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千夫長衣錦還鄉
「千夫長要回來了!」這個消息迅速在宗家村傳開。一個時辰前當地官吏剛剛登門報喜,半個時辰后全村都知道了這一消息。人們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揣測著旺晟歸來時的宏大氣勢,估摸著對自己可能產生的影響,一種既緊張又興奮的氣氛悄悄漫延。
之前,宗家村發生過的大事或是死人,或是生娃。最大的事,也不過是旺財家又添置了多少畝田。田從誰家搞來的,使用什麼手段搞來的,多少錢搞來的,永遠是議論的話題。這次大不一樣了,就連旺財本人興奮之餘都有點懵,他顧慮重重:
「千夫長當年是被自己以「野種」的名義趕跑的,會不會一直忌恨自己?會不會借衣錦還鄉的機會了斷父子關係?自己這一年都在勾引皓月娘為自己傳宗接代,旺晟娘會不會把這一醜聞通盤告訴千夫長?假如通盤告訴了,會是什麼結局?」
旺財越想心裡越沒底,當天夜裡就失眠了,一個通宵都在床上輾轉反側。好在路途遙遠,即使快馬加鞭,千夫長三天後才能到家。這給了旺財充分思考、認真準備、周密籌劃、嚴肅應對的寶貴機會,他必須在三天內想出萬全之策。
這段時間是皓月娘一年來最愜意的時光,沒有旺財的騷擾,她的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氣色在變好,氣質在恢復。宗昊每天依舊與小姑皓月去山裡采草藥,千夫長衣錦還鄉的消息與他們沒有一毛錢的關係。
這一年,皓月聽到了一些娘被騷擾的消息,宗昊也從小夥伴那裡得知了一些情況,但他們都裝著不知道。親人被羞辱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既然沒有能力對付邪惡,就不如靜靜地沉默,讓時間去裁決一切。
沉默對宗昊而言,是身心的磨礪修鍊,是娘讓他刻骨銘心體驗過的必修課。「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升華。」他時刻用這句話激勵自己,堅信有方向、有所為的沉默能聚集強大的能量,衝破一切邪惡的魔性。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前方有更刻骨銘心的磨鍊在等著他,他必須做好迎戰的心理準備。
千夫長終於回來了,踏上了他闊別已久的故土。他是騎著棕色的高頭大馬進村的,頭頂寒氣逼人的烏青頭盔,身著鱗片狀的黑色戰甲,背著一把明晃晃的戰刀,目光直視之處惡狗乞尾。路邊圍觀的孩童們,有的直接被嚇哭,有的被嚇得竟不敢哭。
成年人大多目瞪口呆,長者們怎麼也無法把馬背上氣勢奪人的千夫長與二十年前那個經常光著屁股捉泥鰍的旺晟聯繫在一起。整個上午都眼淚汪汪的旺晟娘,傻傻盯著馬背上虎背熊腰的千夫長,竟然止住了淚水,喃喃自語:「這是我的兒么?一點都不像不說,還嚇到我了。」
圍觀的人群中,惟獨沒有旺財。旺財還在家裡苦思冥想應對千夫長的萬全之策,他最擔心秉性簡單粗暴的旺晟當眾斥責他的不是,並立刻與他恩斷義絕。陰暗的旺財總把別人想得與他一樣陰暗,包括自己的兒子。
人人都有陰暗面,但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依然巨大:千夫長的陰暗蟄伏在殺氣之下,旺財的陰暗隱藏於猥瑣之中,前者比後者較容易讓人接受。殺氣有點類似於豪氣,令稍有血性的人慷慨激昂。猥瑣則沒有類似的參照物,只能是它自己。勉強類比的話,猥瑣是墮落的無可救藥的卑鄙。
當旺財還在苦思冥想之時,千夫長已跳下戰馬,入院門跨入院子里,他大踏步的沉悶聲喚醒了苦思冥想的旺財。堂屋裡相視的一剎那,旺財眩暈了幾秒鐘,似乎聽見千夫長在吆喝:「娘的個八字!俺娘呢?俺娘在哪?」覺得好像是在罵自己,旺財哆嗦了一下,竟忘了回答。
千夫長若有所思地折回院子,盯著大槐樹發獃,樹下有他刻骨銘心的記憶。就是在這棵樹下被爹爆踹才遠走高飛的,不然就不會有今天的功成名就,他有點感激這棵據說是太爺爺種下的槐樹。當然,樹下也有娘疼愛他的滿滿記憶。
想起兒時娘對自己的好,千夫長的眼眶開始濕潤。這時,旺晟娘急匆匆從外面趕回院子,瞥見八面威風的千夫長杵在樹下發愣,她近距離仔細辨認,找到額頭上的三角肉瘤后,她終於放心地放聲痛哭,「兒啊,你跑哪去了?這些年你怎麼就不想娘呢?」
旺晟也辨認出娘的模樣,粗狂地叫了一聲「娘」,然後用一雙強壯的手臂緊緊摟住了娘。娘倆分別二十年了,但分離不開的是血脈親情,它超越時間、空間、地位,在無垠的時空中永恆相連。
這一刻感動了院牆外圍觀的膽大一點的鄉里鄉親,他們發現千夫長也沒有那麼可怕,他的人心也是肉長的。感人肺腑的母子深情,驅使旺財不由自主走出堂屋,靠近母子倆。他也被感動了,眼圈泛紅,兩眼汪汪。陰險之人也有被愛融化的時刻,他的心也有柔軟的地方,儘管難得一見。
擁抱了足足一分鐘,旺晟鬆開了娘,悶雷般蹦出兩個字:「爹呢?」「就在你身後。」娘有氣無力地回答。旺晟轉過身,看見堂屋裡剛見過的那個精瘦老頭在注視自己。「原來他就是爹。」旺晟心裡有點詫異。辨認了幾秒,他終於在那張布滿黑皺紋的臉上找到了兒時的記憶。
「爹老了!」旺晟又蹦出兩個字。聽到千夫長喊自己爹,旺財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了三秒鐘。直到旺晟緊緊握住他的雙手,旺財才確信自己確實被喊爹了。他頓時如釋重負,一句爹為他撥雲見日,讓他走出糾纏他三天三夜的心理陰影。
剎那間,旺財竟淚如雨下,淚滴里有對千夫長寬宏大量的感恩,有對兒子悔不該當初的歉意,更有迅速擺脫心頭重負的一絲竊喜。「兒啊,別站著了,快進屋坐下喝口水。」旺晟娘邊說邊牽兒子的手進堂屋。
雖然已是當大官的大手,她還是能找到那個兒時脈搏跳動的熟悉旋律,母子倆依然心連心。此時,旺財的自信已恢復,神志已清醒,他尾隨娘倆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