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在某個春日發生的事
那是發生在春季某一天的事情。
方澤在那一天從外界返回了他多年未歸的故鄉,並在山間繁茂的錦屏藤氣生根下,邂逅了一個人類。
方澤是一隻黃仙,他的故鄉是黃仙嶺,這裡本不應該有人類踏足。
不過,家族裡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習慣遊離在外的方澤向來不願去遵守。
他在黃仙嶺外遊歷多年,連證明自己具有自我認知、自我意識的名字都是人類給取的,所以他不會像族裡那些守舊的老者一樣,對人類心懷偏見。
有著一身淺沙棕色皮毛的小獸施展變形的法術,讓奇迹降臨己身,由此,他在人類面前慢慢褪去獸形,變成了酷似對方同類的模樣。
但一些黃仙固有的特徵,仍然能從他變形后的形態上看到。
比如說,他眼睛周圍一圈的顏色相較於身上的其他皮膚,明顯要深上幾分,這是根據他黃仙形象下臉上的面紋變化來的。
待他的位格提升上去了,這種小缺陷自然能隨著實力的上升而得到彌補。
「喂。」他發揮出了他們家族的真本事,「你是從戰爭中逃出來的嗎?」
「你是逃兵嗎?」變成人類的妖獸蹲下身,湊到淡粉色的植物簾幕底下,聞了聞對方身上的氣味,「一股血腥味,看來,你是迷路了。」
言外之意,就是指面前這個「逃兵」在逃跑時選錯了方向,雖然逃出了如煉獄般的戰場,卻又一頭撞進了妖獸的領地。
要是被他之外的黃仙提前一步找到,這傢伙可就要栽在這裡了。
方澤抬起頭,欣賞了一番籠罩在他們頭頂的夢幻般的植物:「你還真是個幸運兒,就像這些藤蔓一樣,我在播種下它們的時候,只想著要摧毀這片樹林的原主為我留下的舊日回憶,未曾想過它們居然能茁壯成長為今日的模樣。」
「你也是被這種溫和唯美的顏色吸引了,才會不計一切代價地倒在這裡吧?」黃仙幻化為的人類眯起眼睛,臉上綻放出笑容,「很遺憾,我這裡暫時不缺肥料。」
他想要扶起倒在淡粉色簾幕下的傷者,誰知,才剛把手伸過去,對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倒也不用這麼著急。」
方澤本想仗著妖獸的力量,從對方的束縛中抽出自己的手,卻驚訝地發現無論自己怎麼掙扎,那個人類都紋絲不動。
「你……」在遊歷世界的旅途中,不知見過多少種古怪生靈的妖獸微微皺眉,他希望自己能弄清楚人類此時的想法。
「方諾。」
只聽人類這麼說。
他的口齒不是很清晰,喉腔里像是含了一口血。
「是你的名字嗎?」妖獸反應很快,「真是巧啊,這就是我們的『緣』吧。」
其實方澤不是很樂意使用家族長老一貫的說辭,他認為一昧地把生靈與生靈之間的一切交情統括為「緣」,未免有些太古板、太無趣,以及其他具有負面意義的形容詞了。
不過,他也必須承認,在某些時候,這個「萬用詞」還挺頂用。
「我的名字是一個認識的人類給我取的。」他不再嘗試抽回自己的手,而是席地坐下,同時也把身負重傷的人類按回了地面。
他看見對方勉強將眼睛撐開兩道縫隙,從中透露出迷惑之情,像在問:「你為什麼要說這個?」
「哈哈,看到你,我就不由得回想起過去的事了嘛。」他含糊其辭道,「沒想到遠離了戰亂頻發的地帶,回到一直與世隔絕的家鄉后,居然也會碰上人類。」
「無處不在可謂是你們種族的特點呢。」方澤大笑著說。
對方眼裡投射出了十分明顯的不贊成的目光。
「哈哈哈哈!」坐在錦屏藤下的獸族又一陣仰天狂笑。
他伸出早已看習慣了的修長的手臂,讓一根藤蔓的氣生根垂落在自己的掌心處,感受著自它們接觸之處傳來的微微瘙癢感。
眼神中先是流露出一抹哀意,隨後又變得釋然起來,再接著笑了幾聲:
「她也被捲入戰火中了,沒有哪個人類能在自己國家與其他國家的衝突中獨善其身,我離開你們的領地時,也不知道她是死了,還是逃了。」
「我希望她還活著。」珍惜每一段「緣」,同時也是以「緣」為力量的黃仙嘴角微微上揚,語氣中卻帶著幾分苦意。
「怎麼說呢,如果我們是同一個種族的……不,據說在你們那個名為卡斯蘭奧的國家中,就算是異種族的生靈也能互相愛慕、結為眷侶。」方澤苦笑著搖了搖頭,「但是,是我主動放棄了這段『緣』,我不想讓自己處在混亂的中心,於是離開了她,離開了點燃戰火的人類國度。」
「我的歷練之行圓滿告終,但我的內心卻已經不再完整了。」
他對剛認識沒多久的重傷人類大倒苦水,全然是把對方當作了一個樹洞,什麼事情都可以往裡面傾訴。
而躺在他身旁的人類也許是太累了、沒力氣了,又或許是給他整無語了,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春季和煦的暖風拂過這一簾幽夢,在氣生根與空氣的沙沙互動聲中,方澤再度啟齒,輕輕拋出一個問題來:
「我問你啊,戰爭,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人類終於有了動靜。
對方竭盡全力地扭轉過身體,讓自己的臉朝向身邊的妖獸,抿了抿嘴,顫抖著嗓音給出了答覆:
「那是……意義。」
「什麼?」
「我們星球,存在的,意義。」人類做出了不符合他身份的回答。
此時此刻,他的雙眼也已完全睜開,缺乏精神地瞪著視野中什麼都不知道的獸族。
「戰爭?」方澤用懷疑的口吻重述了一遍自己問題中的關鍵詞,看見對方小幅度地頷首,隨後又閉上了眼睛,滿頭是汗。
「我看見了,你的眼睛……」妖獸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語氣有些踟躕地問,「一黑一白,你真的是人類嗎?」
「喂,喂?逃兵?你到底是什麼?」
「方諾。」對方仍這樣回答他。
「我的名字。」宛如在強調一般。
「你真的叫這個名字?」妖獸再次站起身來,這一次,他趁對方沒注意且沒力氣,成功把手抽了出來。
方澤順勢抓住一把氣生根,將它們直接從母體上拉拽下來,再往其中注入靈力,尋常的植物當即變作了一柄還算趁手的武器,具備一定威脅性。
他可以救下眼前的傷者,也可以選擇殺了對方……不,應該是「替其了斷」。m.
負傷肯定是件痛苦的事情,而結束對方的痛苦,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讓對方欠了自己一大筆恩情。
你就慶幸、感激涕零吧,黃仙心想,我不會要你的報答,這次「幫忙」是免費的,你賺到了。
在日行一善之前,方澤仔細端詳了一番傷者的外貌,打算在為他收屍后,有朝一日再去外界逛逛,打聽一番有沒有與他長相類似的人。
黃仙的好奇心可是很重的。
淡金色的頭髮……是哪個地方的貴族嗎?在環遊世界的時候,他聽導遊提到過,這種性狀似乎只會體現在擁有特定血統的人類身上。
發尾以及有些泛白了,顏色還挺漂亮,在光線下銀光閃閃的……不過,他在許多人類老者身上都看到過這種情況,這是否說明眼前的逃兵已經上了年紀,或者,是個「少白頭」?
身上套著沾血的盔甲,正是因為這個醒目的裝扮,他才在路過這片錦屏藤寄生林時,一眼就看到了這個人類,並認出了對方應該是個逃兵。
人類的腰上插著一把斷刃,他自己的武器卻已不見蹤影……也有可能,捅在他傷口裡的就是他的武器。
「長痛不如短痛。」方澤沉下聲音,語氣中透出一絲寒意,如是宣佈道,「我會把你埋葬在這個美麗的地方的,這應該就是你的願望吧?」
「你……看看我。」動手之前,妖獸突然聽見對方一字一頓地說著,「真的、不像、人類、嗎?」
每吐出一個詞,就好像要折他數十年壽命一般,令他面容扭曲、痛苦不堪。
「嗯。」明明已經見識過許多奇葩的妖獸,在面對一介將死之人時,卻反常地放下了戒心,「你帶給我了一種大部分人類都不具備的神秘感。」
「我本來以為你是個能力者。」他補充了自己的回答,「可是,你又在戰爭中受了這麼重的傷。」
「療愈類的奇迹是能力者入門的必修課,如果你擁有施術天賦的話,不可能一點處理都不做,任由那柄武器插在自己的傷口裡,往地上一躺、聽天由命。」
然而,說著說著,他自己就感覺有點不對勁了。
「你……你這是在,搶我的靈力?!」
妖獸對這種至關重要的事情的感覺總是很敏銳,尤其是對於做夢也想家族中出一位仙獸的黃仙們而言,掠奪他們積攢在體內的靈力,就像是在要他們的命。
「不,你是在……」某個答案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我參考了你們的家族本領。」神秘感十足的人類說話時不再氣喘吁吁,喉嚨中的粘膩感似乎也消減下去了,「一次粗陋的模仿,還請不要在意。」
「你管這叫模仿?」方澤險些維持不了人形。
幸好,在他指出對方的惡劣行為後,他體內的靈力就不再往外流失了。
緊接著,他聽見一聲堅硬事物掉落在草地上的聲音。
定睛一看,插在人類盔甲上的斷刃已經不見了,甲胄破口下的傷也在逐漸恢復,但進程不算很快。
原來是缺少靈力,所以才不能用恢復類的法術嗎?
妖獸幻化為的人類皺起眉,抬起手摩挲著下巴,於心中默默思考著。
即便體內缺乏靈力,可大氣中還有著豐裕的資源啊?
要麼,就是他中了什麼可怕的靈能禁制……「靈能禁制」,這對依賴大氣靈力維生的妖獸而言,可是真正意義上會致命的「最恐怖的奇迹」。
「所以,」見原本還重傷直不起身的人類,這會兒已能「健步如飛」——這是個誇張的說法,事實上對方行走起來仍然成問題——方澤問出了他認為的真相,「你也是獸族,而非人類?」
我就說嘛,妖獸心中難免有些失望,黃仙嶺中不可能出現人類,這似乎已成了亘古不變的「真理」。
「我是……方諾。」
但對方還是這麼回答他,像是根本沒有聽懂他的問題。
……
淺沙棕色的黃仙將思緒從對過往的回憶中抽離出來,調整好心情,正視起眼前什麼都沒有的虛空。
山間平原上的大氣靈力濃度正在發生顯著的變化……有什麼事,就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