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三)
綉鳳恨罵:「不知周家的馬叫什麼惡鬼上了身,帶著戾氣邪氣!衝撞的咱們馬見一回,躲一回。今兒夾道里狹窄,躲不過,轉圈兒跑跳!賴大爺禁喝不住,倒翻在地,拽下一地系子穗子,還有珠子。」
王夫人口裡不說,暗自警了心,一路上不言語,回房洗手換身衣,便往佛堂,向觀世音菩薩前念那血盆經去了。
心下亂擬:「這兆頭不好,若說應在老太太身上,就不該請得張友士來。娘娘今兒幾度欲言又止,不知是什麼不好說的話。」一面想,一面把那木魚兒敲的暴頭雨一般。
香案上的大棗、花生、桂圓、蓮子四色果品,是地藏王菩薩面前的供尖兒,圓心昨兒起早送來的。王夫人各色揀了上上等的,今兒送進宮去,娘娘每樣嘗了嘗,金口說:「東西平常,名兒話兒,都是好的。」
周瑞家的有事進來,小紅見了,跑出來,緊趕著說了兩句話,得知周瑞業已長行去了。周瑞家的入內領了太太的示下,忙又出去。至二門口,拆卸車幔,攜至後街。
問了三五家織補鋪,男女織工瞧了,搖頭都不敢攬,說這齊和的手法,勻順的色調,「密不露針,是南省蘇繡的老手藝,且這是上用內造的。『破鏡難圓』,這掛毛了的地方,想要看不出來,更是難上加難。就是有本事送進宮裡,差不多的綉女,也還沒這金剛鑽。」
周瑞家的聽的六神無主,急的口乾舌燥,慌腳雞似的亂走。望見客棧,心下念聲佛,道:「那裡門迎四方客,不定就有深知行情的。」說了,拿一句話不算,喚聲「大爺」,向這客官打聽:「大爺是見大市面的,可知那裡有高明的織匠?」
茜雪在樓頭分派媽媽收洗,聽見下面尋問,好生耳熟,揭簾一看,見真是周瑞家的,忙命漿洗的健婦請上來。讓坐看茶,細問了寶玉,再問怡紅院諸姊妹。
原來長安府的貞女張金哥寧死不嫁二夫,李衙內竹籃打水,已然氣惱,比及周守備之子殉情而亡,與金哥雙雙傳為佳話,愈是不忿。
閑來便往張記客棧吃酒撒潑,罵市泄憤,金哥族兄不堪其擾,在恆舒典旁邊尋得鋪面,把客棧搬進都中,做這天子腳下的買賣。后經朱大娘說合,求得茜雪,娶進門來,夫婦一心,一個主內,一個主外,把這楓露客棧打理的紅紅火火。
周瑞家的問明茜雪的經過,笑道:「不虧你女婿惹不起躲的起,搬進都城,他也認不得你舅舅,可見姻緣都是月老派定的。」茜雪解頤一笑,尋問織補之事。
要來車幔子,一頭看,一頭忖度:「若配得上頭這幾樣對色的蠶絲線,經那巧手結了穗子,照樣來回界上四趟線,興許也還看的過去。可惜晴雯不在了,若還在,煩他一煩,不說十成,九成拿手儘是有的。我是從他手裡學的,只好試一試罷了。」周瑞家的如聽佛語,自告奮勇,噔噔下樓去買對色的線去了。
茜雪一夜熬眼點燈,至次日侵晨,周瑞家的千恩萬謝得了去。逢人便誇茜雪心慈手巧,記恩不記仇。
打西廊下經過,看見菌哥兒搖轆轤幫他母親打水潮衣,滿口誇讚的不了。婁氏笑道:「大娘別縱了他。早起背書,誦至『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放下書要替我打水,說是要把四體勤一勤,才好去行那萬里路。」
周瑞家的聽的如墜霧中,道:「七奶奶書香門第出身,知書識字,你們母子文縐縐的,說的什麼文,我這睜眼瞎子也聽不明白。」說笑著走開了。
玉釧得了幔子來,鋪在條几上。燙了熨斗來,一行熨,一行贊:「難為他怎麼捻的這關子,又如何界的這線——生的長的一樣,再看不出的。」
周瑞家的瞧他緊嘴桃腮,上前道:「瞧這一雙手,一把子水蔥兒似的,又這樣靈巧,不知那位爺有福,明兒得了放在屋裡,得了幾層的好處去!」玉釧飛紅了臉,不吭聲只把幔子來回熨燙。
周瑞家的瞧了一回,道:「母女連心,我這心也似太太,一日不見女兒,心裡就七上八下的。早起眼睛皮跳,心在嗓子眼裡懸到此時,不去瞧一眼,也不得安生。太太若問起,姑娘就說我瞧一眼我們姑娘就來。」玉釧點頭,他便拿腳去了。
他女婿冷子興家是大宅院,前店后寢,倒座上的五間廳,當中開著蠻子門,懸著填漆雕花大匾,「寶興齋」三個行草大字,乃是當日大司馬賈雨村手書。左右兩邊各有兩間通房的鋪面,南牆上開著門,門兩邊是破子欞窗。
今兒該著單聘仁掌眼,他面前擺個蓋鍾,搖扇的一個主顧在與他談論。單聘仁湊他耳邊道:「鐵屐先生是海上的名士,常在忠西二王府上行走,學生實不敢相瞞——此非真跡,是仿了來,埋上一年半載做舊的。」鐵屐疊扇而笑,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不假,不假,見教,見教了。」
二人說的投機,也未在意有人下車。周瑞家的過去,一徑兒進了垂花門,一人不見,隱隱聽見大姐兒在上房啼哭。心說不好,頂梁骨走了真魂,搶進一看——大姐二姐坐在一處哭呢。喝罵:「你們奶媽子都死絕了不成?」
二姐兒唬的大氣不敢出,大姐兒兩手一撇一捺,抹眼糊了嘴,告訴老娘:「都跟娘出去了,丟下我和妹妹。」周瑞家的問也問不出所以然,向房內來,果見炕上被褥亂糟糟的,屋裡空無一人。急的亂撞,逢人便問女兒。
單聘仁作揖與鐵屐先生道了別,聽人尋問,回身道:「少奶奶打上小花枝巷去了,不知那個不更事的拾掇的!退一萬步,就是二爺養著金絲雀兒,銀絲雀兒,此時也該瞞著少奶奶,少奶奶一個人吃兩個人的,怎能叫他動氣呢?我們男人勸不上話,站著干岸干著急,何老姑攔不住,跟著去了。老奶奶快些去罷,少奶奶月份深了,萬一有個事故,後悔也遲了。」
周瑞家的和女兒一樣,也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聽見這話,不問皂白,滿口把那婊*子淫婦罵了一路,直奔他口裡那天打五雷劈的浪*貨賤貨去了。
子興家的一頭撞進小花枝向,眼中噴火,踉蹌闖入男人窩娼的宅院,瞄見廊下花開富貴,只恨手裡沒傢伙打砸。進得廳堂,看見褥設芙蓉,亂指亂命婆子丫頭:「砸了,都給我砸了!把偷漢子的小婊*子揪出來,扯光了現原身子,現在街坊四鄰眼裡,看他可還有臉活在世上害人!」
裡外抓尋不得,回頭喝問:「何老姑呢!問他淫婦藏在那裡,叫他帶我去會!他那兩塊蹄子,鍍著金,還是鍍著銀,我倒要撕開來瞧瞧!」婆子回道:「何老姑不敢進來,他說『眼見著是我出的首,明兒我還怎麼見興二爺呢?』」
興二奶奶氣的亂顫,搬起龕下香爐,咄罵:「念佛?念你娘的兩大塊!念經?念那膫子上的金剛經!」說時把爐子砸了個粉碎。跑去拽下茜紗帳,踏上一腳跨上拔步床,把那鴛鴦枕頭紅菱被咬在嘴裡,狠命撕扯。
到底是有身孕的人,扯爛了枕頭,牙也酸了,力也不能從心了。拚命還把那被面子一扯——牙間打滑,沒咬住,一頭仰倒,咕咚栽在踏板上。婆子見狀驚呼:「可了不得了,動了胎氣了!」
周瑞家的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一步。見著女兒時,已然躺在螺甸床上見了紅。捶床倒枕哭起來,「娘白操了大半年的心了,好糊塗閨女,你賭這氣做什麼?丈夫丈夫,一丈之夫!母子母子,有子就有母!生下長男,父死子繼,論嫡庶也好,論長幼也罷,誰還能爬你頭上做窩不成?」
婆子請來鮑太醫,忙活半宿,眼睜睜看著流下一個成形的男胎。太醫束手,母女抱頭一哭。
子興防了這一手,早把窈娘並他乾娘封媽媽挪在秦四娘院里,掛著幌子做丫頭。得便兒身子必要往這溫柔鄉里來,驟然得知流下男胎,把那潑婦妒婦恨的牙痒痒。哭了他短命的兒,賭氣不肯家去,廝奈兩日,尋薛蟠金榮吃酒散悶去了。
王夫人心裡有病,聞得周瑞女兒動氣小產,竟生出個物傷其類之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日早起,坐上青釉翠幄車入宮。
未見宮門,卻見娘娘飄飄走來。慌忙下車迎上去,只聽娘娘嘆道:「山高路遠,孩兒趕來告別爹娘。」王夫人嗔怪:「娘娘千金貴體,何必勞動,等娘進宮,多少說不得?」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