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鳶,你陽壽已盡,隨我去地府走一遭吧。」謝老四捧著生死簿,面無表情地看向那屍首分離、渾身髒亂的女子,無悲無喜地念完爛熟於心的台詞。
我倚著破廟外的石凳,看著他那一板一眼的模樣,感到日子是越發無趣了。
這是我與謝老四共事的第三年。
三年前,我那不著調的第三任話嘮搭檔,不知搭上了哪路神仙,高高興興地抱著大腿去了人間歷劫,臨行前帶來了這麼個面癱小哥,說是我的新搭檔,讓我好好照看。
因恰逢帝星隕落,人間戰亂,地府里比往年要忙上不少。
然這三年來,謝老四雖惜字如金,辦事卻是牢靠利索,與他共事,反倒比從前更輕鬆順遂。
只一點,讓我十分困惑且萬般不爽。
現任的閻王原是在天上做月老的,陳年的職業病,特愛聽人講故事。
一顆心脆得跟玻璃似的,卻又無虐不歡嗜虐如狂。
自打他做了閻王以後,地府里便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那些不願投胎轉世的人,可以將生前的冤屈苦楚說給他聽,閻王爺一犯病,興許就會准你在地府當差,讓你想得清楚明白透透徹徹了,再為你尋一個好去處。
因此,如今的地府人滿為患,整得跟茶館子似的,閻羅殿上往中間一站,張口就是一段生死纏綿的故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女鬼們,個個都是柔腸百轉溫柔多情的性子,卻偏偏中意謝老四這樣的冰山黑臉男,如我這般開朗親切的少年郎,反倒無人問津,可不是奇了怪了么?
黃泉路長,本著不懂就問的好學之心,我提著引魂燈想問問姑娘的看法,誰知,一回頭便對上了謝老四兩隻烏黑的眼,緊緊地盯著我的後腦勺。
我嚇了一跳,吼他,你盯著我幹嘛呢?怪嚇人的。
他淡淡地收回了目光,答道,你是「鬼」。
三個字,三千金,謝老四這一次在姑娘面前給足了我面子,我決定不與他計較,繼續把話頭丟給成鳶。
「成姑娘,你覺著呢?是我好看,還是謝老四好看?」
黃泉路黑得很,成姑娘的面容埋在了血紅的燈影里,嘶啞吃力的聲音低低的傳來,她不答我的話,反倒問我,「你剛說,給閻王爺講個故事,就能不投胎了,是真的嗎?」
「咦?你也不想投胎呢?」
「嗯。」
「為啥呀?」
成鳶不答,和謝老四像兩座長了腳的冰山似的並肩跟在我的身後,一眼看過去,別說,這兩人高鼻子大眼睛小臉蛋的,瞧著居然有幾分相似。
我尋思,如她這樣石頭般冷硬的女子,大抵是不為閻王老頭所喜的,想要留在地府,難度頗高。
沒曾想,成鳶一路高冷寡言,待到了閻王殿上,判官小哥一句「堂下何人」的話音才剛剛落下,她就像突然變了個鬼似的,兩行清淚洋洋洒洒地落了下來,彷彿大夢初醒,幾分怯弱不勝,幾分嬌嬌滴滴,從腰間扯了張舊帕子掩住半邊臉,斷斷續續地講了一個故事。
北晉州奮威將軍家的小郡主成鳶,打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摘過清明寺後山高懸的青果,撈過太明湖游弋的鯉魚,和將門出身的臭小子們稱兄道弟,比一般富貴人家的少爺還要紈絝幾分。
成鳶十三歲時扮作小廝混出府玩耍,險些被人販子拐了,幸得一少年公子相救,灰頭土臉地被送回了家。
這位少年公子,便是當時初至北地的太子謝昭。
成鳶還記得,那日城南的廟會熱鬧極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塞滿了整條街道,她和小夥伴不慎走散后,被人販子設計擄上了馬車,綁著粗繩,一路顛簸駛向東門。
說來奇怪,出城時還是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沒過多久,卻雷聲大作,雨水噼里啪啦砸下來,阻斷了去路。人販子們不得不尋了個破廟避雨,關著成鳶的馬車,就拴在了廟門外的大樹下。
成鳶畢竟年幼,免不了驚慌,但骨子裡總歸有著成家人世代的狠勁兒。
扭著胳膊將刻著姓氏的玉佩扔下車的時候,她甚至在想,這伙賊人運氣實在不好,拐上了她這個北晉州出名的混世魔王。卻沒想到更倒霉的還在後頭,被初來乍到的太子殿下親手逮著了。
人們常說因緣際會,成鳶自幼失恃,從話本中看來的英雄救美才子佳人,向來是一知半解。
而那日的謝昭,還是少年人一派愣頭愣腦的青澀,「嗤啦」一聲扯開車簾,像是九月的秋風無意間撞進了夏晚的夢裡,莽撞又突然。
從此小郡主便成了城西麻雀衚衕的常客。
莊子上的蜜桃熟了,她從一筐中挑出最大的兩個,裹進兜里,去敲謝昭家的門。
看門的大爺得了吩咐,不放人進去,她便挽著袖子去翻那高聳的院牆。
於是,謝昭好好的一幅字,被那倆碩大粉嫩的桃子,撞歪了筆鋒。
她笑得肆意,「謝昭謝昭,這是我家莊子上剛熟的桃子,我還沒來得及嘗呢,就挑了倆最大的給你!」
被樹枝撥亂的髮絲,胡亂地搭在眼角眉梢,那樣明目張胆的討好,寫在了皓齒明眸的臉上。
謝昭長於深宮,向來是一板一眼,循規蹈矩,何曾見過這樣張揚肆意行事的姑娘,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吶吶地問她,「你怎麼進來的?」
成鳶卻是得意地回道,「翻牆呀!」
愣了幾秒,才恍然想起自己扯得亂七八糟的袖口,急忙將雙手反過背後。
她原是想著好好與謝昭見上一面的,還特地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衫。
她想讓他知道,成鳶並非是初見那日邋遢狼狽的小姑娘,她也有錦衣華服金玉滿堂的神氣,可到底是腦子不好使,想得了這茬,又忘了那茬。
只見她低垂著眼眉,右腳輕蹭著地磚,偷偷將身後擼起的袖子抹平,嘴中還不消停地嘟囔著,「你家看門的也太沒眼力見了,我都給他看我的名帖了,還非不放我進來。」
「本是我吩咐了不見客。」謝昭解釋道,說罷,抬手便打算請她離開,話到了嘴邊,卻是鬼使神差地變成了,「拿些茶水點心來」。
直到日沉西山,成鳶才心滿意足地踩著昏黃的暮色,大搖大擺地從謝昭家的大門走了出去。
臨走時,還沒忘了給無辜的門房大爺一個白眼。
那一年,皇帝病重,外戚專權,謝昭雖貴為太子,皇后卻並非他的親娘。
在僥倖躲過的無數次下毒、暗殺之後,帝黨的老臣們終於頂不住壓力,將太子送到了天高皇帝遠的北晉州。
彼時的北晉州在京城權貴的眼裡,是個喝口井水都能吐出半口泥的窮酸地方,民風彪悍沒文化,管事的頭頭還是個成天喊打喊殺催兵糧、一家三代死腦筋的將軍。
可到底是根基深厚的地頭蛇,不好招惹。於是那些個風雲詭譎,一路洶湧向北,拍在了北晉州堅實厚重的城牆上,漸漸也就消停了。
謝昭得了清閑,每日深居簡出,頭一回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麼叫背靠大樹好乘涼。
雖然他這棵大樹,顯得有些聒噪鬧騰。
門房的大爺不再攔成鳶的門,成鳶便隔三岔五地來。
每回來,都會帶上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有街頭巷尾小販們做的點心,有她從別人家書房搶來的新書,有她和小夥伴玩耍時摘到的果子、抓到的蟈蟈。
無人教她矜持,她便一門心思地只想把自己喜歡的東西與謝昭分享。
謝昭話少,成鳶正好相反,從街頭聊到巷尾,天生的話嘮,幾天的新鮮事一樁樁地說給謝昭聽,手舞足蹈的生動,連路過的洒掃丫頭都忍不住偷偷多看幾眼。
謝昭嫌她聒噪,打擾他做功課,便讓人收集了一些話本子,拿來堵她的嘴。
他在書房看書,成鳶就在窗邊的矮塌上看話本,有時候看得入迷了,連最愛的點心都會忘了吃。
他擔心她傷了眼睛,時不時地也會教她畫個畫兒、撫個琴。
成鳶大大咧咧的性子,靜不下心學這些細緻的玩意兒,單是畫畫還好說,頂多浪費些紙墨,可那琴聲卻是尖銳刺耳,鬧得好幾家鄰居找上門來。
「這把琴和我八字不合!」成鳶把琴一推,羞惱得很,仍是不服,「你給我換把琴,換個曲子,一個月之內我絕對能學會!」
謝昭無奈,取了自己的琴過來,想了想,問她:「昨天你去看了戲?」
成鳶點點頭,「對啊!你怎麼知道?!」
「你剛剛哼的那支曲,叫《畫堂春》,講的是前朝皇帝的一段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昨天戲里都演著呢,皇帝臣子什麼的……」她湊近了幾分,一雙眼賊兮兮地瞄過來,「謝昭,要不……你給我找個話本子看看唄,那戲演得太含蓄,看不出什麼來……」
她信口開河的時候多了,謝昭已習慣了過耳不聞。
「若你喜歡,不如就學這曲吧?」
「啊?」
「等你學會了這支曲子,我親自給你講這個故事。」
說罷,指尖微動,一曲《畫堂春》就此纏綿悱惻流瀉而出,穿過織錦的雨幕,穿過雕欄玉砌的樓閣,穿過數百年的等待,一聲、一聲,撞在了成鳶心上。
院中的桃花花期盡了,敞開的窗子里,坐著前朝風流無度的相爺,指尖蒼白,手握一枚墨色棋子,笑得恣意,一雙桃花眼灼灼地望過來,庭院中負手而立的年輕帝王悄然攥緊了手心。
他或許是察覺了,又或許是故意想要惹惱他:「不妨陪我下完這盤棋?也算全了你我最後的情分。」
一個起點,三百六十周天,一百八十枚白子,一百八十一枚黑子,年少的相識相知,十數年的相扶相持,盡落於這盤珍瓏棋局之中,求生無門,落子無悔。
「怎麼哭了?」
成鳶回過神,愣愣的看著謝昭,淚眼朦朧中似乎還盛著一絲未完的情緒,眨眼間消失無蹤,她擦了擦濕漉漉的臉頰,儘是茫然,「我怎麼哭了?昨天看戲還不覺得難受呢……」
許是覺得新鮮,從未見過她這種模樣,謝昭不由多看了幾眼,心想,這人怎生得這般有趣,像是秋風吹過檐下鈴,叮叮噹噹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