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黃昏時分,天還未完全昏暗,風從耳旁急嘯而過。
沈漪漪被魏玹強行扛到了馬上,他旋即一躍而上,一聲令下,胯.下駿馬頓時撒開蹄子猶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奔了出去。
等到沈漪漪也反應過來想阻止他的時候,周府早就遠遠地落在身後沒了蹤跡。
「混蛋,你瘋了,放我下來,放開我!」
她氣紅了眼,不停地掙扎踢打,魏玹卻將她在懷中擁得更緊,嗅著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似乎還有幾分清甜的奶香,愈發令人慾罷不能……恨不得將她整個人都揉進自己的懷裡,鐵索般的臂膀將她整個後背都按在他的胸膛之上。
還將自己下巴上沒來得及剃乾淨的胡茬在沈漪漪嬌嫩的臉上來回蹭著,活像小乖乖用它那生了倒刺的舌頭舔舐她手背時的粗糙刺痛感。
沈漪漪躲閃不及,手在他手臂狠狠掐了一把,沉浸在失而復得喜悅中的男人驀地一痛,輕嘶了聲,旋即又失笑,溫柔地看著她氣鼓鼓的側臉。
「果然還是我的漪漪。」
天曉得那無數個數不過來黑夜中他有多麼思念這張俏生生的小臉,不論是生氣的,歡喜的,甚至是厭惡的,只要想到那個活生生的她,每當他以為自己都要挺不下去的時候,他就把懷裡的那隻玉跳脫拿出來,他在心裡不停地告訴自己,即使是死,也要回去再死,見過她最後一眼。
前世今生,她是他在這世上所貪戀的最後一絲溫暖。
兩人停在一輛馬車前,魏玹想將她抱下馬,她一腳將他的手踢開,自己跳下了馬。
興許是不常騎馬,跳下來時腳踝一崴,差些跌倒在地上,幸好魏玹及時扶住了她,她到底還是如他所願撲進了他的懷裡。
沈漪漪惱恨得在他身上又給了一拳,他喉中悶哼一聲,鬆開了漪漪,手捂在自己的下肋骨處,眼中閃過幾分痛苦。
沈漪漪這才有功夫仔細打量他。
分開快要一年,他幾乎變了個人,原本白皙的面龐黑了許多,也粗糙了許多,整個人彷彿黑瘦了一圈,臉上帶著幾分大病一場后的孱弱。
唯一不變的,便是他那始終高傲挺直的背脊與猖狂到隨心所欲的做派,竟是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她從周家搶走,他是把婚姻當成是兒戲嗎?這樣做又置她與周家、崔家於何地?!
「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和你沒有關係了!今日就算是天塌下來,這婚我也要成!」
她氣到無語,懶得再跟這人瞎掰扯,轉身就要走。
魏玹在她身後道:「漪漪,我今日來趕過來,就是為了告訴你,我和你,從來都沒有血海深仇。」
「嘩啦」一聲,他拉開馬車的幃簾,沈漪漪驚訝地向後看去,卻見馬車中綁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男人看上去約莫四十來歲,見她望過來,眼神躲閃著似乎想要避開。
魏玹拔出腰間的刀橫在馬車前,冷冷道:「程顯,之前在薛寺卿面前是怎麼招的,立刻重複一遍!說!」
常年征戰沙場的將軍令行禁止,軍中無有一人敢不從,更何況是一個白面文人。
最後一個字他突然發狠一喝,程顯果真被嚇得整個身子一觳觫,忙道:「說說說,我都說……」
事到臨頭,他卻又畏畏縮縮支支吾吾,「你……你就是漪漪罷,這麼多沒見了,沒想到都成大姑娘了,我,我是你叔父,我……」
「再說廢話,我一刀廢了你!」魏玹那刀驀地一翻,沈漪漪甚至都沒看清楚,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程顯摸了摸自己微微刺痛的脖子,摸到一手猩紅。
他直眉瞪眼地盯著手心的紅,眼睛也慢慢紅了,閉了閉眼,頹然澀聲道:「我都說,世子,我都說。」
「十五年前,聖人千秋宴前一夜,兄長喝多了酒,無意提到聖人將要在第二日彈劾當時的宰相李輔……」
程邈提到聖人要彈劾李輔,為的就是害怕一旦宮變弟弟與家人沒個準備。
但他萬萬沒想到,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程顯,心中想的卻不是全家人的安危,而是兄長的前途
一旦明日事成,只怕聖人對兄長的器重又會更進一層。
來日兄長封侯拜相,而他程顯,這一生籍籍無名,無人問津,自小生長在聰敏慧絕、芝蘭玉樹的兄長光輝之下,他可笑粗鄙地簡直就像是一個笑話。
從小到大,爹娘最愛重的便是兄長,即使是娶妻,聘娶得那也是前朝皇族的嫡女為妻,明明尚未及冠,年少便已譽滿整個長安,大儒為師,將軍教習武藝,兄長程邈從來都是爹娘和上天的寵兒
而他程顯,樣貌不如兄長,才學不如兄長,分明是一母同胞所出,母親卻因嫌棄他樣貌不端正從打出生起就沒管過他。
甚至在二叔小心翼翼地提出過繼時,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二叔與二叔母的請求,從未徵求過他的意見半分。
他彷彿是個撿的。
本以為從長房過繼到二房之後,他就能擺脫兄長那如影隨影的壓迫感,可等他成了二房的長子,方知自己不過是一個牢籠逃到了另一個更為窒息的煉獄之中。
同為一房長子,難免被人比較,他處處落人下風,處處不如兄長,陰暗的種子便在不知不覺中埋下,直到破土而出,茵茵繁茂成為參天大樹的那一日。
為了報復兄長,當夜他便將此事修書一封告密給了李輔。
書信乃他親筆所書,因他自小就喜歡偷偷模仿兄長的筆跡,一時那李輔竟也未曾認出來。
不光如此,在此之前李輔還曾想要拉攏程邈,給他私下送過不少金銀財寶,程邈小心謹慎,將禮物悉數退回。
但他不知,這些被他退回的金銀珠寶全都被弟弟程顯給偷偷藏了起來。
沒有絲毫政治頭腦的程顯被嫉妒沖昏了頭腦,本以為即使李輔信他的密信也不過是第二日彈劾事失,從此之後聖人產生戒備疏遠之心再不會重用兄長。
卻不知這一舉動會直接要了兄長的性命,李輔打的是根本就是與太后扶植先帝幼子廢黜聖人的主意,眼見私藏軍械、私交武將的事情東窗事發,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反了。
倘若不是聖人給自己留有後手,只怕早就死在了李輔與太后的手下。
被李輔反詰的那一刻,朝堂之上的程邈便立刻明白是誰出賣了他。
整件事情,從頭到尾,除了親弟弟程顯他連自己最深愛的妻子都未曾告訴過。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站在眾臣之後目光躲閃的弟弟程顯,只覺一把利刃生生地扎在了他的心上。
母親偏心,從小便不喜幼子。
可他自問從未對不住過弟弟半分,甚至但凡自己有的,也不必少弟弟那一份。
殊不知升米恩,斗米仇,這些落在程顯眼中,就變成了是他這個做兄長瞧不起他。
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竟想取他性命!
程邈痛徹心扉。
身為中書舍人,為陛下起草詔令,最緊要的便是嘴風要嚴。
是他有錯在先,將口風露給弟弟程顯,程顯再露給李輔,欺君之罪,程氏一族都難以消受。
說出實情,整個程家滅頂之災。
擔下罪名,或許還能保住半個程家。
程邈含淚認下了罪名,身為嫡長孫,他這一輩子都屬於程家,就算是死,也在考慮程家。
唯一對不住的便是他的嬌妻幼子,事發之前,妻子已有孕七個月,他是沒法活著見證這個孩子出生了。
程邈死在獄中當日,蕭氏受了刺激早產下一子,這個孩子便是沈漪漪的親弟弟程煦,那一年,沈漪漪只有四歲。
程顯的夫人王氏多年來無所出,丈夫嫉妒兄長程邈,她又怎不嫉妒身份高貴兒女雙全的蕭氏?
事已至此,倘若讓這個孩子跟著蕭氏去教坊司,去宮中掖庭為奴為婢,只怕過不了多久就會餓死凍死,王氏索性將這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兒搶為己有,謊稱是家中侍婢所生,侍婢死後,她名正言順地做了程煦的嫡母。
蕭氏身體孱弱,無力搶回剛生產下的幼兒,更無力為丈夫平冤昭雪。
幸好程邈早先告訴過她,家中寢房之內的床下有條密道,唯有每一任的程家家主方才知曉,為的是一旦宮中事變有條通往城外的密道可以逃生。
聖人千秋宴前一夜,丈夫只與小叔程顯飲過酒,且酒醉。
即使猜到一切,她亦無力回天,此時唯一能保下的,只有她與女兒。
帶著對程顯夫婦的怨恨,蕭氏放了把大火,在大火之中,帶著年幼的女兒逃出了長安。
此後的事情,沈漪漪都知道。
母親為了將她平安健康地撫養長大,給她富足的生活,不再因為沒有父親被鄰家的孩子羞辱欺負,改嫁給了她的養父沈固做妾,后鬱鬱而終。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她的親叔父!
程顯說罷,痛苦地閉上眼睛,蒼老了許多的臉龐上落下兩行悔恨的淚來。
他曾經後悔過,慶幸過,畏懼過。
但更多的,是這麼多年一直不敢去觸碰那段充滿了怨恨的回憶。
他以為兄長死後程家會在他手中愈發繁榮昌盛,可他錯了,大錯特錯!憑他那平庸的資質與淺薄的閱歷甚至連給自己的兒子長大之後像其他那般的世家郎君安排一個閑散又輕鬆的官職都做不到,還要靠算計自己侄女的婚事來平步青雲。
他是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即使是大兄死去這麼多年,死的那樣不堪,直到現在人們提起他口中依舊讚不絕口,他驚才絕艷,年少成名,三元及第,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才子,而他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程顯羞臊不已,捂臉老淚縱橫,哭著哭著,突然有人扯著他的衣領將他扯出來,給他臉上一左一右狠狠來了一巴掌。
「你還有臉哭?你到底有什麼臉可哭!白眼狼,我從未見過你這般厚顏無恥、狼心狗肺之人,竟連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長都不放過,你還是不是人?!」
程顯跪在地上哭道:「漪漪,我不求你和你娘原諒我,只求你不要將此事告知煦兒!」
「你還有臉提我娘和阿煦?」
沈漪漪怒極反笑,恨恨地瞪著他道:「我娘早在九年前就病死了,你知道她死的時候才多少歲嗎?只有二十八歲!她本可以兒女雙全,夫妻恩愛,享盡榮華富貴,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這罪魁禍首!你把阿煦強行佔為己有,又殺害了他的親生父母,竟還有臉求我別告訴他?!」
程顯癱倒在地,喃喃:「她死,她竟死了……」
末了,魏玹讓吉祥將馬車駛走了去,把程顯關押起來。
上前默默地將還在垂淚的女子擁入了懷中,那單薄柔弱的雙肩不住地顫抖,將臉深深埋入早已濕潤的掌心中。
沈漪漪推開他,他鍥而不捨,堅實的臂膀巋然不動,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知她此刻並不需安慰,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可以依靠,可以傾瀉淚水的肩膀。
許久之後,魏玹在她耳旁低聲道:「很早之前我便察覺到程顯有問題,但那時……我沒有證據,你也不肯聽我解釋,離開之前我命大理寺的薛寺卿幫我監視程顯。」
「程顯本以為自己隱瞞得天衣無縫,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你父被污收受李輔之賄,實則那些贓款是程顯暗中命人收下,想來他那時便有栽贓你父的齷齪心思。」
「替程顯收下那些銀子的管事在你父親出事之後被他用了一大筆銀子封口,收受的賄物也盡數銷毀,程顯政治上沒什麼天分,人卻極是很謹慎,倘若不是後來他察覺到我開始懷疑他,杯弓蛇影,趁我離開之際命人去私下尋找那名管事滅口,也不會恰巧撞進了薛寺卿布置好的陷阱之中,人贓並獲,他再無法抵賴分毫。」
「我會給程顯應有的懲罰,為程舍人沉冤昭雪。」
「阿煦你那裡不必擔心,我將程顯帶出長安,他尚不知情。」
「我也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以後,我們再也不要分……」
他聲音溫柔,安排的也極好,條分縷析,面面俱到,然而魏玹說到此處,沈漪漪卻突然打斷他道:「多謝齊王世子,你的恩德,我唯有來世再報了。」
「倘若你已無事,我現在便要趕回去,與我夫君補上那最後一禮。」
魏玹震驚,愣住。
沈漪漪擦乾眼淚,推開他轉身就走,剛走了兩步,魏玹便立刻自身後追上來。
他雙目赤紅,似是失去了理智,兩隻手驀地伸過來宛如鐵鉗一般鉗住她的雙肩阻斷了她的去路,急切地道:「你敢,我不允許!!」
「你知道嗎漪漪,有多少次我以為我真的要死了,可是只要一想到你和孩子還在家中等我,我就算是爬也從閻羅殿爬回來見你和孩子最後一面!」
「我曾經答應過你定會給一個交代,你生父絕不是死在我父王與陛下手中,如今我給你交代了,你為何還要對我說這些話?!孩子的父親還活著,你要帶著孩子嫁給誰!」
沈漪漪無動於衷,冰冷冷道:「我早就說過,如果你死了,我就立刻改嫁。」
「可你也說過,你願意嫁我為妻……」
「你也說過會對我一輩子好,不會要我受委屈,你遵守諾言了嗎?那些情深時的山盟海誓,你又記得多少?」沈漪漪含淚沖他吼道。
魏玹怔怔地看著她,鬆開了手。
「即使我不計較你欺瞞我的身世,但你明知我不願有孕,還是用最卑鄙的手段騙我懷上。」
「為了不讓我打掉孩子,又騙我沒有身孕。」
「在我離開你之後,還假惺惺地拿一把玉鎖企圖讓我在你死了之後原諒你。」
「魏雲卿,是不是在你眼中一切都是可以憑藉欺騙、算計、強迫這些卑鄙的手段來得到?那我又是什麼,是你的囚徒,還是你的傀儡?我活該被你騙嗎?!」
「便如同剛剛,你明知今日是我大喜之日,當著那麼多親戚的面,卻還是不顧我的顏面將我在婚禮當場擄走,你有考慮過我的名聲,考慮過這樣旁人會如何想我嗎?」
「不,你沒有,因為你是王孫貴胄,天之驕子,做任何事情都可以隨心所欲,誰人敢置喙你半句!」
「你高興時,我做錯也是對,你不高興時,我做對也是錯。你殘忍,暴戾,想要報復一個人竟能將那人做成人彘,你還不明白嗎?魏玹,我們兩個根本不是一路人,我是一個正常人,可你是個……我只想過正常人該過的生活,你若是真心為我好,就求求你不要再來打擾、糾纏我!」
說罷,沈漪漪一把拉過一旁的馬,跳上馬決絕而去。
作者有話說:
誤會解開啦,狗子興沖沖跑過來,結果被女鵝劈頭蓋臉一頓數落哈哈哈,誰叫他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