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147章
那人坐在錶盤正中心的位置,手扶在頸側,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遠眺。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姜簡再熟悉不過了。
很快,他頭頂指向12的金色鑲鑽的指針向右轉動,以那人為軸,順時針走向數字6的位置,恰好停在姜簡和鍾洵面前。指針尖端的凹槽能容納兩個人,彷彿一種另類的電梯在迎接他們登臨。
他們先後邁上去,靜靜等待指針轉動。
當指針轉動到數字9時,他們和那人站在了同一個水平線上。
姜簡直起身,與那人對視。
「你好像一點都不意外?」那人轉過身放下手,含笑望著他,鏡片反射出淡淡的光。
姜簡從口袋裡拿出一張舊照片。
曙光二中圖書館里那張人像更清晰的照片,在他母親周梓身後,仍有一個模糊的身影。
局促不安,不修邊幅,左右轉著腦袋,不敢看向鏡頭,以至於畫面沒有完全捕捉到他清晰的面部。但過目不忘的姜簡對這個身形絕不陌生。
「我該怎麼稱呼你?秦耘,顧稔,還是別的什麼……樹的宿主?」
坐在錶盤中央的那個人,和他們在青巒村見到的秦耘一模一樣,沒有了電子城地下室的潮濕和陰鬱,蒼老但風度翩翩,如沐春風。
就連回溯過唐尹記憶的鐘洵也不得不承認當初姜簡看到秦耘時的失態。
這個眉眼任憑誰看都會覺得,就應該是顧稔年老后的形象。
「就顧稔吧。秦耘確有其人,我不敢頂替他的名字。」舊照片突然從姜簡手中飛出,從空中飄落到錶盤中央,被那人輕輕捏住,「你在青巒村的世界和縫隙地帶遇到的確實是秦耘本人,我只不過微微修改了投射在你們眼中的形象罷了。」
「為什麼要這麼做?」
「唔,因為想看看你還記不記得我,但是如果用我的形象怕你會懷疑,就又變得老了一點。」顧稔說,「唐尹的記憶屏蔽升級后,剛進節目的人會忘記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不記得我了……」
「但是我記得。」姜簡打斷了他,「那時候我記得你,記得賀憫之。當然也記得鍾洵。那個時候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莫過於所有人失蹤的真相,所以我想不起來的是自己的身份,我的目的,包括鍾洵的臉,和之前調查的事情。」
顧稔淡淡笑道:「我想也是,你一直都是刨根問底的孩子,系統知道該怎麼權衡。」
姜簡目光犀利,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店主先生:「我現在依舊想要刨根問底,你和樹、和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關係?」
顧稔露出些許詫異:「哦?什麼時候發現的?」
「從在唐尹回憶里看到你的時候就感覺不太對勁,這張照片加劇了我的懷疑。照片里的時間算,唐尹還是宿主,我的父母看上去還沒有生孩子,既然這個時候你就在這張照片里,你又怎麼可能只是被姜繁從外面帶進來的程序員?」
姜簡頓了頓,吐了一口氣:「還有當初在電子城地下室,你的電腦屏保,是一棵樹。」
一張風景照片而已,一棵樹而已。
但心中的疑問變多起來后,一棵簡單的樹也足以成為他懷疑的證據。
顧稔微微愣了一下;「差點忘了,你從小就過目不忘。」
回憶起姜簡小時候,顧稔臉上浮現出懷念的神色。
他看著指針另一端遠遠站立的人,心念一動。鑲嵌的鑽石依次綻開,彷彿在指針上鋪開了一條晶瑩的道路,將指針尖端與錶盤中央連通。
顧稔向姜簡伸出手:「走近點,我好久都沒有這麼近看你了。」
鍾洵在身側輕輕拽住他,有些緊張。
姜簡反手握住,看向顧稔;「他能一起來嗎?」
「當然,為什麼不呢?」
得到顧稔的肯定,兩人相繼踏上鑽石綻開的路,走到錶盤中央,星空的軌跡似乎更加清晰,每一條軌跡都像一條樹枝,而每一顆旋轉的星球都像是樹枝上的一片葉。
顧稔歪頭看了一眼兩人牽著的手,撇了撇嘴:「你找的男朋友真不錯,不僅把我當成有問必答的樹洞,還動不動就威脅我。」
鍾洵心中一震,很快穩住身形避免腳下踉蹌,瞪大眼睛看向顧稔。
顧稔,就是意識之樹本身?
姜簡同樣震驚地看向顧稔。
將他撿回來的第一任養父一般的人,竟然是樹?!
「不是,你倆別這麼看著我。」顧稔感覺自己被這兩人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彷彿自己沒穿衣服,「樹本就是從費澤爾的意識中誕生的,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意識?」
剛誕生時,它的意識很簡單,就是生長。
費澤爾的觀測帶給他新生,他提供給它多少精神力,它就生長多少。
那時他們之間還算不上寄主與宿主的關係,它本能地對費澤爾抱有感激之情,在一個初夏傍晚,它在蟲鳴聲中帶費澤爾來到了自己的意志世界。
然而它沒有意識到,它將獨屬於自己的秘密分享給了一個有貪慾的人類。
它對費澤爾的慷慨變成了費澤爾對它不斷索取的開始,他不顧它的意願,擅自將其他人也帶到了它的小世界。
他有著強大的精神,有費澤爾在它就能一直存在。
費澤爾也似乎察覺到了它對存在的渴望,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做威脅,逼迫它在他面前一次次讓步,一次次妥協,不僅容忍他不斷帶人進來,還被他凌厲的精神竊取了部分創造新世界的能力,逐漸演變成後來畸形的宿主與寄主的關係。
「……你這真不是被費澤爾PUA了嗎?」鍾洵靠在錶盤中央的站台邊緣,「和他一比,我這哪裡算威脅?叫友好協商還差不多。」
顧稔輕哼:「費澤爾死了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和宿主說過話了,他們想知道什麼都是從前任記憶里獲取,或者自己探索。這麼長時間以來,你是第一個讓我找回和費澤爾相處的那種感覺的人。」
「我和費澤爾能一樣嗎?」鍾洵走到姜簡身邊,攬過他,「費澤爾是野心家,而我只想救我媳婦兒。」
沒等顧稔回答,鍾洵便繼續道:「那天在他家門口的人是你吧?本來準備敲門,但被我突然出現驚走了的那位先生,你原本就打算救姜簡的,對嗎?」
鍾洵的話語擲地有聲,聽得姜簡眉心不禁跳了一下。
他順著鍾洵的話繼續想下去:「所以姜繁帶我出去才會出現落點錯誤,我們被迫分開,所以你才那麼恰恰好就在電子城後巷撿到了我?」
顧稔無語地看著眼前兩個人無比默契,你一言我一語,把他要說的話都說了。
他動了動嘴唇,思緒飄到很久很久以前。
等兩人雙雙看向他時,緩緩開口。
「樹本身的確是有自己的意識,『顧稔』只是樹生出的其中一抹意識。樹……也就是我的世界本來是靜止的,只是一片空間,沒有時間維度。
「費澤爾進來之後,這個世界才有了生長,有生命,時間流逝也伴隨出現。我們所在的這個星空長廊,並不是你們所知道地圖外,或者是縫隙地帶,而是這個世界時間維度的形態。
「那時唐尹剛取代費澤爾後沒多久,這裡外來的人多了起來,但他們都沒有像宿主那樣和樹建立聯繫,生命的流逝別無二致,自然也會生老病死。最開始費澤爾死在樹下,什麼都沒有發生,在空中化為虛無,但是逝去的人越多,本應該完全消散的意識不能立刻被抹殺,對世界構成了威脅。」
鍾洵擰眉:「什麼意思?」
顧稔翻了他一眼:「這裡是意識先行的世界,意識存在就有可能藉助樹的力量創造出實體存在,本該死去的意識有可能會復活,這點一旦被這些人所察覺,當然是很危險的。」
姜簡瞭然:「……所以才有了荒蕪之地,對嗎?的確用意識廢墟更合適。」
「沒錯,荒蕪之地原本就是為此形成的。在實體消亡的瞬間將沒有立刻消散的意識收集起來,再慢慢煉化。不過,有些從外面世界進來的人真的很難煉化。」
兩人同時想到了沈慮。
那可是異調科重明小隊的前王牌隊長啊。
「荒蕪之地誕生之初和我原本的世界形態一樣,是靜止的,沒有時間維度。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時間星河裡有一條支流流進了荒蕪之地,試圖把荒蕪之地納入時間的管轄範圍。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只好在荒蕪之地里切斷流向,控制在一片區域中。」
「所以那片潭水其實就是時間的支流積深而形成的。」姜簡喃喃道,「難怪可以從中跨越時空。」
「普通意識是穿越不過屏障的。」顧稔忍不住吐槽,「外面來的人如果精神力足夠堅韌,最多能回一次,之後都只能圍觀,你和姜繁之所以能多次回到過去……是因為你們出生在這個世界,一切規則都默認你們屬於這裡。」
「那你呢?」姜簡的目光描摹著顧稔的輪廓,落在他泛著微光的鏡片上,緩緩下移,看見他放在頸側的手,「你緊張,也有些不安。你把我們引到這裡是想做什麼呢?」
顧稔扶著脖子的手僵住片刻:「你又想到什麼了?」
「既然你是樹的一抹意識,那麼重新審視你之前的所作所為,就很奇怪了。你養了我一段時間暫且不說,配合警方讓賀憫之收養我應當是你不能在外面世界久待的緣故。但是後來,姜繁將你帶回去,聽從他的要求和唐尹共同設計節目系統,之後又偷偷逃出來,包括我進入異調科在查案時抓住你,被捕入獄,在獄中死去……都在你的設計中,對嗎?」
顧稔欣賞地看著姜簡,早在他五歲時他就領略過他的聰穎。可是這麼多年過去,褪去稚氣、稜角分明的孩子依舊能不斷給他驚喜。
「沒錯,還有嗎?」
姜簡定定看著他,腦海中閃過無數的疑點。
「節目的獎懲系統是你做的。」他沉吟道,「黃不行那個隨即選人加入節目的獎勵是你的手筆。」
「是我。」
「老黃記憶香薰里的內容你也篡改過。他去報案根本不可能遇上自爆異調科身份的我和鍾洵。是你在刺激我和鍾洵的記憶恢復。」
「聰明。」
難怪他一直覺得獎懲系統和節目的初衷背道而馳,所以這背後竟全是顧稔的身影。
「那我的排位始終99位?」
「也是我。099號也是我的一抹意識。」
「所以,同樣是你,讓秦瀚苟延殘喘地活到β世界,並且留下了能讓鍾洵回到過去的池水。可是……為什麼?」
「原因,你想不到嗎?」
顧稔深深看了一眼姜簡,那目光複雜,滿含孤獨與淡然。
那一眼,讓他陡然產生了共鳴。
——他是因為知道自己應該這麼做,才去做的。
正如來到星空長廊前的他和鍾洵一樣!
他聲音有些顫抖:「是為了確保我的一舉一動都按照既定的軌跡發展,對嗎?設計那麼多事情也好,當我的場記也罷,都是為了不改變過去和未來的走向?」
顧稔指關節撩起眼鏡,另一隻手抹了抹酸澀的眼睛。滄桑皺紋擁擠在一起的眼角蓄滿眼淚,被他輕輕一拭。這麼長時間,終於有人完全讀懂了他。
「我之前說了,這個世界只有我的時候,是沒有時間的。當時間維度在這裡形成后,我曾看過一個畫面,就在這裡,你們兩個人站在我對面的畫面。它告訴我,這是我的盡頭,這個世界的盡頭。
「也就是說,從有時間流逝那天起,我就在等著今天這個未來的到來。」
每一任宿主無論做什麼他都不會幹擾,因為他怕破壞了這個世界應有的未來。
「你母親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感應到了,未來站在我對面的人與她有關。所以我生出一縷意識化成人的存在,以她助理的身份留在她身邊。我知道未來的姜繁會讓你的父母親相遇,但我沒有阻止,因為沒有他們就沒有你。」
他是看著姜簡出生的。作為姜簡母親的助理,顧稔曾給他送過很多衣服和玩具。
「我知道姜風會在任繁星成為宿主后想方設法取代她成為宿主,我也沒有阻止,因為那之後不久,他便會喪命在未來自己孩子的刀下。
「姜風原本是想把宿主身份讓渡給你的,是我讓姜繁成為了下一任宿主,因為他會尋死擺脫我,而我會把鍾洵推薦給他當繼任人——他是未來站在我對面的另一個人。」
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今天,為了他們能夠像這樣站在自己面前。
一切都按照劇本在進行,但當周梓抱著姜簡逗弄他,肉肉的柔軟小手下意識緊握住顧稔的食指。
那一瞬間,彷彿有光照進空空蕩蕩的廢墟。
照進他的心中的荒原。
被費澤爾、被這些慾望蒙眼的人類欺騙而拖累的絕望,全都被這雙溫暖的小肉手治癒了。
所以,那天他原本可以在宿主身份轉移時進行遠程操控,卻還是去到了現場。
遲疑的手放在門上,不知該不該救那個孩子。
就在這個時候,身著風衣的男人踏著秋風凌冽地闖了過來,他看見未來的鐘洵,這才意識到,就連他心中的猶豫,也一同被寫在了命運里。
「在地下室里養你是我做過最出格的事情。」顧稔苦澀地笑了一下,「只有在我的世界里才會有這樣的時間邏輯,有這樣凌亂的因果關聯,外面世界里發生的事情是我沒有辦法完全掌握和干預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造化弄人,在我無法干預的地方,你們還是相遇了。」
沒法干預,但是可以暗示。
他時隔數年再次來到外面,摸清楚情況後主動暴露自己讓姜簡逮捕自己入獄,再按照姜繁的心意在外面死去,在外面的世界留下了與樹同頻的波段,為之後的一切鋪好了路。
「為什麼一定要做到這種地步?」姜簡不解,「恪盡職守地守護著一個結局,為了什麼呢?」
「是啊,為了什麼呢?明明我只是一棵樹,一棵卑鄙求生、奢求有一些陽光就能生長的樹。」顧稔看了姜簡一眼,朝他伸出手。
姜簡順著他的眼神,緩緩將手搭在他皮膚皸裂的手上。
「可能因為這雙手緊握過我,讓我聽見了我沒有的心跳聲吧。」顧稔另一隻手蓋在姜簡手上,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了拍他,轉頭對上鍾洵有些緊張又期待的目光,「看來你已經意識到了。」
鍾洵點了點頭:「你剛才自己說過的。意識存在就有可能藉助樹的力量創造出實體存在,本該死去的意識有可能會復活。」
姜簡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顧稔。
「你更關心我做這些是為什麼,但你的小男友更關心你。」顧稔放下他的手,轉身面向空中靜靜流淌的星河,「我能復活你,也只有我能復活你。」
之所以讓一切保持原狀,費盡心思守著這個結局,只有一個目的。
他想救這個孩子。
救活曾照在他心頭的這束光,哪怕從此走到命運盡頭也沒關係。
話音剛落,顧稔變消失在眼前。
眨眼間,錶盤碎裂,他和鍾洵墜落的剎那,蜿蜒的枝條將他們在半空捲起,參天大樹從虛空中顯現,星移斗轉,顧稔的聲音環繞在星河間。
「以後,沒有樹,沒有宿主。鍾洵我會安安穩穩送他回到外面的世界,之後我將為你重塑軀幹。」
鍾洵消失的瞬間,驀然想起;「溫思黛還在β世界里呢!」
「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留在這裡。都會平安回去的。」顧稔忍笑,對著枝條上重新變為透明狀態的姜簡說,「你還有什麼願望嗎?臨別前,如果我能滿足的都會滿足你。」
「荒蕪之地的人……」
「可以。」顧稔說,「但按照外面世界的時間流速,年紀過分大的送不回去,還有如果他們被姜繁帶來前就已經是瀕死、病重、或者意識已經被煉化的人,送回去也未必活得下來。」
姜簡點點頭:「那至少,讓他們終結在故土,在他們應該老去的地方吧。」
「好。」
話音一落,姜簡便覺得身上一松。
生機勃勃的樹像是積蓄了滿滿的力量,在空中炸開,葉子四散在空中,其中一片承載著他的意識,順著星河向前飄蕩。
「你還在嗎?」
他找不到顧稔,在偌大的天地間,回聲飄蕩。
「在。」顧稔沉默了半晌,「要穿越兩個世界,漂流的時間很漫長,你最好睡一覺。等一下你就會睡過去的。」
「睡之前陪我說一會兒話呢?就像以前哄我睡覺一樣。」
「……我又沒有失憶,你那麼冷冰冰的小人,誰哄過你睡覺。」
「那隨便說點什麼吧。」
身下的葉子晃了晃,而後聽見顧稔彆扭的聲音。
「你知道人設系統的邏輯是什麼嗎?」
「大概猜過,和人的潛意識有關吧。」
「姜繁要給人新生,賦予人設的邏輯是提取了他們意識里情緒最濃烈、最渴望的一部分,讓他們能按照心愿,真正做自己。」顧稔頓了頓,「也許在你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時候,你就已經很喜歡他了。」
困意漸漸襲來,顧稔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幾乎微弱得聽不見。
姜簡閉上泛紅的眼睛,哽咽地與他告別。
「謝謝你,再見了。」
這次,不再有人回應他。
他靜靜躺在一片樹葉上,踏上歸家的旅途。
他在漫長的沉默與靜謐中迎接一場新生,同時,等待闊別已久的重逢。
卷六·Wasteland·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回歸文案最後一句:「你在時間中復活,纖瘦而沉默。」
(出自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中《白色的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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