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章 炎熱的夏天
天氣依然炎熱,風吹過皮膚像被熱水澆過,整個天空被太陽烤成耀眼金色。
每次上完急診夜班后,馬懷信都有一種起死回生的感覺,軀殼裡空蕩蕩的,等著再一次被填滿疲憊。
走到病房樓前,汗水浸透他的後背,微笑著和大廳里打掃衛生的李老漢打聲招呼,走進電梯看看錶,每次上班時間都掐的很准,一分鐘也不想在這裡多待。
電梯門打開,病房裡特有的含氯消毒劑味道撲面而來,外人聞不慣這個味道,但是在這裡工作的卻很喜歡,整個人瞬間精神百倍。
走廊里擠滿了加床,只剩下一條窄窄的羊腸小道,馬懷信看著每個躺在病床上的人,有好幾個是前天晚上急診時來的。他最怕直視病人的眼神,那種期盼的神情像繩索將他捆住。
走到科室門口正好聽到時鐘的準點報時,科室主任葉廣興像皇帝一樣端坐在會議桌頭端,所有醫生護士像犯人一樣直愣愣貼著牆面。
馬懷信躡手躡腳溜到葉主任背後,擠進他看不到的一個牆角。
葉主任聽見報時的鈴聲,抬起手掌,細長的眼睛盯著交班的醫生護士。
「今日交班,腹外科三病區共有病人46人.........。」
葉主任閉著眼睛仔細聽著,乾瘦的臉頰上皺紋縱橫。聽著聽著皺一下眉頭,交班護士觸電一般閉上了嘴。
「35床病人昨天的腹腔引流量是45毫升,淡紅色血性液,你怎麼記成淡黃色液體。」
「對不起主任,交班后我立刻去查看。」
葉主任再次抬起手掌,交班護士繼續朗誦她的交班記錄,朗誦完畢后醫生又開始重複朗誦一遍。
「好,我說一下最近科室的情況,現在床位緊張,加床已經沒地方加了,必須增快病人流轉,術后三天沒有特殊情況的儘快出院,還有就是讓學生換藥時必須親自看一下。建中,你的16床病人切口你每天看幾次。」
「每天查房都會看一下。」
「我問你一天看幾次?我立的一天早晚查房的規矩,你執行了嗎?」葉主任嚴厲的看著他。
「昨天下午下班時要接孩子,沒去看。」建中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切口發生脂肪液化了,敷料都已經浸透,每天換兩遍葯,你親自換。你的手術做的好不好,病人沒看見,但是切口出現一點差錯他可是真真切切看在眼裡,手術做的再好,切口出一點毛病,你的手藝就砸了。」
「主任,我錯了,你說的我都記住。」
葉主任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說:「昨天下午開了一個全體中層會議,討論了關於如何貫徹廉潔行醫的總方針,不用我說你們也都知道怎麼回事,其他人我不管,只要在我這裡出了事,別怪我不客氣。下面我念一下上面印發的權威文件。」
每次上面印發文件葉主任都要親自念一遍,不管文件有多厚。念的人沒感覺到累,聽的人早已腰酸背痛。馬懷信斜靠在病歷架上,想掏出手機看看,手又不敢亂動。
五頁紙整整念了十分鐘,葉主任放下文件掃視一圈說:「都給我管好自己,要是連累我,我先把你給處理了。今年已經停職3個人了,別頂風作案。」
葉主任說完站起身,去年剛入科的張宏宇趕緊去開門,所有人尾隨著主任走出辦公室去查房。
當走到第一間病房張宏宇又搶著去開門,像高檔餐廳里的迎賓服務員一樣,點頭哈腰說:「主任,
您先進。」
一進病房老葉緊繃著的臉立刻綻開了花,站在病人床邊說:「恢復的怎麼樣了?刀口還疼不疼?」
還沒等病人回答,張宏宇又趕緊掀開病人的被子,暴露出腹部的切口,輕輕揭開敷料說:「主任,您看口子癒合的不錯,今天再換一次葯就能出院。」
病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放下手中的飯碗,滿臉感激的說:「還是葉主任技術高,你看看現在不耽吃不耽喝,屁放的噔噔叫。剛來時眼看不能活,疼的我死的味都有。」他來的時候是胃穿孔,捂著肚子在擔架車上打滾,半夜3點鐘急診做的手術,剖開腹腔一看胃爛了一個小窟窿,飯渣子漏的哪裡都是,用了八瓶鹽水才沖洗乾淨,還好穿孔不算大,兩根可吸收線縫上了。
「今天出院吧,病好了,回去慢慢養,吃飯跟正常一樣,別吃辛辣刺激的,後天在村裡診所就能拆線。」
「你看,要不是你攆我走,我還想多住幾天。」
葉主任笑道:「我可沒攆你,病好了還住個啥,吃不好,睡不好的,回去好好休息。」查房在一片祥和的氣氛里進行著。
馬懷信和另外一個實訓醫師嚴志偉藏在查房隊伍的最後頭,生怕被主任看見,叫過去提問問題。
但是終究沒躲過,「咱們科的那倆學生去哪了?」
張宏宇給他倆使個眼色,「在這呢,主任。」
葉主任像個慈父一般朝他倆揮揮手,「過來,提問你們幾個小問題。」
馬懷信推著嚴志偉往前挪,他倆還清晰記得第一次被提問時,沒有回答出問題,被老葉當著醫生和病人的面當眾羞辱,「就你們這水平還想當醫生,這不是禍敗人嗎?哪個學校畢業的?肯定是專升本吧,也不是我看不起你,基礎知識都沒有學紮實,你看我們科哪個不是研究生,有時間多跟你們老師學學,別整天干坐著。」
馬懷信這次決定硬氣一次,直視著老葉的眼神。
「來你倆誰說說直疝和斜疝的鑒別。」說著暴露出病人的腹股溝區。
馬懷信看著病人稍微隆起左側腹股溝區,大腦飛快運轉,趕緊搶答:「按壓內環口,囑患者站立后如果疝囊不脫出就是斜疝,脫出來的是直疝。」
「那內環口在哪?」
馬懷信一下懵了,正在苦思冥想之際,嚴志偉不緊不慢的說:「在腹股溝韌帶中點上方1.5cm。」
「好,你用手給我演示一下。」
倆人面面相覷,硬著頭皮演示吧。把疝囊還納入腹腔后,胡亂按壓個位置后讓病人站起來,病人站起身後疝囊慢慢又脫出來。
「主任,病人是直疝吧?」
「你們倆連腹股溝韌帶都沒找對,別說內環口了,我來教你們找腹股溝韌帶。」
病人躺下后,老葉摸著病人的腹股溝區說:「來,感受一下,這個地方有條像蚯蚓一樣的東西,沿著向下走能摸到一個小坑就是外環口,內環口位置深,是摸不到的,就在中點上方一橫指處。」
老葉按住內環口讓病人再次站起來,疝囊果然不再脫出。
「理論學的再好,不會實踐還是白搭。我再問你們一個問題,這個病人最適合哪種手術方式?」
「疝囊高位結紮無張力修補術。」
「那股疝呢?」
倆人又愣住了。
「回去再看看書,明天繼續提問你倆。」
倆人鬆口氣,如遇大赦。今天提問時老葉沒有發火,也不用擔心明天他會提問你,下次提問有可能是兩星期以後。他提問時如果你能一直回答下去,他會一直問下去,直到你回答不出,並且都會撂下一句話「回去好好看書,明天繼續提問你。」
所有病人查過一遍后已經十點鐘了,馬懷信坐在辦公室里等手術開始時間,十一點時還有一台腔鏡下結腸癌切除術。
別人做一台這樣的手術最多3個小時,老葉得4個小時,又得把吃飯時間錯過去了。
「懷信,幫我把這幾個病人的葯換了。」張宏宇看見馬懷信在那閑坐著,扔給他一張紙條。-
馬懷信怒目圓睜,心裡罵道:「我老師都不捨得讓我幹活,你算什麼××,還指使我幹活。」雖然心裡一萬個不服,還是順從的接過紙條,並且很愉快的喊著:「好嘞!」
雖然馬懷信對這裡的老師們滿腹牢騷,但是對病人還是很有耐心的,每次換藥時都特別輕柔,以至於第二次換個人換藥時,病人嚷著讓馬醫生過來,「看你動作一點都沒馬醫生專業,我還讓他給我換。」
馬懷信推著換藥小車,走在擁擠的走廊里,嘴裡輕輕喊著:「同志讓一讓。」
當走到35號病床時,幾個病人家屬在吵架,病人無助的躺在床上,是個乾瘦可憐的老頭,眼窩腮幫深陷。枯井一樣的眼睛盯著吊瓶,吊瓶里升起一個又一個氣泡。直腸癌,還沒到晚期,做手術還能再延續幾年。
「你親爹的,你不給他治誰給他治,錢不夠給你湊。」一個婦女指著老頭的兒子說,老頭只有這一個兒子。
「手上就剩下這一萬塊錢了,別說做手術,發喪都不夠。」
那幾個親戚一聽這話氣的要上去打他,「你看你說的這是啥話,俺叔真是白養你了,給你說了,錢不夠給你湊,親戚幾個還能眼睜睜看著俺叔得病?」
「不治就是不治了,算手術成功,還能多活幾年,醫生都說了,最多也就三五年。」
其實他是不想伺候他父親,直腸癌手術后護理很麻煩,把肛門一併切除,再在腹壁上造個小口,把結腸吻合在這個小口上,以後就在這個小口上排大便,那種痛苦的滋味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