塞進前胸的口袋。啃起剩下的半個來。
「你叫什麼名字?」張邯茵跟他聊了這麼久,還不知他叫個什麼名。
小士兵被炊餅噎的拍了拍胸口,回答道:「谷滿。」一口乾噎的炊餅終於是下了肚。
「王妃,你說咱這仗能打贏嗎?」谷滿問起,看來他還不清楚豫王棄城的事。
張邯茵伸手,摸了摸谷滿的頭說:「東平有你這樣的兵,咱這仗就敗不了。」她善意的謊言,為的是不讓壯志滿懷的戰士寒心。
豫王雖然逃了,可她這個豫王妃還在。
「嗯!」谷滿振奮不已。
張邯茵抬眼望去,城上東平的戰旗仍飄揚著。對於明天,她深知將會是生死一戰。可她好像不是那麼的怕了。
在與谷滿道別後,張邯茵回到營帳,此時,帳下的篝火不再旺了。
張邯茵走去抱起桌上的長刀,靠在了一旁。伸手掏出頸間懸挂的玉牌,輕輕喚了聲:「祖君。」
四下無人。她想起了景新六年的冬,記得那年祖君的身體已不大好了。就在梅花盛放的張府小花園裡,祖君親手將這塊玉牌交給了她。
「平肅開年,離開故國明德時,我才十六。再想祖君今年六十四嘍——」
...
「死後要是能葬在金陵,該多好...真想能回去再好好拜一拜祖宗,可惜吶,回不去了...」
...
「唯唯,有朝一日,你若去到金陵,別忘為祖君折上一枝梅花。」
祖君的聲音,縈繞耳畔。這是張文忠臨走前,跟張邯茵最後說過的話。便也是張文忠此生的遺願與遺憾,可鄴城張氏,幾時離得開東平?
「對不起。祖君,對不起...」張邯茵緊握玉牌的手顫抖著,她有愧,她想自己再沒有機會去完成這些事了。她不知與祖君黃泉路上碰見,又該如何做解。
篝火熄滅,張邯茵不安的睡去。
直到,破曉前,才又在一片混亂中醒來。
她站起身,麻木的雙腳差點將她摔在地上,手中的長刀扔緊握著。走出營帳,她抬眼看見烽火狼煙之間,天光乍現。如陰雲般的箭雨,撲面而來。
「王妃,小心——」還沒來得及反應的張邯茵,幸虧被谷滿及時發現,這才躲過一劫。
「報——敵軍偷襲,關門失守——關門...失守...」報信的差使不幸中箭,倒在了她的面前。
躲在牆角下的張邯茵呼吸急促,對於一個在錦繡堆里生長了十八年的世家小姐來說。這種場面無疑是種災難,但張邯茵偏要自己振作起來。
箭雨停了。
谷滿小心觀察著周圍,將臉貼在地上似乎聽著什麼。
「看來,敵軍入關了。」谷滿動身前,囑咐起張邯茵:「王妃,您就在這兒別動。等我回來。」
張邯茵叫住谷滿:「你去哪——」,谷滿回頭答道:「去打贏這場仗。」
「我與你同去。」她起身,毅然走去。
「王妃。」谷滿望著張邯茵的背影怔住。
「走吧,咱們去找沈偏將。」張邯茵熟練的掄了兩下長刀。少時,張邯茵並不喜歡祖君教她的那些功夫,而今卻只覺得荒廢了。
谷滿不再阻攔,快步跟著張邯茵遠去。
大道上,許多人想要趁亂出逃。張邯茵與谷滿被人群衝散了。
看著不斷湧入關內的敵軍,她顧不得尋找,舉起長刀,用著祖君當初教她的一招一式,朝敵軍奔去。
可她終究不是個兵,也沒打過仗,兩刻鐘之後,張邯茵敗下陣來。只見敵軍明晃晃的刀,將要落在她身上時,被沈欽元發現,及時擋下了。
「王妃怎麼來了——」沈欽元順勢將張邯茵護在了身後。
張邯茵點了下頭,二人沒有過多交流,繼續頑強抵抗著。眼見著敵軍越來越多,而周遭東平的士兵,一個個倒下,又一個個離去。
她知道,這場仗東平敗了。
張邯茵跟在沈欽元身後抬眼望去,恍惚間,好像看見祖君就站在高高的城上,放聲唱著那首《從軍》。
這一刻,她忽然明了,原來,這就是祖君口中的戰爭。是一將功成萬古枯,是壯志未酬身先死,她願萬世太平,可惜,她也將做刀下孤魂遠去。
淚灑疆場時,不聞舊王都。
張邯茵再次提刀怒吼。卻聽號角聲傳來,敵軍士兵收戈退散,列在了大道兩旁。她撐扶著長刀氣喘吁吁,抬眼瞧見一個騎戰馬,手中持劍的人,朝著自己緩緩走來。
「東平,敗了。投誠繳械不殺,豫王妃——」徐獲騎著馬居高臨下。
「你知道我是誰?」張邯茵望去,是個高大的男人,卻看不清他的臉。
徐獲不答。於是張邯茵在他的馬前,又舉起了長刀,她高聲道:「明德贏了,你可以殺了我。但你要放過他們和百姓。」
「本帥不殺無辜。至於你..」徐獲將劍收起,看著張邯茵,寒風中她那身朱紅的裙有些單薄。漸漸地,張邯茵的視線開始變的模糊。徐獲的話還沒說完,長刀落地那刻,她也跟著倒下。
合眼前,張邯茵看到不遠處半塊染血的炊餅,以及倒在血泊之中的小小士兵。輕輕喃了聲:「回…家…」
「王妃——」沈欽元想要衝去,卻被人拿下。
徐獲垂眼看向地上的張邯茵,說了句:「把人帶走。」沈欽元在旁無能為力,他就這麼看著張邯茵被人抬走,看著柳南關就此失守了。
「無庸。」徐獲叫來身後那著輕甲的男子。
「主帥,有何吩咐?」無庸近前。
「你跟何有道留駐關內,安民重建。其餘者,回營——」徐獲高聲駕馬遠行。
「屬下遵命。」無庸作揖相送。
沈欽元被人一路押送著,到了關外的明德軍營。至營內,押送的士兵請示起徐獲:「主帥,這個人怎麼處置?是送去俘虜營?還是?」
徐獲翻身下了馬,看了眼沈欽元:「送去馬房,交給郭叔。」
「屬下遵命。」士兵得了令,押起沈欽元準備往馬房去。
沈欽元反抗起來,沖徐獲叫嚷著:「你想把王妃怎麼樣——你有什麼沖我來,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麼本事!」
徐獲還沒說話,他身邊的副將曲維疆呵斥起押送的士兵:「還愣著幹什麼!帶走!」
「是!還不快走——」押送的士兵推搡著沈欽元,往馬房去了。
到了馬房外頭,士兵高聲喊道:「郭叔——」
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頭,腰裡別著一桿陳舊的煙袋,慢慢悠悠從馬房裡走出來。
老頭叫郭途,在明德餵了幾十年的馬。沒人知道他從哪來,沒人知道他何時來的明德,郭途的一切就像個迷。可在養馬、治馬上,明德應是找不到第二個郭途。
押送的士兵看見郭途,畢恭畢敬:「郭叔,這是主帥讓我送到您這兒的戰俘。」
郭途撇了眼沈欽元,有些不耐煩:「有戰俘,擱戰俘營去。我這兒是馬房,那小子把我這兒當成什麼地了,三天兩頭的塞人。你把人給我送回去,不收,不收。」
押送的士兵,聽到這話著實有些為難:「別啊——郭叔,您就別為難小的了,小的也就是個當差的。哪能做的了,主帥的主兒啊!求求您,幫幫小的。」
郭途聽了這話,思忖片刻,回了句:「回去告訴那小子,下次送人,叫他親自來——」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看著士兵為難的樣子,最後還是讓了步。
士兵聽后,趕忙陪起了笑臉:「是,郭叔!小的一定代為轉達。」
「把人擱這兒吧。」郭途揮揮手。押送的士兵將人交到郭途手中,便回去復命了。
轉頭郭途領著沈欽元進了馬房,邊解起沈欽元手上的繩子,邊說道:「我給你鬆綁,你小子可別想著逃。」沈欽元裝作聽話的點點頭。
可這繩子剛鬆開,沈欽元這邊就準備跑。
沒想到,郭途反應迅速,三兩下抓住沈欽元的腰帶,輕輕鬆鬆將他放倒在地。沈欽元並沒有被郭途這招傷到。常年征戰的沈欽元,靠的就是這副抗揍的體格。
「叫你別逃,年輕人就是不聽話。」郭途抽出腰間的煙桿在衣角擦了擦。
沈欽元沒起身,而是順勢盤腿坐在了地上,笑起來:「老頭,厲害啊——」
聽見沈欽元這麼稱呼他,郭途伸出煙桿照著沈欽元腦袋就是一下:「叫郭叔,沒大沒小。」
「嘶——」沈欽元捂著腦袋,這一下郭途下了狠手。
郭途點燃了煙桿,回身坐在草垛上,狠狠抽了一口。
打量起沈欽元一身的行頭,郭途磕了磕煙灰嘲諷道:「就你小子還是個偏將。我瞧,東平無人嘍——」郭途大笑起來。
「你——」沈欽元手指著郭途,還是忍了下來,「算了,我不跟老頭計較。」
這邊倆人正說著,外頭聽見一聲馬叫,有人送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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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出自唐代詩人曹松《己亥歲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