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對話

少年和少女並肩坐在城牆邊，中間不過十公分。

少年盤著腿，微闔著雙眼，雙臂環抱著冰涼的劍刃，任由一旁的少女絮絮叨叨。

若不是黑色斗篷下不經意散下的髮絲，少女幾乎都要認為面前坐著的，是已經出家的和尚。

不問情色。

咫尺的距離，在少女眼中卻如同是天涯海角般的天塹。

沉寂的氛圍中，少女充滿興緻的眸中終於附上一層黯然，她放下雙手，搭在自己的膝上。

低迷的聲音清晰傳入少年的耳中。

「我爸和叔叔很早就定下了，如果那個人是女孩，就義結金蘭，男孩就結為伉儷。」

「我比他大四歲。爸爸說，那人只要出生，一定天資絕代，就一直督促我修鍊。他說，哪怕我比他早修鍊百年也可能會被他反超。」

「我不服氣，那時候就一直想修為上碾壓他。」

「我沒見過他，聽說他出生的時候魔族襲擊，失散了。我爸爸和叔叔還有他們的很多好友去魔族大鬧了一場，可是人沒找回來。」

「爸爸很篤定說他一定沒死，說他是只是氣運壓天，被天道所妒！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麼那麼相信那個我從未謀面的人。」

「其實我不反對這紙婚約……我的同齡的人都太弱了，連我一擊的接不住，我看不上他們！當時就想，叔叔那麼好看，他兒子一點也不賴吧，只要實力能超過我，嫁了就加嫁了吧。」

「但就在不久前，叔叔找到了我爸爸，說解除婚約。我沒見過叔叔那個樣子，頭髮白了，眼裡都是血絲。」

「我爸問怎麼了。叔叔很平靜說他心脈悸動，那個人死了。兇手都已經找到了……」

「我從小聽那個人長大，突然聽到那個人死了倒是有點難過。」

……

當初城牆上那個夜晚的記憶被重新喚醒，在125號的腦海之中，翻起了滔天海浪。

蕭冬久的話似乎還回蕩在昨日，按照她所說的話，他是在剛出生就被送走。

既然如此，那照顧著他的那對父母是誰？

他究竟為何被送到組織？

為什麼以天絕王朝的勢力都無法在人族的地界找到他？

紛亂的疑問堆積在他的心頭，他想不明白……

更讓125號心中混亂的是，李四南又是誰？

他最後喊出的那句活已經證明他猜到了自己是誰。

但他們從未謀面，李四南：又是怎樣確認了他的身份呢。

還有蕭冬久，她又是什麼身份？

125號記得花說過，不要懷疑他和蕭冬久之間的感情。

懷疑？

是懷疑他與蕭冬久以前的感情，還是在孤木城時的感情呢？

但他如果是剛出生便離開，又怎麼可能會認識蕭冬久？

這從蕭冬久的話里也能知道，她並不認識自己，孤木城絕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而他自己，也沒有什麼印象深的女性。

那他們之間的感情又從何而來？

僅僅孤木城上的短短几天？

亂七八糟的問題讓他心亂如麻。

但到最後，佔據125號腦海的，竟然是他與蕭冬久之間有婚約！

他和蕭冬久是未婚夫妻！

僅僅一個簡單的念頭，卻讓125號心生雀躍。

當125號意識到他此刻的想法時，自己的心更亂了。

他和蕭冬久根本沒有什麼感情基礎，他們不過只是共處了幾天，

甚至連一次長時間的交流都沒有！

但就是那個人，一句話就能讓他心緒紛雜，一個眼神都能讓他移不開目光，再簡單不過的動作都能讓他心跳加速……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他知道的只有一點。

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但是......他們註定不能夠在一起啊！

現在的他，手上沾滿鮮血，那是無數冤魂的血。

他背負了太多沉重的罪孽，沉重到……

他的脊樑再也無法如孤松般挺直了。

125號低頭沉默著，原本淡漠的眸子里，滿是苦澀。

現在的他，那裡還有什麼資格去追求親情和愛情？

「怎麼沒有？」

花一身華麗的黑裙，帶著淡淡的笑意注視著情緒劇烈波動的125號。

小小的黑色身影浮於125號的身前，纖纖的右手食指輕輕點在125號的心臟處，如蝴蝶般輕柔。

此時，花仰頭才能直視到125號眼睛。

「你真的有那麼不堪嗎？」

她含笑道：「你做過的，你沒做過的，你心中都一清二楚。」

「有因便有果，世間本就如此輪迴。」

「你已經改變了因……」

「即是如此，那本就不該結下的惡果，你為何要去吞食呢？」

花注視著125號的眼底，注視著他眼底被他掩飾的幽深。

「成希晗，你沒有必要承擔你從未有過的罪惡。」

花溫暖輕柔的聲音拂過125號的心頭，暖的像是暮春的清風，下達春日離去的最後通牒。

但是，但是……

春風是暖，暖融冬日順流而下的冰川。

可是再暖，他背負的那些人，又怎麼能暖回來呢？

從未有過的人罪惡……

從未有過？

可真的是從未有過嗎？

125號低垂著頭，避過花直視的目光，獨自咽下過往被掩埋的苦澀。

他，還是無法直視自己……

花沒有強迫125號抬頭，小巧的小手按在125號的心臟處，輕輕笑著：「感受到了嗎？你的心底，已經充斥著不甘，憤怒以及那一絲期待了。」

「不是嗎？」

「成希晗，你還在逃避什麼？還在猶豫什麼？」

「平靜的生活，不是已經渴望很久了嗎？」

「不必站著黑暗之中，不必再受著迫脅，不必繼續違心去做自己不喜歡的……」

花一點點瓦解著125號的心防，用壓在125號心底的秘密，逐漸擊破125號所築的防線。

「成希晗，我給你了選擇的機會。讓你有一次去自證的機會，讓你有一次去發現真相的機會。」

花步步緊逼，根本不肯給125號第二條路，花深深注視著125號：

「哪怕到了這時候，你還做不出選擇嗎？」

「難道別人給出你內心所渴望的，你還不主動踏出第一步嗎？」

125號手指不受控制地抖動了一下。

他的情緒、過往，在花面前根本就沒有秘密可言！

他到底在糾結什麼，猶豫什麼？

過去的真相？

生前的布局？

不！根本不是這些！

其實他都明白的，不是嗎？

他只是害怕，只是害怕這些還會離他而去！

數十年的逼迫，早已經壓的他喘不過氣來，早已磨滅了他的稜角和自信！

在他最後一戰，拔出劍對準組織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被壓垮了！

那時的他就已經撐不住了。

所以在死亡聖域再生時，他沒有希望，沒有惶恐。

有的只是漠然，對自己生命的漠然！

所以他忤逆花的命令，所以他想去死。

他的求生欲早已沒有了。

若不是花威脅他，他也許會自殺的吧。

他已經不想自己最後的體面，也被侮辱了……

所以，他在死亡聖域，向花妥協。

但他沒想到，花要的根本不是利用！

125號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得到了他以往遙不可及的感情，體驗了他從未有過的關心。

他在害怕，在擔心。

他害怕這一切都不過是虛擬的，害怕他在黑暗中摸出的溫暖光源離他而去。

他擔心花現在的要求會讓他再次迷失，擔心好不容易從深淵爬出來的他，再次被拉回去。

所謂的冷漠和漠然不過是長期在組織中所形成的保護色，是他為了保全而帶上的面具。

可是，面具帶的久了，就再也摘不下了。

他已經，回不到過去了……

到了此時，125號反而平靜了下來，他抬頭，看向身前黑裙的女子。

點點黑色的光輝自花的裙邊散落，又在落地之前點點化作光輝消失。

125號對上了花的視線，花的眼底，只有淡淡的笑意。

125號就這麼與花對視了半晌。

「為什麼？」

良久，帶著幾分的不解，125號重複問道：「為什麼會選上我？」

花並不驚訝於125號問出的問題，她收回自己的手，飄然浮到床邊櫥櫃的一層坐下，與125號平視。

花臉上帶上了幾分回憶，一抹幾乎不可察的失落從她的眼底劃過。

若不是125號一直注視著花，他根本留意不到。

「當初，我為了選拔出合適的人選，在彼岸創造了死亡聖域。」

花追憶道。

「我要選的人，要求在絕望中生活，要體驗到人心、人性的惡，去接觸世間負面的根源，在絕望中成長起來。」

「不僅僅是如此，更要在黑暗中不會迷失，保留和堅守著內心的善意。」

「這是選拔的理念。」

「在黑暗中踽踽前行過，經歷過絕望，卻又不失光明。這是成為我守護者的基礎。」

「選拔的要求太高了，能達到的人也太少了……」

花笑吟吟看著125號：「這就是我選中你的原因。」

花深深地看了125號一眼：「我說過的，我需要的，是可以並肩作戰的夥伴，而不是一個只會戰鬥的傀儡。」

「我不會給你限定在沉佐大陸的時間，我也不會強制要求你去做什麼事情。」

「現在，我不強制你解決你的親緣問題，我只有一個要求，待在天絕城，看看這座城市，看看你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