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七月初八,七夕第二日,晨起后一刻。
以往每日早晨的這個點魏玹都會雷打不動地過來,今日卻不知為何,一直到了下晌都沒見他半個人影。
「這齊王世子怎也不過來了?」崔夫人問。
沈漪漪給安安做衣服,聞言便道:「可能已經離開了吧。」
崔夫人嘆了口氣。
沈漪漪放下手中針線,「表哥準備何時回長安?」
春闈在鄉試的第二年,本朝規定鄉試每兩年一次,今年正巧又是大比之年,明年二月里表哥就可以參加春闈,繼續考試了。
崔夫人頓了一下,低聲道:「我再勸勸他,還要縫製冬衣,估摸著要再準備幾日罷。」
沈漪漪應了聲,等崔夫人離開,她給了小翠一把錢,因不便再替崔桓玉做衣物,便讓小翠去外面尋曹娘子幫忙購置些新的馬匹和衣物。
第二日過去了。
第三日,魏玹也未曾過來。
小翠抱回新衣服來,私下跟沈漪漪說,隔壁的人家似乎還未搬走,她今日出去的時候彷彿看見有幾位大夫手中捧著藥箱急匆匆地進去,像是要給人看病。
沈漪漪微微蹙眉,卻也未曾多想。
……
一匹快馬停在門口。
「郭奉御,您可算來了!」府內,吉祥匆匆迎出來,與紀乾兩人架著騎馬騎得沒日沒夜的郭奉御便直往屋子裡去。
郭奉御連口水都來不及喝,一進屋便聞到一股極為刺鼻的藥味,見那床榻之上的男子面色蒼白孱弱,整個人已經陷入昏迷狀態,呼吸低微。
再一摸心脈,大驚,心想這毒當真霸道,不毒發則已,一旦發作,不過短短半年竟已深入骨髓……
郭奉御神情嚴肅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臨出發前我明明給了世子五枚解毒丸,這毒乃是慢性毒,怎可能不過短短半年便……便到了這般地步!」
吉祥嘆道:「郭奉御,戰場之上那都是拚命,每次衝鋒陷陣世子都是走在最前頭的那一個,世子一共中兩箭兩刀,已是極為仔細小心,其中一刀,乃是突厥的阿史那延力所傷,倘若不是世子當時身著軟甲,只怕早已命喪當場!」
日夜勞心,身受重傷,又連夜趕路從幽州趕來蘇州,這些都加重了毒發。
更何況傷心傷情,缺了其中一個以魏玹的身體素質都不可能這麼快倒下。
郭奉御神情複雜,「這樣下去,可不行。」
他帶來了兩丸藥遞給吉祥,「和水服下,可保半條命,再撐半年。」
「那半年之後呢?!」吉祥大驚失色。
郭奉御搖搖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雖懂毒,然而此毒乃西域奇毒,我並不懂如何解。」
正說著,魏玹醒了過來,皺眉看向郭奉御。
郭奉御忙上前解釋道:「臣奉陛下之命,陛下身子已無大恙,聽說世子班師來了蘇州,先前又被延力重傷,特命老臣過來給世子送葯!」
魏玹被延力戳中的那一刀雖沒傷及要害,但他的身體卻因斷腸之毒到達了極限,這才昏死過去。
陳穆拼著性命殺出重圍將他背了出去,兩人掉進汾水之中,又在下游被尋來的薛丞將軍所救。
服下解毒丸後過了近十日才徹底蘇醒過來,但因病情過重,一時不能下床。
此時魏玹才知,原來延力也受了重傷,那拚死一搏,他砍掉了延力的胳膊,延力的傷情嚴重程度不亞於他,因此暫且退了兵。
幽州城之圍解了,然魏玹思量之後,決定不如將計就計,延力對他恨之入骨,是條極有血性的漢子,即使傳聞說他魏玹死了,他也必定要再來圍攻幽州,報斷臂之仇。
於是他任由傳聞發酵,等自己的病情好些之後,立刻派心腹去往回紇,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勸說回紇可汗退兵。
再令陳穆喬裝改扮,暗中來到突厥,重金賄賂了歸仁可汗的肱股之臣也內。
也內素日便與延力不和,再加上歸仁並非完全臣服延力,不過是仗著延力的兵權上位,實則韜光養晦,如今延力在前線身受重傷,正是歸仁除去延力勢力之際,也內三言兩語,歸仁怎可能放任延力繼續坐大,很快便下令以延力重傷為由命延力退兵。
延力沒了一條臂膀后本就性情暴躁,帳內的歸仁一黨又不斷譏諷他技不如人,打了半年都拿不下幽州,延力氣極之下開始大肆屠殺歸仁派來的這些黨羽與監軍,一時突厥內部大亂。
魏玹趁著這個時機,突襲汾水北岸,再加上秦將軍帶來的玄甲軍舊部,魏玹簡直如虎添翼,徹底擊敗延力。
延力主力幾乎全軍覆沒,再沒了要挾歸仁的底氣,回到王帳之後,突厥內部必定又是一場動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如此一來短時間之內,突厥將再無侵犯大周的氣力。
與此同時聖人那廂,清醒過後魏玹就迅速飛鴿傳書回長安,暗中告知聖人自己未死的消息。
但這消息畢竟傳過去需要荒廢些時日,魏玹還是擔心聖人。
「當真無事?」他又問。
「當真無事!」郭奉御信誓旦旦:「陛下的身子,老臣最是清楚不過,陳年舊傷,用藥細細調理就好,倒是世子該擔心的是自己,臨行前世子要我萬不能告知陛下您中毒之事,我是信守承諾了,可世子呢?千叮萬囑,世子還是受了重傷,如今這外傷好治,內傷難愈,只能先吃著我新制的解毒丸,看看有沒有效果了。」
魏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吉祥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隻匣子。
他平靜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其實在出征之前,看到廂房中那支裝滿毒粉卻未曾動過的金簪,他便知自己此次恐怕難逃一劫。
至少也不全然是遺憾,臨死之前,他終於知道前世是誰暗中下毒,將他害死。
蘭蕙。
她暗中潛伏在她的身邊,是寧王所有細作中唯一沒有替他辦過一次事的細作,為的就是關鍵時刻放手一搏。
今世本應重蹈前世,可寧王沒有想到他會提前死在他的手下,蘭蕙為了替寧王報仇,這一世也提前給他下了毒。
那毒便下在漪漪每日給他端來的醒神茶中。
從頭到尾,想害他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她,既然前世她都未曾想要殺她,那麼今生今世,更加不可能。
公與私,她心中分的從來清清楚楚,女兒在她的手裡,一定會被教導得很好。
「你們都下去罷。」
魏玹闔上眼。
吉祥看了一眼郭奉御,郭奉御深嘆了口氣,使了個眼色,把解毒丸留下后,眾人一道退了下去,不消片刻屋子裡便只剩下了魏玹一人。
魏玹起身,輕咳了兩聲,走到案幾前,打開匣子。
匣中躺著兩枚指甲大小的解毒丸。
有了這兩枚解毒丸,最起碼能令他再苟延殘喘半年。
魏玹譏誚一笑,忽將這兩枚解毒丸倒入手掌中,合掌,運力。
頃刻之間,解毒丸碎成了齏粉。
魏玹走到支摘窗旁,神色淡漠地張開手掌,任憑那齏粉隨風而逝,化作烏有。
對不起漪漪,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
屋裡,安安毫無預兆的哭聲將累極在床上沉沉睡去的沈漪漪吵醒。
她醒來的時候,小翠已經熟練地將安安抱起來拆開尿布,嘟噥道:「沒尿也沒拉,小娘子這是怎麼了?」
沈漪漪揉揉眼睛,走過來。
昨晚半夜起來給安安餵奶,早晨起來困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了。
「不如咱們給小娘子請個乳母吧,姑娘日日這般勞累,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小翠打了個哈欠,拿起布老虎哄安安。
安安瞅瞅娘親,又瞅瞅布老虎,委屈地吸吸鼻子,朝阿娘伸出手。
沈漪漪無奈地笑笑,將安安抱了起來。
安安手中攥著塊黑乎乎的泥塊,沈漪漪把安安的手撥開,發現是魏玹給她做的那隻胖臉泥娃娃。
「呀呀,呀呀。」安安不會說話,但她晃著手中的泥娃娃,沈漪漪知道,女兒的意思是問她爹爹去哪兒了。
「阿爹回家了,」沈漪漪輕聲哄,「明年他會再回來看你。」
安安聽不懂,大眼睛直往外面瞅,愈發急切地咿呀著,「呀呀,呀呀!」
沈漪漪心中輕嘆一聲,只能把小翠叫進來詢問,「他走了嗎?」
小翠搖搖頭,「看著不像走了,」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道:「姑娘,奴婢覺得,那位郎君似乎病得挺重,每天有那麼多大夫進門去,一個個又愁容滿臉地離開。」
「從前都雨打不動地來看咱們小娘子,可是這都三四日了沒個動靜,奴婢懷疑……懷疑那位郎君是不是受了極嚴重的傷,因為有一次,有一次……」
「有一次什麼?」
小翠忍不住了,索性道:「那位郎君不許奴婢說,可奴婢都看見了,不吐不快!上次他幫小娘子做搖床的時候在院子吐了血,奴婢正巧端著茶過來,全看見了!偏他還掩飾,那帕子上都是黑血,倘若不是受了極重的傷傷了臟腑,又怎會如此?」
「姑娘,其實那位郎君便是齊王世子吧?奴婢無意聽夫人說過了,戰場上刀劍無眼,許多人都是馬革裹屍,世子畢竟是小娘子的生父,倘若他真有個三長兩短,小娘子就沒有爹爹了……」
「姑娘,姑娘,你聽到奴婢的話了么?姑……」
「聽見了。」
沈漪漪抱著安安坐下,喂安安吃了一口煮得軟爛的蘋果泥,安安不肯吃,嘟著嘴巴搖頭晃腦,孩子小小年紀,尚聽不懂大人話中何意。
這也不吃那也不吃,沈漪漪徹底沒了耐心,正要出聲訓斥,小翠小聲提醒道:「姑娘您忘了,適才小娘子都吃飽了,是您親自喂的。」
沈漪漪放下木匙,忽覺前所未有的煩躁,「那就端下去。」
「姑娘……」
沈漪漪沒說話,抱著安安徑直回了裡間。
小翠嘆了口氣,端著小碗走了。
傍晚時分,外面忽然傳來拍門聲,小翠趕緊去開門,吉祥從外面衝進來,撲到沈漪漪面前磕頭,「主子一直不許奴婢過來,可奴婢知道,主子就像想再看一眼姑娘和小主子,求依依姑娘給奴婢賞臉,再去見主子一面!」
「主子,沒有幾日了……」一向穩重的吉祥哽咽道:「原本郭奉御帶來的兩枚解毒丸,說可以延續主子半年的性命,可主子身上重傷太多,毒入骨髓,如今竟是藥石無醫,回天乏術!」
「毒?」沈漪漪一驚,心猛然沉了下去,「誰給他下的毒?」
一年前太子曾給她一支簪子,簪中裝滿了毒藥,讓她毒殺魏玹為父報仇。
可她知道,真正殺死父親的不是魏玹。
縱然她恨他入骨,那都是私人恩怨,她若殺了魏玹,便成了太子手中借刀殺人的工具,她沒那麼傻,所以毒藥一直未曾用過。
「是蘭蕙!」吉祥咬牙恨恨道:「早在主子將您從定襄尋回之時,她便一直暗中通過您的手給主子下毒,因她知世子在您身邊之時最不設防!寧王死後,她對世子更是下了死手……」
「依依姑娘,不論從前主子待您如何,如今他危在旦夕,隨時都有可能沒命,能不能求您暫且忘了過去的那些恩怨,去見他最後一面,讓他不至於走得太過遺憾?」
吉祥又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額頭都撞破流出了鮮血,彷彿只要沈漪漪不答應,他能一頭撞死在此處。
「夠了。」
沈漪漪緊緊地攥著沒有血色的掌心,片刻后無力地鬆開。
「我隨你去便是。」
作者有話說:
快結尾了,應該沒幾章了,我慢慢更把線收好,大家別介意,肯定是he,大家放心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