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幕 暫別Ⅲ

雷薩在雪中佇立，戴著兜帽，低著頭。

不是為了逃避風雪，只是習慣將自己的面容隱藏在黑暗中。

戰場的屍山血海，城市的地下水道，聚落的廢棄房屋……這些常人不願接近的地方讓他感到安心。

這是一種普通精靈絕不會渴求的安心感。

在人類帝國的異族即使回到了原本的族群中依舊是異族——從經歷上，從行動上，從邏輯上，從心靈上，從幾乎每一個方面上來說都是如此。

風雪的呼嘯聲大了，雷薩有些想打寒顫。

伊諾和伊洛娜小姐踏著白雪而來。

「這不是雷薩嗎？怎麼在這站著？」伊諾的聲音有些模糊，但是一如既往的輕快。

「聽說伊洛娜小姐和伊諾少爺要先一步去雪龍城，反正最後都要去，我一個孤家寡人沒什麼要收拾的，就打算順路跟著了。」

「也好，我們倆姐弟閱歷沒你多，路上就拜託了。」伊諾的臉上仍舊是笑意，那笑意絕對說不上完全的真實，但是語氣與神態流露中的情緒確實帶著些喜悅。

至少這位小少爺不討厭自己，雷薩能感覺得出來。

「誰照顧誰還真說不定。」雷薩有些自嘲的回道。

「雷薩先生自謙了。」伊洛娜輕聲說道。站在風雪中的少女身姿挺拔，在氣勢上遠比看著有些瑟縮的雷薩要精神得多，雷薩苦笑著沒有回應，這種禮節性的吹捧在不久前自己沒有少體驗，如果自己也跟著禮節性的互相吹捧就真的要沒完沒了。

在面對自己的時候，這位男爵千金就完完全全的是男爵千金，或者說，面對大多數人的時候都是如此。

「現在就要出發了嗎？」雷薩岔開話題問道。

「再等一下，我還找了伊奧卡和艾拉，他們應該快到了。」伊諾轉過身向村子里望去，落雪連綿看不真切，依稀的火光下，狀若黑影的人形在村莊中來回，應該是還在收拾行李的村民們。

「好久沒在北地看到這麼熱鬧的場景了。」雷薩微微抬起頭，一同看向雪尾村。

「過節的時候不也挺熱鬧的嗎？」伊諾沒有看到人，回過身問道。

雷薩的嘴角勾勒出一抹苦澀的微笑：「也對，可能是我在荒野中行走太久了的原因。」

兜帽的陰影隱藏了雷薩的表情，風聲再次成為了此間唯一的聲響。

雷薩在雪尾村生活過幾年，那時候上一任至高皇帝還在位，人類至高的文書從王都送向全境，即使是邊境也不例外。

聖赫帝國的下水道、垃圾堆里原本還寄居著不少異族，但是隨著這一紙文書，異族不再擁有任何的生存空間。

在聖赫帝國內被發現的異族不是奴隸就是屍體。

唯一例外的只有帝國西北的雪龍領，當時雪龍領的領主還是卡斯帕侯爵，以這位大人為首的先代貴族們將流落在帝國內的異族偷偷運向北地。在卡斯帕侯爵的庇護下異族才有了一個苟延殘喘的地方。

雷薩也是在北地結識了自己的伴侶，一個身形有些嬌小的精靈少女，一個從出生起就在人類帝國中流浪的孤兒，一個總是奔走在營救異族路上的戰士。

那是一個遠比自己優秀的精靈少女。

白雪皚皚中不會有苜蓿，只會有晃眼即逝的海市蜃樓。雷薩望向雪尾村的視線變得朦朧，黯淡的橘紅色與黑夜、白雪逐漸模糊了邊界，只剩下顏色的交融。

他曾在這裡與某個女孩一同生活，一同歌唱，

一同在風雪中相互依偎。

「注意安全。」雷薩獃獃的望著，嘴角囁嚅。

「又不是第一次去帝國內部，不用每回都這樣叮囑吧，耳朵要起繭子了。」清脆的聲音在雷薩耳邊響起，無比清晰。

雷薩失去焦距的視野中模模糊糊的出現了一個有些矮小的身影，很熟悉，但是看不清眉眼，連衣著也無法辨明。

她正抱著自己，臉貼在自己的胸膛上——但是沒有一點實感。

「……」嘴唇翕合，想說的話堵在喉嚨中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又或者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一衝動就容易上頭，不多叮囑你怎麼行。」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雷薩知道那不是自己想說出的話。

但這確實是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矮小身影從自己的身邊離開，沒有實感卻倍感空虛，她變得越發模糊，唯有胸前用紫水晶碎片雕琢而成的項鏈格外清楚。

雷薩的意識越來越清晰，他明白這一切只是轉瞬即逝的幻影，是留存在自己記憶中的迴響。

「知道啦，這次要去的地方有點遠，恐怕要秋天才能回來，你可不許去找別的女人。」

「怎麼可能呢，我這樣子除了你應該也沒人會喜歡吧。」

「那可未必。」

……

記憶呈現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短，初春抽枝的樹木瞬間綠葉成蔭，昨日編織的苜宿花環枯萎衰敗，唯有自己孤身一人的身影不再改變。

凜風吹過，雷薩止不住打了個寒顫，風雪中一男一女正向他，不對，是向伊諾和伊洛娜走來。

「準備好了？」伊諾遠遠的對著兩人問道。

「嗯。」伊奧卡回了一聲，艾拉則走近後點了點頭。

雪嶺犬維娜歡快的在雪地里奔跑，看起來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時間緊迫，我們動身吧。」伊洛娜向著兩人打過招呼后說道。

伊諾看起來興緻不差，張嘴似乎就想冒出一堆話，不過伊洛娜瞥了他一眼就老實閉上了，擠出一句：「行吧，有什麼路上再說。」

雷薩也向兩人打了個招呼，隊伍在伊洛娜的帶領下開始踏上行程。-

綴在隊伍的最後，雷薩轉過身再一次看向雪尾村。

「怎麼了？忘帶東西了？」伊諾詢問道。

「沒什麼，只是要離開雪尾村了，有點不舍。」

「總感覺你比我更像是雪尾村的住民。」伊諾有些疑惑的說道。

「真要算起來的話，我在雪尾村生活的時候你好像還沒有在雪尾村。」雷薩和伊諾邁開腳步跟上前面的三人，「十多年前，在你們一家還沒有到雪尾村之前，我在這裡與我的戀人暫別，之後就是永別……從沒有一片土地比這裡更加令我眷戀，令我悲傷。」

「……」話癆的伊諾突然沉默了。

雷薩也沉默了片刻，繼而問道：「你會為活下來而感到痛苦嗎？」

伊諾在沉默中撓了撓頭，看起來頗為苦惱，最後尷尬的笑道：「換個話題吧，不然對話好像進行不下去了。」

「嗯，那就換個話題吧。」雷薩從善如流，「今晚天氣真好。」

伊諾看著堆滿雷薩頭頂的白雪，嘴角抽搐著說道：「你這轉折可真生硬，而且完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那我們接著上一個話題？」

「今晚天氣真好。」

「是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雪下個不停，四周更是黑漆漆的一片……我有點擔心我們會不會迷路了。」

「沿著大路走，怎麼說也不至於會迷路啊，而且你和艾拉在夜間也能視物。」

……

雷薩和伊諾兩人吵吵鬧鬧的跟上了隊伍，嘴裡全是些沒有意義的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