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謝昭離開北晉州時,離成鳶及笄只三個月有餘,精挑細選叫人從東宮庫房裡搬來的一箱箱及笄禮尚未來得及送出,一紙詔令乍然吹響了奪位之爭的衝鋒號角。
彼時正值三月,北方仍是春寒料峭。
成鳶穿著新制的藕粉春衫,等著那幾日不見的少年人上門為祖母賀壽,直等到大紅燈籠高高懸起,賓客們交杯換盞的喧鬧聲漸漸散去,才等來了小夥伴通風報信。
皇後娘娘下了詔令,命太子即刻前往江南三省平亂,刻不容緩。
現在,怕是已經出了城。
江南之亂,成鳶亦是有所耳聞,聽說那裡疫病橫行,流寇四起,軍隊叛亂,謝昭手下無人可用,在江南又沒根基,擺明了死路一條。
皇後娘娘圖窮匕見,是鐵了心要送他這塊擋路石上黃泉。
她先是「哦」了一聲,有些許遺憾,比如沒讓謝昭看到她這身新衣,又比如沒能和謝昭見上一面,說些告別的話。
走出了兩三步,突然感到心裡空落落的,腦子裡像塞了棉絮一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還未來得及細細琢磨明白,人已經到了城門口。
「太子出城了嗎?什麼時候?走的哪條道?」
值守的官兵認出了她,一一地答了,卻不敢開城門放她離開,僵持了許久,被火冒三丈的成將軍逮回了家。
她爹只知她平日里愛胡鬧不著急,不知她與謝昭私下裡的交情。
歷來皇位之爭兇險無常,一步錯便是萬丈深淵,建朝以來,成家只為大梁百姓戍守邊境,從未涉足政事,說到底,誰做皇帝跟他北晉州有屁關係?
成鳶跪在她娘牌位前,挨了他爹幾道鞭子,眼睛都通紅了,仍是不服氣的憋著淚。
成將軍沒了辦法,將那鞭子往她膝前一扔,長長地嘆了口氣,「成鳶,你告訴我,為什麼非去不可?」
成鳶想也沒想:「聽說江南那邊現在很危險,我不放心謝昭一個人去。」
成將軍聞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燭光搖曳中,又彷彿是透過她看向了別處。
成鳶說,我爹爹心軟,明面上罵我不孝口口聲聲逐我出家門,暗地裡卻挑選了最好的護衛保護我去江南。我成家世代戎馬戍守北境,我爹爹一生忠於家國愛護百姓,卻因我的任性固執,教人收了兵權,到死都回不了家鄉。
她還說,後來我才知道,京城是會吃人的。
成鳶說這話時,眉頭皺出憤恨的形狀,眼裡含著委屈的淚花,倔強地昂著下巴,倒能看出些昔日小郡主囂張跋扈的氣勢,只是臉上掛著血跡傷痕,瞧著有些可憐。
高座上的閻王爺早已眼淚汪汪,紅著鼻頭,叫人端來椅子給成鳶坐下。
我亦是站得乏了,偷偷倚著椅背,偏頭瞥了兩眼站在成鳶左手邊的謝老四,那不動如山的小模樣,比閻羅殿上的羅剎寶像還要威嚴三分。
真真冷血無情。
我深深地在心底嘆了口氣,繼續聽成鳶的故事。
成鳶第一次離家,百里奔襲,灰頭土臉,終於是抓住了秋天的尾巴,尋到了謝昭。
江南的臨水小鎮上,一座普通的農家院子,距離地方衙門搭建的臨時防疫所只有一刻鐘的路程。
門半開著,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人正光著膀子在院中劈柴,成鳶輕輕喚了聲「你好」,那人聞聲回首,是謝昭身邊的護衛阿尋。
阿尋一眼就認出了她,萬年面癱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問她,「你怎麼在這兒?」
她抿了抿嘴,答道,「我來找謝昭。」
輕描淡寫地,彷彿一路未經風霜。
阿尋也一時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北晉州的時候,他在院子里練刀,聽見她「噠噠噠噠」地從迴廊的另一頭小跑過來,大老遠地就揮手大聲喚他,說的也是這句話,「阿尋,我來找謝昭。」
她看上去有些灰撲撲的,瘦了許多,唯有眼神一如既往的熱烈而直白。
阿尋拉開院門,放了成鳶一行人進院子歇息,又領著她去東邊的大屋,敲門,卻無人應答。
成鳶問,「謝昭在裡面?」
阿尋點點頭,說,「可能是睡著了,」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他太累了。」
謝昭太累了,南方各省每天都有著源源不斷的事情等著批示處理,疫情、匪亂、兵變、貪污,他人手不夠,大多只能親力親為,常常是三天兩頭的往各地奔波,還得應付故意使絆子的地方官,半年多來,甚至連一次完整覺都不曾睡過。
成鳶拉開窗子偷偷往裡瞧,只看見成堆的公文碼放在書架上、桌上、地上,幾乎要將人淹沒,屋子裡昏昏暗暗的,一股中草藥特有的苦澀味道撲面而來。
她這小半年亦是泡在了葯罈子里,聞到這股味兒就反感,縮了縮鼻子,小聲問阿尋,「怎麼這麼濃的藥味啊,謝昭生病了嗎?」
倒不是病了,而是城裡的大夫發現了一味草藥,用它煮沸過的水洒掃清潔,可以有效的抑制疫病的傳播,於是家家戶戶便染上了這股苦澀的味道求個心安。
百姓們將這味草藥叫做秋筠,正是那位大夫的名字。
後來成鳶也見到了她,是個極溫柔雅緻的姑娘。
夜裡,謝昭醒來見到成鳶,很是驚喜,在書房與她說了好久的話。
成鳶從未見過這樣的謝昭。
不再沉寂,不再寡言,眼中滿載著星河,滔滔不絕地向她傾述著這半年多來的經歷。
他招安的山匪,他建起的一座座防疫所,他讓百姓們免於顛沛流離,他守護了江南百年的溫柔繾綣,他得到了多方的讚譽,他開始有了自己的簇擁。
他不再是那個為了苟活而倉皇逃到他鄉的落魄王孫。
而是被風霜打磨過後,漸漸顯露出鋒芒的利劍。
成鳶有些陌生的看著燈下侃侃而談的年輕人,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到,心底的微妙變化。
而窗外凜冽的風,似乎預示著,鳥兒一旦飛出了牢籠,便再也不會回來。
因為這裡,從來都不是它的歸處。
冬日,疫病退去,江南的最後一支叛軍兵變於宛城,副將親手削了城主的頭顱,大開城門降於謝昭。
至此,江南之亂落下帷幕,三省盡歸於謝昭之手。
臘月三十,謝昭以太子之名大開慶功宴,請三省大小官吏共聚城主府。
席間,謝昭廣袖臨風,舉杯豪飲,一敬有功之臣,二敬天恩浩蕩,第三杯,卻是敬向了那位咄咄逼人的中宮皇后,此間種種,耐人尋味。
而內院中,卻是由成小郡主出面接待官員內眷,宣告著一直中立的北晉州徹底倒向了太子的陣營。
次年春,謝昭張榜放文,廣招天下有才之士。
他蟄伏三載,一朝以雷霆之勢崛起於困境,肅清江南,與北晉州遙相呼應,已盡顯龍騰之象。
曾經觀望猶疑的士人們紛紛湧入宛城,欲乘東風博此從龍之功。
謝昭忙得腳不沾地,成鳶卻是閑得發慌。
她本就是遊手好閒的紈絝,別說政事,便是府中的庶務,亦是一竅不通。
倒是從小耳濡目染,粗通拳腳武功,略懂練兵之術,便整日趁著謝昭不在的時候,換了男裝偷跑去軍營玩耍。
因她拿的是謝昭的牌子,守營的將士們不敢攔她,反倒是每每見她來,都練得格外賣力。
營中設有比武台,有時候,成鳶興緻來了,也會下場與人比劃兩手。
她長得細皮嫩肉,大家以為她是誰家貪玩的權貴公子,並不敢下全力。
成鳶僥倖贏了幾場,直喊不痛快,小手一揮,指向了場邊叫的最歡的一名少年,一張尚未脫了嬰兒肥的小臉上寫滿了意猶未盡,在烈日下白得晃眼睛。
那少年原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卻被她那雙清亮的眼看得耳根都紅透了,束手束腳地與她纏鬥到了一塊。
於是謝昭來時,便看到成鳶一雙胳膊被人反絞在背後,白凈的臉上沾了灰塵,壓在粗糙的地上,猶自不服輸地掙扎著去踹身上的少年。
謝昭生氣了,帶著上位者的威嚴冷肅,營中兵將烏壓壓的跪倒一大片。
他冷凝著眉眼,揮手驅散了眾人,三步作兩步地衝上比武台,將那埋頭做鴕鳥狀的姑娘從地上一把拽了起來,剛想訓她,卻瞥見她手上那幾道細碎的傷口,礙眼極了。
他緩了口氣,忍著心頭的火氣,拉著成鳶去到陰涼的樹蔭底下,掏出塊帕子,細細地擦她的手。
成鳶痛得齜牙,忙喊他,「你輕點!」
謝昭瞪了她一眼,輕聲教訓,「知道痛還去跟人打架,該!」
成鳶嘟著嘴,踢開了腳下的小石塊,小聲辯解,「……我無聊嘛。」
謝太子很是愧疚,下定決心讓成小郡主不再無所事事虛度光陰,親自去外祖家請來了教養嬤嬤,專門教導成小郡主的規矩禮儀。
成鳶打小野慣了的,哪願意學這些,想了一百種搗亂的方法,卻被嬤嬤輕飄飄地一句話給懟了回來。
那嬤嬤嚴肅得很,穿著乾淨齊整的青色棉襖,審視了她半晌,問道,太子殿下相中的正妃,就是這隻野猴子?
成小郡主聽了這話,登時就激起了滿腔的鬥志。
謝昭母族是傳承百年的書香世家,規矩繁多,成鳶是坐也要改,站也要改,走路也要改,吃飯也要改。
半個月下來,累得都抽條兒了,看背影,勉強有了幾分江南女子弱風扶柳的身姿,只是轉過身來,個頭高高的,胸前又平平,依舊是根竹竿樣兒。
她腦子本就不笨,這會子又上進努力,規矩學得又快又好,連嬤嬤那樣不苟言笑的人,都忍不住誇獎。
可謝昭卻不高興了,怎麼看她都覺著彆扭。
他還記得,幾年前父皇尚未病重的時候,也曾拿他的婚事打趣。
他那時想的是,將來一定要娶一個像母后一樣醇和端莊、文秀淑雅的女子,可偏生,被這熱鬧的歡喜纏住了眼,她有片刻的沉默,被他看去,都唯恐是片刻的不開心。
於是,書被搬回了書房,針線扔給了綉娘,費盡心思找來的古琴變成了擺設,親自請來的教養嬤嬤也被送回了家,那幾套被謝昭沒收的男裝又回到了成鳶身上。
成鳶啃著謝昭從鄉下帶回的桃子,笑吟吟地看著那幾套失而復得的衣裳,眼中滿是狡黠。
她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他,全然丟掉了剛學來的規矩,直看得謝昭耳根熱辣辣地疼了,才憋不住地笑出了聲。
淅瀝瀝的小雨敲打在青色的琉璃瓦上,春風揚起池塘邊的楊柳枝,亭中有稚氣未脫的姑娘,手舞足蹈地說著話兒,而那個長身而立的年青人,稜角漸明的臉上仍是嚴肅的羞惱,胸口卻盛滿了春風也無法吹散的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