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落日常
我在這裡呆了有足足半個月,對於周圍的人文社會,自然地理狀況進行了極其細緻系統的研究。調查結果就是,方圓百里除了我們三個和這些牛之外沒有幾乎任何可以自由活動的大型生物,周圍以雪域高原為主,海拔較高,紫外線強烈,溫度始終維持在零下,環境惡劣。總之,他們兩個生存下來簡直就是奇迹。
那個婦人讓我叫她杜媽,她對我很好,對晉語很恭敬,看上去像是晉語家裡的老僕。
杜媽幫我重新做了一件厚實的氈襖。杜媽手藝很好,氈襖用氂牛的毛皮縫的,一點也不透風。我也不是很害怕這裡的寒冷了,這裡的陽光很毒,卻也很暖,我估摸著我黑了不少,但是無可厚非。對於長相這種東西,我一向都不是很在乎。
我疑惑於晉語不說話。杜媽告訴我,他只是不說話,並不是啞巴,更不是什麼先天性缺陷,一再打消了我無比熱情的想幫晉語學說話的念頭。
我沒有太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明明會說話卻偏要靠寫字呢,多麼的不方便啊。
杜媽沒有進一步解答我的疑惑,我也就沒再問。一個人,言行異於常人又不肯解釋,那他一定有什麼不太好的經歷,我沒有揭人傷疤的癖好。
當然,出於好奇,我有時會不由得看看晉語。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得出結論,他即使會說話,也一定是個很憂鬱寡言的人。他的這種氣質是從骨子裡滲出來的,是與生俱來的,即使他還那麼年輕。
對於晉語,他的日常活動分為兩種,出去放牛,回來看書。對,忘記提及了,他們那間不大的屋子裡有很多書,林林總總的。我閑著沒事,就在小屋裡翻看晉語的書。我不太認得這裡的字,只能依稀看出大概意思,估摸著有些是醫學,有些是經學,還有一些帶著很多大魏年字樣的應該是史書。我有些驚喜,急於鑽研,但還是學識有限,力不從心,只能一點一點的連蒙帶猜。
有一次,我正為一些字樣苦惱不解的時候。忽然感覺門外照進來的光暗了暗,我一抬頭,晉語就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放牛的鞭子,斜倚在門框上。
我正焦頭爛額,對他敲了敲腦袋,擠出了一個苦大仇深的笑容。
他的嘴唇突然抿了抿,我愣了半晌才意識到,他在笑。可能是太久沒有笑過了,他的表情有一點點的僵硬。
他自己顯然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只是走過來,拿過紙筆,用手裡的鞭子指了指我抄錄的不認識的字,就在紙上畫起畫來。
那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老虎,一位身穿華貴衣服的公子彎弓搭箭,對準了老虎。
我讚歎:「你畫的真好,這老虎畫的威猛,這公子也是英姿颯爽。」
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看著我,這個表情,顯然他也很久沒做過了,比剛剛那個微笑還要不自然。他把手裡的筆掉了個個,拿著筆桿戳了戳那公子手裡的弓箭,示意我抓住重點。
我恍然大悟:「這是狩獵?」又繼續看著自己讀的那篇史書:「大魏昭帝在狩獵中孤身一人,射死了老虎?」
晉語點點頭。
我搖頭,表示不信:「前面說他沒有坐騎,在叢林里跋涉了三天三夜,怎麼可能還有力氣射死老虎?」
晉語不置可否,在紙上寫下了兩個我還認得的字:
傳說。
我打了個哈哈,知道史書一向的套路。魏昭帝是書中大魏王朝的開國君主,史官怎麼胡扯也無可厚非,於是點點頭:「了解了解。」
他沒有太大的反應,我卻起了興緻,剛想繼續和他交談時,他卻已經起身要走了。
真是個彆扭的人。
那次,杜媽大概看出我的窘迫,走過來有些寬慰的拍拍我的肩膀,又看著紙上的一人一虎,有些感慨的道:「公子得有五六年不曾動筆作畫了。」
我看看杜媽,又驚訝的看了晉語幾眼。
但是他們都不再多言,我只得又把跳到嗓子眼的好奇心咽了下去。
晉語要常做的第二件事是出門放牛。他放牛很有畫面感。天空瓦藍瓦藍的,雲朵白蒼蒼的,一位少年,趕著一群溫和敦厚的氂牛,在雪原里跋涉,向著很遠的方向走去。一眼望去,那意境真是絕了。
整理文書的閑暇時間,我也出去幫忙放牛,但晉語一般都不讓我走遠,只允許我在附近的土坳上看著牛吃些乾草,委實無趣。
剛來這裡的時候,我急於去尋找其他的文明聚落,所以對於晉語不肯帶上我這件事很是氣悶。但是這裡環境惡劣,我也沒有不辭而別,孤身闖蕩雪原的勇氣,只能站在高處,在呼嘯的寒風中一遍遍眺望天際。
有一次,我心裡實在不痛快,就團了一個大雪球在地上,一腳踢飛,雪球一下子爆裂開來。雪霧瀰漫,就像一吹而散的蒲公英,紛紛揚揚的落下來,落在我的頭髮上,睫毛上。
因為突如其來的雪霧,牛群有一點騷動,我心裡卻瞬間隨著那個爆裂的雪球舒爽了起來。我得意的眨眨睫毛上的白霜,看到走在前面的晉語回過頭來。
我突然有點為自己這樣孩子氣的行為難為情起來,且不說我也算不得小了,就這樣當著別人的面毫不掩飾的袒露自己的脾氣,驚了人家的牛,真的是有點沒素養。
我抬眼,直視晉語的表情,發現他並沒有生氣的樣子,只是拍了拍身旁那頭牛的後背,讓我坐上去。那頭牛叫阿良,是我起的名字,這群牛裡面,它性子最溫順,也最壯實,而且毛髮油光光,很是漂亮。一般我累了,常喜歡騎著它。
我一愣,原來晉語是以為我累了發脾氣呢。當下,我也不好拒絕,只能照辦。誰知道我剛剛坐定,晉語就半蹲著身子,來脫我的靴子。
我覺得,我當時肯定是驚訝到了極點,連怎麼掙扎都忘了,就愣愣的看著他把我的靴子,襪子一層層剝下來,把我的腳很小心的攏在懷裡。我低頭看看我的腳,原來剛剛興奮地狠了,也沒想到自己腳上還有凍瘡沒好,這樣一踢,那塊皮肉登時翻卷開來,疼得很。
我嘶了一口氣。
他微微蹙著眉頭,拿出一個瓷瓶,在我腳上之前有凍瘡的地方塗抹起來。
那葯涼絲絲的,在腳上塗了很舒服。當然,我當時的關注點是,這麼高品類的瓷瓶和藥劑,晉語是哪裡搞到的。他能弄到這些,我相信這裡或近或遠一定有一座不小的城市,可能還是商業中心。我如果到了那裡做一番研究,等我回去之後沒準又能填充學術界的一份空白。
我就那麼胡思亂想著,晉語已經不知不覺給我把靴子穿好了。他一笑,輕輕用鞭把敲了敲氂牛的屁股,我們就開始走了起來。
那天剩餘的時間,他靜默的拉著牛,我不聲不響的坐著,我們在屋子附近的原野上走來走去的繞圈子。夕陽落下來的時候,我們長長的影子一前一後,時而交疊,時而分別。
現在回憶起來,那天太陽真是很好,幻化在我們周圍的的光影有稜有角的,在鬆軟的雪上折射出各色光芒,是我極少見過的美麗。
當然,我都明白,我對這裡不熟,容易迷路。但晉語不一樣,他力氣大,又熟悉這裡,為了找到更好的水草,一般都會走的遠些。後來,知道我對這裡感興趣,他總會隔三差五的,給我帶回來好些不常見的神奇物件和吃食。在這樣物資貧乏的地理區位,一些很簡單的小東西都會讓我開心許久。
所以,這個人即使彆扭,卻能給人一種很溫暖很踏實的感覺。但正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驚喜,才讓我心裡走出落雪塞的想法越發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