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饅頭04
此話一出,趙府人等,包含娃兒,全望著胡爺發傻,被敲歪似的歪著腦袋。他們眼前,那挺立的胡爺還說:「咱和西叔幾乎瞧你長大的,瞧你是個少年、瞧你熱血過、瞧你老大還打光桿兒、瞧你娶妻、瞧你抱著倩兒瞧過你幸福。你的大囍,咱也在。」
淚水,不是泉水,此刻卻滾滾滑落胡爺的老頰,沒有盡頭。
人一生,會有多少淚?殤到極處,能流的淚,會不會比泉水還多?
「老頭兒,你自找的!」終於衛士登上樓來,猛推開兩名趙傢伙計。
胡爺還說:「趙剛,你就不需要血饅頭嗎?啊?十二年前,與有滿一同被凌遲的,不是還有那無辜的女人,你們府上的二少奶奶,江紅紅嗎?」
「江紅紅!」侍衛把劍攥得更緊:「你膽敢說她是無辜的!」
「趙剛你這木頭小子,」莫名地,胡爺露出慈藹的微笑來:「你有啥心事能瞞過咱老爺子,咱這三十年,可沒只會蹭飯。咱曉得你對江紅紅愧疚、對你那惜到心坎里的太太愧疚,愧疚得把女兒的腳纏爛了,所以對那丫頭也愧疚。對所有人,包括老爺子咱,都愧疚,愧疚得忘記自己的夢。但現在,聽老爺子一句話,十二年了,該放過自己了。」說著胡爺手裡的洋槍移開娃兒,轉向了近衛。
近衛們先是瑟縮,卻又狂笑起來,說:「瘋老頭兒,沒見過洋槍嗎?」
這話什麼意思?所有人疑惑地轉向胡爺手上的槍,才赫赫發現一件事:胡爺把槍管子當握柄握,拿槍屁股指著人。拿反了。
他就竟是真瘋了?還是從沒想傷人?
胡爺沒把槍轉正的意思,閑淡的瞧著三名近衛,說:「沒種的東西。斬人的午炮發了四炮,發生這樣大的事兒,你們不去殺那一腔焰紅,維護朝廷顏面,取咱的命是你們仨最大的本事兒。」
「呵,那是御用執事的差兒,與大爺無關。」其中一名近衛說:「但咱們仨私底下估摸他也對付不了這逆賊。一腔焰紅。嘖,真沒見過這等事兒,會硬氣功,刀板子砍不透呢,趙剛能例外嗎?能斬鐵嗎?爺若是趙剛,定像他現在龜在房裡,省得賠上性命還出洋相。」
「這也是死啊,」第二名近衛笑道:「萬歲爺還在為曹寡婦的事發火呢!」
「老頭兒,你受死吧!」第三名近衛說。
「咱早說有個人會死,」胡爺說:「咱大老遠來這兒就是來死的!」眾人驚訝的目光他視若無睹,接著吼將起來:「趙剛你聽好了!過去不能夠改變,咱們卻能改變自己的心!愧疚,可以放下!是漢子就把蘸上爺子血的血饅頭吃下肚,吞下你的愧疚,好好活著!」說完冷不防把槍朝衛士的臉擲去,當頭的頓時口鼻染血。
「大爺的!」其餘衛士一把跳來,揚劍砍向胡爺,劍一偏,卻只砍破個衣口,胡爺向後跌,他們跟上就要補劍。
突然,嗡──
碧紗櫥敞開細口一道,濃濃的血味,與水沉香的味道隨風流瀉。
這變故,使走廊外頭的大大小小俱稍停動作。
氣溫冷了些。
寒煙,飄啊飄的,飄了出來;煙中,模模糊糊地傳出咕咕雞鳴。
所有人不約而同把頭偏向煙來處,下一刻,同時打了寒顫。
只見一隻白毛黑頸子雞──沒有頭的公雞──搖搖擺擺從門後走出。
斷頸處的肌肉兀自收漲,向天借光,泛著一層浮動的銀。
沒頭的雞,卻哪來雞叫聲?
不等人作想,緊接著緩緩地,一隻手,染血的手探了出來。那手結實寬厚,前臂的肌肉勻稱,結合武人與文人的氣質,手心托著一顆雞腦袋。雞的眼睛給蒙上一條黑布,依然咕咕地低鳴,似乎沒察覺身體分了家。那可是多快的一刀!
侍衛慢吞吞的抬起頭,汗液滑落下巴。隨著視線往門縫上攀,驀然瞧見一張塗滿雞血的臉藏在陰影里,朴刀形狀的眉毛與俊整的鬍鬚在血液里糾結。還有那雙陷於紅色面殼底下的眼睛,毫無情感,蘊斂不容質疑的皇權,鐵肅的審視著他們仨。
「御用執事。」近衛啞然道。
話畢,說時遲,那時快,櫥門咿呀一聲大開,吐出一抹身影!身影跨步,就在腳跨過門坎兒,瞬間!一道氣勁轟出,挾帶浩然正氣、挾帶千軍萬馬!把走廊桌椅俱震了一震,翻起一迭白塵;西叔手中盆水也整齊地飛起一塊,好似有把隱形的刀削過!快刀!三名近衛躲避不及,首當其衝,被氣勁撞開,發出響亮的「碰!」聲慘跌當場。
另一邊,胡爺像塊板子跌落了,他慘跌在地之前,趙剛強而有力的一隻臂膀及時攬住了他的腰。趙剛攬住他,染得殷紅的臉沒說話,霜嚴的眸子里流露關切與一絲溫柔,而鼻子下的胡爺雙眼輕蓋,早已昏厥。
「這是不是《浩浩乾坤》?你敢?」三名近衛緊接著翻身而起,刀劍離鞘,齊指趙剛,呈備戰之姿。趙剛無意答話,也無法答話,眼中只有胡爺,瞧也沒瞧后心處三把抖成篩康似的劍,隨後「鏗鏘!」巨響,他不過一動氣,就把劍刃隔空一齊逼入三把鞘中。近衛們駭然不已。
《浩浩乾坤》,御用執事的護國神功!
天下最強悍的武學!
塵埃落定,其時不知哪透來一女聲唐突地問來:「爹,啥東西跌倒了?碰地忒響兒!」那是極其動聽的女聲,清越爽耳。
趙剛與西叔相望一眼。
「大小姐,是雞。」西叔朝二樓一處房間說:「是雞跌倒了。」
這說話的女孩子,正是八年前纏足的大小姐,趙倩兒。
黃頭髮的女娃兒,如今不知有怎生的變化?
「雞?」只聽她笑嘻嘻的說:「聽,雞跌倒了呢。」不知對誰天真無邪地說著話。
趙剛轉身把雞首安在西叔懷中的方盤上,再用盆子里的水浸浸紅手。西叔奇怪老爺這回凈手費的時間如何特別長?這才張神了,原來老爺早凈完手,正一指頭在盤緣上「寫」字。
每當他的指尖接觸堅硬的盤面,就如觸在沙上,輕易地割穿。那盤子上,趙剛「寫」下簍空的四個字:「送人回家。」只寫給西叔看。
這時西叔才驀地意識到,這盤子其實是花紋鋼材質,比鐵還硬。
一邊趙剛早轉向三位來宣旨、模樣狼狽的近衛。御用執事開完臉,等於皋陶祖師爺降世,擁有不跪的特權,接完旨,他就要前往宣武門,去斬那名斬不死的死囚。
去斬一腔焰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