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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很難挨的時間,雖然無法真正的忽略,但是他試著不去聽那一直在耳邊嗡嗡作響的雜訊。只能靜靜的看著天花板,心想,這樣也好,至少整個人安靜了下來,不再那麼浮躁,不再那麼感覺到每天東遊西盪,遊手好閒……他感覺到自己瑟縮在牆角一隅,就算開著暖氣,自己似乎依舊感受著深深的寒冷,窗外開始飄著雪,雖然細小,但是依然是雪……
他無法迴避媽媽的問話,終於還是要開口,終於還是要陷入這種無休止的混亂,終於還是要面對這些無聊的問題。
「大學同學。」
他甚至連頭都懶得轉過來,直直的頂著天花板,聲音小得可憐。
「大學同學?怎麼這麼面熟啊?不會是大學才認識的吧?以前在哪裡見過似的。誒,你快說啊!問你話呢!」
「就是大學同學。」
他想掩飾自己的不耐煩,而實際上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學生,要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掩飾自己的情緒,基本上很難,但是他依舊堅持,他暗下決心,一直做這麼簡單的敷衍,直到自己的這個麻煩的媽媽放棄這些讓自己頭疼的問題為止。「別想騙我,家裡相冊的照片上有這個女孩,前段時間你謝阿姨到家裡來玩,翻了翻相冊,我記得她,雖然變化很大,但是模子還是沒變,就是你初中同學。」
陳建民一聲嘆息,在心裡高高的舉起了自己的雙手,作投降狀,始終還是瞞不過的。可是自己就是不願意接受被識破的這個事實,實際上他也沒有隱瞞什麼,他之所以要這麼一字一金,不會是沒有什麼原因的。毫無辦法,將身體側向另一邊,不再說話。
可是這樣能夠阻止自己的母親嗎?簡直就是掩耳盜鈴,痴人說夢。
只聽見各色老調再次重彈,那自己倒背如流的內容一遍遍的從自己的一邊耳朵進,一邊耳朵出,不過這七煞魔音般的力量,早已將他的腦子給攪得一包漿糊,他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自己明明知道,這也是徒勞的……
這該死的緊箍咒的內容簡單的歸納如下:
1、不要談戀愛,不要和女生過多的接觸,這樣會死,對,不是其它什麼的,就是這麼直接,這樣會死。一旦和女生戀愛,或者頻繁接觸,首先會在身體各個部位產生非常嚴重的神經性皮炎,就連最強力的藥品都無法緩解分毫。當你再次見到女生的時候情況會暫時有所好轉,所以你會更加頻繁的和女生見面,實際上已經陷入約會之中了,不過是自己的幻想中的約會。可惜的是雖然見面一次會緩解全身性神經皮炎的癥狀,但是一旦回到家,病情就會更加的嚴重,見面,緩解半分,回家,嚴重一分,直到全身長滿,流膿,潰爛……
2、精神問題,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干任何事情都沒有精神,身體狀況極差,隨後影響到生理狀況,頭暈,四肢無力,嗜睡,但卻常常在晚上失眠,易怒,多動,難以集中精神,記憶力,控制力嚴重下降,智力降低,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嚴重,失憶,甚至忘記一些基本的東西,如呼吸,飢餓,甚至心跳。所有以上一切的生理和心裡狀況都不是全身性神經皮炎造成的,即使沒有神經性皮炎,以上情況依舊會出現。
3、有了上面這些恐怖且**的東西,你當然無心學習,你的學業會就荒廢。你的家庭會因為這些事情而破裂,實際上一直處在破裂狀態。你會迷失自我,毫無前途,變成一個沒工作,沒機會,失去一切的窩囊廢,最後在父母親艱難的資助下苟延殘喘。
當然,也不能和所謂的同學或者朋友做過多的交往,他們都是害人精,用狐朋狗友來形容最貼切不過了。他們引誘你犯罪,墮落,忘記自己的理想和目標,忘記自己的明天和未來,忘記自己的家庭,和關心自己的人,瘋狂的沉醉於享樂和虛無縹緲之中。到時候你會只知道喝酒,然後出入娛樂場所,將一切都荒廢掉……這麼多的內容,陳建民卻能夠如此清晰的回憶起來,這和日日夜夜無時無刻的灌輸及教育脫不了干係。他之所以要在快要過年的這個當頭還要回到冷冰冰的,毫無人氣的寢室睡覺,大抵上是因為這個原因。
「小惠很漂亮,又可愛,聊了兩句感覺也很有禮貌。不過你可要考慮清楚,你才20不到,以後的事情多了去了,你知道明天會是怎樣?以後畢業了沒有分配到一起該怎麼辦?再說了,你們兩個小年輕,每天就只知道在一起玩,學習功課落下了怎麼辦?況且這小女孩看起來雖然不錯,可是俗話說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再怎麼也得看清楚再說是不是?你現在是學生,一切以學業為主,你每天干點正經事不好嗎???大冬天的還不回家住,那寢室真有這麼好?還不就是為了和她天天呆在一起?現在還弄出這事來,萬一要是有個什麼,你爸爸常年在外,我怎麼和他交代?以後日子叫我和你爸怎麼過?」
這一串的連珠炮早在陳建民的意料之中,他甚至懶得聽進去,不過一直被這樣給罵著,他也覺得很煩,因此就在最後咕噥了一句:
「你還在乎他的感受么?」
「什麼?」
不管聽沒聽清楚,媽媽總是要這樣問一句,算是一種警告或者壓制.雖然知道這樣的內容很有可能引起更加喋喋不休的聒噪,但是自己也有忍不住的時候了……
他們就這樣一直交流著,實際上對於陳建民來說這是痛苦的,以往的自己隨時可以逃走,可是現在,就像被施了定身術一般,連逃跑都不行,被定在這裡一直挨著打。
他感到絕望。實際上,矛盾的,卻心存僥倖。每當人們感到絕望的時候,實際上卻又最是希望發生奇迹的時候。這個時刻的陳建民,也是同樣的想法,媽媽仍然不肯放過自己,全方位,多角度,360°環繞立體聲似的,對著自己不停的念叨著,這個時候,哪怕是能來個任何人,任何人,耶穌也好,馬拉多納也罷,救救自己吧!
必須有人來響應他的號召或者說求援,實際上這個時候能來救他的,除了小惠,還能有誰?快到晚飯時間了,一身淑女裝扮的小惠翩翩而來,提著一個大大保溫杯,將粉紅色的包包挎背著,邁著輕盈的步伐,帶著一陣春風。這當然是陳建民的藝術加工,從小惠頭髮上尚未融化的點點雪花就看的出來,場景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邊美好。但是在這個自己行將崩潰的時候插入這個讓人鬱悶的空間之中,並打破這樣壓抑的狀態,她的確成為了陳建民的救命恩人。
「李阿姨好!」
小惠的聲音依舊溫柔如水,不過這或許是一種腦補現象,此時此刻的陳建民,只想要擺脫媽媽的嘮叨,誰來救他,誰就是女神,女神當然就是一舉手一投足之間散發著讓人拍手叫好,欲罷不能的光芒……
「你好,是叫小惠是吧!我都聽陳建民說了。實在是太危險了,要不是警察來得及時,事情後果真不敢去想。以後這樣事情千萬要小心,做什麼事兒之前都要考慮清楚,特別是事情的後果,你和陳建民都是大學生了,幹事情也得考慮到家人的立場和感受。你看陳建民就是衝動,這是多危險的事情啊!這是祖上積德,運氣好,不然,哎,還要麻煩你過來,阿姨啰嗦幾句,你不要見怪啊!!!」外人不知道,陳建民自己心裡清楚,媽媽肯定是將所有的問題都怪罪到小惠身上了,雖然是擔心自己而且也不會做什麼出格或者過分的事,但是她一定會更加極其嚴格的控制自己的人際交往,小惠怎麼能知道自己面前坐著一隻母老虎,還是一隻永遠面帶微笑暗藏殺機的笑面虎?
他不由得在心裡嘲笑起自己來,哪有這樣說媽媽的?特別自己還是兒子,不更應該和媽媽的關係好嗎……
想到這裡,他也只能吞下一個苦笑而已。
「李阿姨你千萬別這樣說,要不是雲哥,我真的不敢去想結果,當時我只知道躲在雲哥後面,是雲哥保護了我,我應該感謝雲哥,感謝李媽媽。我過來照顧雲哥是應該的,阿姨不用擔心,我會長期過來幫阿姨的忙,希望雲哥快點恢復。」呵呵,多麼溫馨的一幕媳婦初見婆婆的場面啊!可是不管小惠的聲音多溫柔,表情多友好,都不能阻止媽媽心裡對她負分飛一般的增長,在她眼裡,小惠儼然已經成為了自己的最大對手,至於她們爭奪的是什麼,還用得著說?
杞人憂天的媽媽,自尋煩惱的小惠……
雲哥長,雲哥短的,老媽早就開始狠狠的咬牙了,她的保護欲卻和她的控制欲一樣強,雖然心裡已經很排斥小惠,卻依然能夠始終面帶微笑的和小惠家長里短,沒人能夠發現她的內心,除了自己,對,她的兒子。
兩個女人嘰嘰喳喳的時候,他躺在自己的病床上,甚至沒有了繼續坐著的慾望,索性鑽進被窩裡。
陳建民開始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在有限的和父母相處的時間裡,自己彷彿只有很少的一些極其模糊的記憶。他類似吉普賽人的生活經歷造就了他不同於一般人的童年。
在中國西部最大的城市楊家山的三個最具悠久歷史的之一的區大型醫院出生,由還在國有大型企業工作的外婆養育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三年、她期待父親和母親的親情和懷抱,可是他的奶粉卻是由外婆的工資來購買,最好的玩伴是各種廉價甚至免費的玩具。陳建民的外婆親口告訴他,他在一歲生日的時候能夠獨自走二三十米遠,還能用含糊不清,邏輯稍顯混亂的語句向隔壁鄰居表達自己的年齡。雖然肯定是外婆教他的,可是從這點看來,彷彿獨立自主的種子一開始就深深的植入於這個孩子的內心。幾年之後他又到奶奶家。在三個性格頗為古怪的姑媽的照顧下,開始了自己的在幼兒園裡的集體生活。
兩年之後,他的父親鄭重其事的問陳建民,是要回家和爸爸媽媽一起過,然後在他們工作的地方讀書呢?還是留在奶奶這裡,在這個環境優雅的小鎮上開始自己的學生時代?
雖然過去十多年,但是他依舊清晰的記得自己的回答,就如天花板上潔白的膩子膏一般明晰直白。他渴望家庭的溫暖,渴望父母的愛,於是他回到這個城市讀學前班。不過世界總是那麼複雜,天不遂人願,老爸開始了他無休止的出差,自己的生活基本上是和媽媽一起過的,可是媽媽的好姐妹,同事也是那麼的多,陳建民覺得自己似乎就是被媽媽帶出來,任何一個大人們選定的地方,然後吃著各色時令小吃,在一旁各種無聊的打發著時間。在母愛悉心的照料下自己茁壯的成長著,他回想起那個時候自己的樣子,還有那永遠停留在相簿里的被定格的時光,都是有些胖胖的樣子。六年的祖國花朵般的日子轉瞬即逝,那些淘氣,打架,被罰站,離家出走的故事還沒遠去,和好多手牽手,擬或者拿著板凳互削的同學們,永遠成為了漸漸模糊到最終完全無法記起的回憶。
然後便離開這個並不完整的家庭成為了書本和學習的奴隸。他的爸爸竟然沒有時間送他去開學典禮,當人海茫茫的學校廣場奏響國歌,五星紅旗在初秋那滾滾熱浪的吹送下迎風飄揚的時候,他的父親還在不知道叫做什麼名字的山谷里擺弄那些至今為止都叫不出名字的專業機器。父親和藹可親,總是笑眯眯的抱著自己,可是那溫暖的記憶卻似乎僅限於此了。三年初中,三年高中,雖然都不是很遠,他的身心都漂流著,可能沒有人願意相信,但是他至少從高中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誰,是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等等的深奧的問題。
小惠的湯很好喝,她姨媽的手藝還真不是蓋的。她的打工到現在也已暫時告一段落了。那晚穿著性感的賣弄風騷就是過年前的最後一個任務,說來可笑,這種促銷手法屢試不爽。
今晚註定是要孤獨的,不過開始孤獨前還要被老媽嘮嘮叨叨的伺候著,自己真的有一種想死的念頭。所以她特意提前打電話給小惠,讓她去買了一本書,撥通電話前想了老半天,終於覺得還是應該開始裝裝樣子開始看看米蘭昆德拉的作品了。如果說直接就上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那會是自己的風格嗎?不,他說著:
「隨便買一本吧!!!你看著辦。」
三人在這大醫院的不知道是第幾食堂吃著晚飯,這裡倒不像街上那樣行色匆匆,寥寥無幾的樣子。反而,有太多太多的人要在這裡掙扎,一個糾結著的軀殼,牽絆著一家人,兩家人,甚至好多人的心。和外面的氣氛相反,任何一個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這裡的基調永遠是灰暗,沮喪,冷清,生離死別,每天都在這裡上演著。要不是產科的存在,陳建民很難想象這裡和火葬場有什麼區別。能出來吃飯的,都不叫病,活得過一年的,也用不著出來吃飯了,這樣的情形,更加劇了這個地方的離別的情緒。自己走起路來跌跌撞撞,面上也灰頭土臉,側腰上的傷使得陳建民不能多吃,但是他又需要營養來加速自己的恢復。沒有人能夠抵抗這樣的陰霾,媽媽和小惠不再多言,和自己一樣默默的結束了晚餐。雖然有一百個不願意,但是在陳建民的堅持下,媽媽只得收拾好東西回家去。留下來陪自己的當然是小惠。陳建民自己心裡也十分清楚,這是一個只有兩個答案的選擇題,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和潔白的天花板,害怕空虛寂寞冷的自己沒有放棄的權利,與其被媽媽嘮叨到整夜失眠,至少和同學聊天是一個堪比天堂般的選擇。
接過一本厚厚的書,質樸的粗糙封面,白底黑字,配上模糊不清的抽象派畫作,他一字一句的讀出名字:
《生活在別處》
看起來好文藝的樣子……
他自言自語道。
「有人說他的書不好讀懂啊!是不是一股腦的追風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後遺症呢?」
讓人些許驚訝,僅僅是拿著這本書,小惠的話都變得文藝高深起來……
一陣沉默,實際上自己和小惠的交集實在是太少,雖然初中三年同學,但是他的一腔熱血都揮灑在了球場上,而眼前這個落落大方的美女,除了偶爾可以在操場上看到她打羽毛球之外,竟然想不起任何其他的畫面。她在教室里是透明的嗎?
他努力的回想著,就像在公共廁所想要快速小便一樣。不知道為何,總覺得在公共廁所小便如果很慢,就會有一種自卑的感覺。是因為男人都是那種爭當人先的物種?連面對便槽都要較勁一番。而此刻的自己,就是那相同的感覺。越是想要快一點,卻越是因為緊張而變得緩慢起來,而自己緊繃的神經,更加劇了時間的漫長。他不停的翻眼珠子,但是就是想不起來那些故事,可能畢竟過去了三年多,他這個一貫不怎麼關心八卦的人自然不會了解太多關於小惠的事情……
「那個,你的傷口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吧???」
兩人在醫院裡面走著,難得沒有雨夾雪,披上厚厚的羽絨服,踩著拖鞋的陳建民借口稍微活動一下身體,在這個頗有年代的醫院裡轉悠著,他想要發覺一些古色古香,有著歷史和故事的地方。那些老舊的石獅子,長滿青苔的石欄杆,磨損嚴重的座椅,還有缺損了地磚的小路……
「還好,應該沒什麼問題!最多就是有傷痕,但是八輩子都看不到的地方,就算有多醜也不會有什麼人會在意的。」
他的行動沒有什麼不便,只是不能走太快,也不敢大口呼吸。
「是腰上的傷口?是真的沒什麼影響嗎?雲哥可不要為了安慰我而說什麼善意的謊言……」
小惠低下頭,有些害羞的說著話,褪下昨天借給她的衣服,穿上這身淑女的裝扮,這就是所謂的女大十八變。陳建民沒有特別將目光停留在旁邊這位美麗大方的女孩身上,看著前方的岔路口,趕緊回答道:
「小惠,真的沒有騙你,刀子本來就短,加上我運氣也不錯,就從皮膚上劃過去了,甚至連肌肉組織都沒有插穿,內臟都很安全。再說了,如果真的有什麼,我肯定早就撲在你懷裡,要讓你負責一輩子了。」
他喜歡這樣的玩笑,不在意任何人關於他花花腸子的評價,總是有著自己的路才對。這樣善意的調侃讓小惠臉紅心跳,越發的美麗起來,她的回答變得有些拘束,一幅情竇初開的樣子,可是她羞澀的微笑並沒有吸引到陳建民的注意,抬頭張望著自己救命恩人的時候,他早已在種滿各色觀賞或者綠化植物的岔路口上似乎只剩下一個瘦瘦高高的背影……
誒!雲哥,等等我,醫生說你不能劇烈運動!美麗的裙子飛揚了起來,在這濃濃冬日的傍晚,散發著初開蓓蕾般迷人的香氣,好似一把默默燃燒著的火焰,將暮色照得燈火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