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後山論孔
韶華不為少年留。
——秦觀
「哦?」徐謂站在樹下,嘴角噙了笑。他分明在仰頭看她,李信怡卻莫名覺得,她像是被他睥睨著一般。這種感覺讓李信怡心煩氣躁,於是她急吼吼地開口:「他嫌季氏八佾舞於庭,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世間事千千萬,為何只憑這一事便斷定季氏無事不可為?他還曾說臣見君時,曾略去堂下磕頭的部分,只剩堂上磕頭,這便是死守舊禮了,若是總守些繁文縟節,要如何發展進步?」
「是,禮制是須得改進變化,但也不可跳脫出道德範疇。你可還曾記得『以《雍》徹』的那三家,他們爭權奪利、擴張封地、私建城池,將國君玩弄於鼓掌之間,將國家攪得烏煙瘴氣。短期來看,他們謀私利,可他們民心盡失,這便也為滅亡埋下根基了。」
「可人不分高低貴賤,憑什麼人人都得跪天子,憑什麼有些東西天子用得,他人便用不得?」
「嗯,這是個好問題。」徐謂若有所思道,「可你莫忘了,春秋後期正當禮崩樂壞之時,而商周卻皆是極其守禮的朝代。我們本身已超於他們千百年,若我們用如今的眼光去看待他們,那自是不公平的。」
「至於跪不跪一事,可不便是如今我們禮制的一部分嗎?說不定,再過個千八百年,後人看我們時,也覺得我們的禮制太過迂腐、太過繁冗了。」
「那禮制便當是要須得與時俱進吧。此外,我還實是喜歡不起來孔丘對祭祀的態度。禹認為平時的飲食簡單、衣服簡樸,祭祀鬼神的祭品卻要豐富,禮服也要華美。如此歪理,他竟覺得禹說的對!」
「我知道你不喜歡,你上次不是還和夫子嗆起來了?」徐謂啼笑皆非。
「別提了,」李信怡唉聲嘆氣道,「我不過是說了一句活著的是人,鬼神還不知道是那個犄角旮旯編出來的。不過這麼一句,夫子氣得怒髮衝冠,還同我爹告我的狀!若非我爹也不信鬼神,我怕是就得挨打了。」
「你何止說了這麼一句,」徐謂笑她,「你還講,鬼神有沒有還是一說,憑什麼把人拿來享受的東西白白浪費與他們?」
李信怡漲紅了臉:「怎麼……我說的不對么?」
「你可是忘了,禹還認為,即便居室簡陋,也要致力於修繕水利事宜。孔丘還說,禮與其奢,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這便也說明認為禮並不重在形式,而在心意了。」徐謂解釋。
李信怡「切」了一聲:「他只是將儉樸奉為圭臬罷了。他先前還說,雖然過去的帽子用麻製作,但由於用絲製作,手工不再那麼精細,事宜減少,他便也就從眾了。若你說他認為禮不在形式,我這倒也有能駁你的例子。」
「說來聽聽?」徐謂挑眉。
「他的學生宰予認為,守喪三年之期太久,應當縮短到一年。按孔丘其他時候的說法,喪,真心悲戚便好,時間、儀式皆是次要的。可此時孔丘卻反問他,安心嗎?宰我對曰安心,他出去時,孔丘便罵他不仁。」
「啊對了,說到宰予,孔丘向來不喜此人,直接說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這在孔丘語錄中,是最最難聽的批評之語了吧?」
徐謂悠悠然道:「孔丘也是凡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慾……」
「那既是凡人,便不要稱聖人嘛!最諷刺的是,宰予這般的朽木,他人對其的評價卻是『天資聰穎,足智多謀,口齒伶俐,能說善辯』,既是「孔門十哲」「言語」科之首,又是「孔門十三賢」之一。」李信怡攤手。
「他還十分尊敬孔丘,說明孔丘也未少教他什麼。」徐謂爭辯道。
「誰知道呢,我們後人所能看見的不過是少許罷了。但孔丘顯然不喜他這類好學深思、卻愛辯駁自己觀點之人。他最愛的顏回,和宰於可不便是兩類人嘛!」
「這不過是孔丘也有凡人感性罷了,怎麼就能成『孔賊』呢?」徐謂十分耐心。
「我不喜他原因很多,例如他諷刺子路,例如他不主張使用殺人的刑罰。我印象最深的是樊遲向他請教學習種植五穀菜蔬,他認為這不是君子應做之事。多些技能,有何不好?技能哪分君子小人?他認為親親相隱是為君子,不對;他認為賢人以逃避動蕩的社會而隱居為上策,亦不對。國有危難,更應危言危行,怎能明哲保身?」
徐謂聽著她的話,眉頭早已緊蹙在了一起:「偶如此說罷了。他在他人眼中,還不是知其不可而行之者?」
「以及他的天命鬼神觀……」
「李信怡,」徐謂越發無奈,「事實上,現如今鬼神對我們而言,更像是一種約束。」
「什麼約束不約束的,總之我不信命……」李信怡嘟嘟囔囔。
「總之,你萬不可用先入為主的目光去看待,否則,不說盲目遵從,便是盲目抵制。孔家學說自有不對,但它也有甚多東西可學,便莫要全盤否去。」徐謂做了總結陳詞。
「還有,你作這文章與先生,便是不尊敬他。」徐謂的疾言厲色,李信怡瞬間心虛下來。
「是我有不對,」她有些煩躁地撓撓頭髮,「算了,不說這些了。」
徐謂笑笑,不置可否。
「我聽說你爹又被皇帝痛罵了?」她坐在樹杈子上晃腿。
徐謂已走到她對面的樹旁坐下,聞言,抬起眼來:「你聽誰說的?」
「我二娘,」李信怡老老實實,「她在家中說的。」
徐謂不語,低下頭從書袋裡拿出一小包東西朝李信怡扔過來。李信怡下意識伸手接住。
「我為你帶的玫瑰糖。」他正從書袋裡往出拽一本書,頭也不抬道。
「謝了!」李信怡兩眼「刷」地亮起來,一下子來了精神,心滿意足地放了塊糖進嘴,由衷讚歎:「好吃!」
「唉,」徐謂將書放在膝上翻開,看了片刻便唉聲嘆氣,「雖說議論皇家之事不好,但這皇帝真是太蒙昧了!我爹再如何說都是他老子那時便在的官,他怎能因為一個妖妃,便不給一個忠心耿耿的老臣半分顏面!」
「我就知道!」李信怡看起來莫名得興奮,若不是她還在半空中,徐謂毫不懷疑,她就要站在樹杈子上跳起來了。
「那妖妃心腸狠辣歹毒,皇帝也裝聾作啞,一聲不吭地任由她在後宮作亂。」李信怡激動地指手畫腳。
「徐謂你可曾聽過商紂因妲己讒言挖掉比干心臟之事?」
「聽過,如何?」徐謂不知她是何意,滿腹疑團。
「那兩人,一個禍亂朝綱,另一個愚蠢好色,你不覺得……」
「李信怡!」徐謂嚇了一跳,忙四下里看過一番,確定無人才將頭轉過來,壓低聲音呵斥道:「妄議皇家,你不要命了?」
「我在樹上,看的比你清楚。」李信怡重又躺下,邊嚼著糖邊道:「你爹也是,咸吃蘿蔔淡操心。人皇帝都不著急後繼無人之事,你爹著急什麼?」
「只是那兩個皇子,一個天生腦筋不好,另一個身體不好、弱柳扶風,嘖嘖。」李信怡煞有介事道:「再這樣下去,皇帝遲早被那妖妃害得斷子絕孫。」
「也不知道那妖妃為皇帝灌了什麼迷魂湯,皇帝後宮三千佳麗,還偏偏就對她死心塌地了。不懂,不懂。」徐謂學著他爹的樣子嘆口氣,將書翻過一頁,眼裡卻什麼都看不進去。
「可能這就是愛?」李信怡翻了個白眼:「這種禍國殃民的愛,我才不要。」
「唉李信怡,你說有沒有可能,其實有別的妃子生下了皇子,被太后偷偷藏起來、養大了?」
李信怡驚異於徐謂的想象力,卻又覺得不太可能:「你是戲摺子聽多了?」
「一邊去。」徐謂毫不留情道。
「行行行我一邊去,」李信怡訕訕道,「對了徐謂,今日去我家寫作業嗎?總比你回家好些。」李信怡問他。
「去,」徐謂毫不猶豫地答應,又抬頭瞥她一眼,「只是想抄我文章,沒門兒。」
「哎呀瞧你說的,咱倆誰跟誰啊!」李信怡坐起,從樹上一躍而下,水藍色的髮帶在她腦後飄起,像一面形狀特殊的旗幟。
「總之莫要抱希望便是了,」徐謂將書放進書袋中,「我們走吧,再過些時候,怕是有人便要上山了。」
李信怡點點頭,將書袋拾起,甩上了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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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開始,就正式是李信怡和她身邊的人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