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降生
永樂二年臘月初一,太湖邊,琅園。
日間天色陰沉,直至傍晚時分,兜了一天的大雪終於紛紛揚揚抖落。園裡廊下,三人溫酒閑話,對院賞雪。三人皆是丰神俊貌,最奇的是,其中一人年歲尚幼,看起來不過十歲,神色卻甚是淡漠,一副少年老成之相。餘下兩人中一人服飾講究,正值盛年,是這琅園的主人,名叫陸長霽;另一人衣著簡樸,年齡較長,鬢邊已見花白之色,自號白石居士。
當此際,那白石居士道,「今日叨擾陸賢弟,是想起賢弟妹臨盆之期將近,故而帶了幾丸新配的梅香養榮丸,賢弟若不嫌棄,或許賢弟妹用得上。」
陸長霽鄭重接過那裝著丸藥的簡樸木盒,拱手向白石居士道謝道:「江湖上多聞居士親配的丸藥補氣養身,藥力殊佳,既蒙相贈,卻之不恭,愚弟在此多謝了。」
白石居士道:「你我相交多年,陸賢弟不必客氣。這小子是我新收的徒弟,他素來仰慕琅園,我便將他帶來拜見,也好叫這沒見過世面的小子飽飽眼福。我已上了年紀,難以顧他長久,日後他若惹出什麼麻煩,還望陸賢弟看在我的薄面上,庇護一二。」
陸長霽笑道:「怎敢稱得上庇護二字。既是居士的愛徒,我陸家自當照顧。」向那幼童瞥去,只見他雖然衣著樸素,卻難掩泰然氣質,自入園以來言辭不多卻談吐不俗,不似孩童幼稚,心下早知他絕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子。
三人仍在喝酒言笑,卻有丫鬟慌張來報:「老爺,夫人要生了!」陸長霽立時緊張起來,囑咐那師徒二人在園中自便,而後便向後面房中去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天已完全黑了,後面房中傳來一聲嬰兒啼哭。有丫鬟捧了紙筆上來,向那師徒二人道:「白石居士,我們老爺添了一位小姐,請令徒給小姐起個小名兒,以後好養活。」
白石居士忙道:「不可,如此大事,怎容他一個無知小兒在此胡鬧。」那丫鬟再三堅持,白石居士終於允可,囑咐那幼童好生為陸家小姐取個吉祥名字。那幼童也不推拒,提筆思索。
白石居士嘆道:「陸賢弟是位不可多得的武學奇才,太湖琅園更是天下學武之人仰慕之所,總得再有一個麟兒來繼承才好。」
那幼童卻忽道:「師父如何竟出此言?豈不知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變幻為蒼狗。王朝國祚轉眼也時移世易,師父又何苦執著於繼承一事?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人生百年,倏忽一瞬,各人活著時只顧好自己便罷了,哪裡管得了身後之事?」
白石居士撫掌大笑,道:「我如今已屆不惑之年,仍有此惑,想來竟不如你一個總角小兒。其實陸家之所以能成為武林望族,百年來長盛不衰,皆因其不拘一格的胸襟和氣魄,連陸家的女子也有不遜於男兒的教養。聽聞陸賢弟有一個嫡親的賢妹,自幼穎悟,武學造詣不亞於陸賢弟,只可惜遠遊去了,今次無緣得見。琅園人才輩出,不拘男女,方才一嘆,實是我多慮了。」
這時雪已經停了,廊外的曲檻勾欄、假山梅樹都被大雪覆蓋,世間萬物,歸於同一。那幼童看向廊外,提筆寫下「飛鴻」二字。
白石居士奇道:「今日適逢大雪,白雪至純,滌盪世間污穢,是極好的意象,你為何卻用飛鴻二字,有什麼出處?」
那幼童答道:「白雪雖然能夠滌盪世間污穢,最終卻要隨污穢一同流去,豈不可嘆。今日大雪,卻讓我想起蘇東坡的詩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人生一切皆出於偶然,君臣、師徒、父女都是短暫的緣分。是否能成為那滌盪世間污穢的白雪,要看命數。為人父母者,想必更希望子女像那飛鴻一樣瀟洒恣意,來去自由。」
白石居士聽了那幼童這番話,沉默不語,心下覺得今日說出這番消極之語只怕惹陸長霽忌諱。
這時陸長霽抱了女兒從後面房中過來,看見「飛鴻」二字,問起這名字的出處,那幼童又把剛剛那番話陳述了一遍。
陸長霽聽罷朗聲大笑,竟似毫不在意,道:「既如此,我這姑娘小名便叫鴻兒吧,日後再正經起個名字,也好在江湖上行走。」陸長霽於是叫這幼童也抱一抱這女嬰,算是謝他贈名之誼。
那幼童接過女嬰,低頭看去,只見她毛髮未生,眼睛格外漂亮,漆黑的瞳仁直直地看著自己,粉嘟嘟的小嘴含著嬰兒獨有的奇小的手指,觸手溫軟,渾身散發著奶香。那幼童本是少年老成,對生死都極其淡漠,這時也不禁心中一動。
陸長霽低頭看著幼童,口中卻向白石居士道:「居士,你這徒兒天資聰穎,絕非俗物,只是過慧易夭,日後還須收斂鋒芒,千萬保重啊。」
白石居士道:「我這徒兒命苦,家裡養不了,前幾日才送到愚兄這兒來,窮苦人家的孩子,也沒個正經名字。他既以名相贈,況且賢弟如此看重他,不如也還贈他一個名字,讓這孩子叫你一聲世叔,以後還望你多多照拂。」
陸長霽聽罷,也不推拒,沉吟片刻,提筆寫下「幼安」二字。
廊外的景緻幾乎被大雪完全覆蓋,積雪映著屋內的光,倒也能視物。一陣寒風吹過,廊外梅樹枝上的積雪簌簌掉落,露出了枝頭幾朵嫣紅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