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
北京的夏天,空氣被卡在高樓大廈之間,一絲風也帶不起來。陽光直射到建築物的玻璃表面,反射的光把地皮蒸得發燙。
一個男孩兒飛快地從太陽底下跑進建築物里,身上一件帶著連鎖快餐店商標的粗糙T恤也被汗浸濕了大片,電梯都來不及等,兩級一跨地往樓梯上沖,一眨眼就跑到了二樓,停在了一家「FireDanceClub」門口。他推門進去,迅速跑進更衣室,換好了一身練功服,跑到最大一間練舞房門口,站住了。
他一路火急火燎,反而在這個時候停下了。
手機被他關的靜音,這會兒拿出來,滿屏都是「東苔」發來的消息。最後一條是:「別急,一會兒是老項的課。」
舞蹈室的大門突然打開,展言回過頭看清來人,下意識地打招呼:「項老師好!」
項影點點頭,朝他笑了:「展言?在外面幹什麼?進去吧,馬上上課了。」
他拍了拍展言的肩膀,帶著他進了練功房。裡面二十來個學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塊兒,看見項影進來,稀稀拉拉此起彼伏地跟他招呼:「項老師好!」
「嗯,嗯……」項影敷衍地應了兩聲,從練功房門口的牆上取下掛在釘子上的簽到簿。有個學生上前來問他問題,項影側著頭認真地聽。
東苔喊:「展言!這兒!」
展言循聲看過去,東苔手臂伸得老長,嗓門兒也大,好像怕展言找不到他。練功房裡其他人都停了一下,轉過臉來看他。展言感覺自己臉一下子發燙,三兩步跑過去,跟他舍友一塊兒席地而坐。
「喏。」東苔遞給他一瓶水,可能本來是冰的,外面一層水珠,但拿在手裡已經跟室溫差不多了。
展言道了聲謝,沒喝,拿起來貼在滿是熱汗的脖子里。
旁邊一個男孩兒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動作。展言察覺到他的視線,抬頭懵然對視,不知道這是誰。
「哦,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展言。」東苔一條熱乎乎的手臂伸過來搭在展言肩膀上,展言現在熱得身上發燥,不太情願地聳了下肩膀,但沒抖開東苔,也就算了。東苔繼續往下說:「我們倆一個公司的!」
那個男孩兒點點頭,禮貌地說:「你好。」
展言也回了句「你好」,轉頭用問詢的目光看著東苔。
東苔把手拿下來,換了一副非常鄭重的神情,低沉著語調,道:「這位,就是江少珩。」
展言:「……」
誰?
他又去看這個「江少珩」。他無疑是長得很好看的,但這一屋子的人,包括展言自己,都長得很好看。這裡是掛著電影學院招牌的校外表演速成班,來的都是像展言和東苔這樣跟經紀公司簽著藝人約、又沒什麼背景的三十八線小明星,他們混跡娛樂圈唯一的資本就是外貌。要說江少珩長得好看吧,倒也沒有好看到他非得驚訝的地步。展言眨了眨眼,又迷茫地去看東苔。
東苔擠眉弄眼,把一個「江」字說得咬牙切齒:「江——少珩!」
展言無措地摸了摸眉毛,喃喃道:「你好。」
東苔誇張地翻了一個白眼,一雙大眼睛光見眼白不見黑,讓展言擔心他會把美瞳翻到眼球後面去。
江少珩反而笑了一下,很淺,幾乎看不出來是在笑,但整個人的神情一下子柔和了很多。
「你說過了。」
展言:「啊?」
江少珩道:「你說過你好了。」
展言:「……」
救命,好尷尬。
正當他搜腸刮肚找話的時候,項影拍了拍手:「行了,別聊了,上課了!」
大家都停下來,自發地在地板上繞著項影圍坐成個一個半圓。項影打開簽到簿:「先點個名。」
展言拿手肘拱了拱東苔,不用開口問,東苔已經知道他的意思,給他比了個「ok」的手勢,意思是放心吧,幫你簽了。
項影叫一個名字,就在「表演理論課」和名字對應的那一欄里打個勾。
東苔湊到展言耳邊,悄悄地說:「其實你這堂課不來倒沒事兒……」
項影頭也沒抬:「我聽著了哈!」
展言憋著笑推了東苔一把,一圈學生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項影又道:「別笑!讓你們回去拉片,拉了沒?」
又是一片稀稀拉拉的回應。項影不意外地搖了搖頭,筆尖順著名單往下滑,然後在新出現的那個名字上頓了一下:「江少珩?」
他猛地抬起頭,往學生堆里看。
江少珩應了一聲:「到!」然後欲延點了點頭,打了聲招呼:「項老師好。」
展言突然有種感覺,他倆本來就認識。
果然,項影笑了出來,帶著幾分意外,神情又格外慈祥地問他:「你怎麼來這兒了?也沒提前說一聲。」
江少珩沒說話,淡漠地笑了笑,就算是回答。學生們都拿各異的眼神看著他,大抵分成兩類,要麼跟展言一樣根本不知道這是誰,要麼跟東苔一樣一臉激動,跟見著大明星一樣。
扯吧。展言心想,大明星會來這兒?
項影又問:「你姑姑知道你來嗎?」
江少珩臉上不舒服的神情更明顯,這回連那種淡漠的笑也消失了。項影隱隱感覺出他的抗拒,也就沒再問,清了清嗓子,繼續往下點名。
「東苔?」
「到!」
一般來說東苔下一個就是他了,展言做好準備,但項影卻又突然卡了殼,皺著眉頭盯著簽到簿看了一會兒,抬起頭猶猶豫豫地叫:「……二丫?」
學生們哄堂大笑,項影自己也笑了,把簽到簿的板子立起來,撐在大腿上,環視著學生們:「誰是二丫啊?」
江少珩的神情微妙地動了一下,似乎有話想說。展言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東苔,東苔攤手做了個無辜的表情。
展言只好硬著頭皮舉起手:「項老師,是我。」
「哦!」項影一邊笑,一邊重新去看那個簽名,「是ZY啊!」
他發音發得挺有口音,像「賊歪」。
項影搖搖頭,還在笑他:「還不如二丫順口呢!」
大家笑得更厲害,東苔笑得更誇張,東倒西歪地往展言身上靠。展言哭笑不得地把人推開,氣得瞪他。江少珩在旁邊看著他,也在笑。他一笑起來顯得更好看了,也許是因為年輕——他看起來不超過20歲,所以真心笑起來的時候,有種難以替代的孩子氣。展言瞥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麼,臉一下子紅透了。
「行了。」項影把簽到簿收起來,「上課吧!」
項影的課講理論,照理應該是有桌子椅子,和投影儀ppt,方便他們做筆記。只可惜他們這個校外速成班不倫不類,也不讓用人家大學里的教室,項影就這麼干講。底下的學生呢玩手機的玩手機,打瞌睡的打瞌睡,項影也不怎麼在乎,自己一個人講得手舞足蹈的。展言一開始還是想跟上,但聽著聽著實在無聊,一邊走神一邊環視,感覺好像只有江少珩一個人在聽。
東苔則在跟他發微信:「聽到個八卦。」
展言掃了一眼,沒理他。反正他回不回的東苔都會往下說。
「知道為什麼項影淪落到來教速成班嗎?」
「他老師就是張念文。」
「前兩年進去了的那個大導演。」
「靠山倒了,某些人在學校里都快混不下去嘍。」
「你看剛才人江少都懶得搭理他,他還問人家姑姑呢[偷笑]」
展言瞟了幾眼,一目十行地把信息看完,然後當著東苔的面把手機反著一扣,鎖了屏。
東苔又翻一白眼,小聲道:「沒勁。」
項影停下來,意外地看著他,一臉受傷的表情:「什麼?」
東苔立刻擺出一個花兒一樣的笑臉:「沒什麼,項老師您接著說!」
展言重新聚精會神,聽項影講課。其實項影也不是每堂課都講得這麼干,他會布置作業下去,讓他們回去看電影,看了就能懂他在說什麼。但展言每天上午還要去快餐店打工,那家店是賣早飯的,他六點就得到。什麼時候能走取決於中午最後一個客人什麼時候走,搞得他上課經常遲到,更別說看那些作業了。
但展言挺喜歡項影的,覺得他人很好。別的老師都不太看得起他們,項影不一樣。第一天上課的時候,項影跟他們說別覺得自己比不上電影學院的本科生,你們好歹都算是「出了道」,走在這條路上了。那些本科生搞不好畢業了就去直播了。
一句話說得教室里好幾個學生臉都不好看——他們也直播。
其實展言也直播,但沒覺得被項影的話冒犯,他知道項影是好意。就像展言聽他的課,其實也是有意想認真的。
無奈的是,他倆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項影上完課走的時候東苔誇張地做了個頭歪在自己肩膀上睡得打呼嚕的「即興表演」,演得還挺招人笑。展言一邊覺得他也太缺德了一邊跟著笑。學生們又三三兩兩地湊著說話,東苔還想去跟江少珩攀談,但有人捷足先登,先把香餑餑搶走了。練功房裡已經有人準備早退,東苔看著被人圍住的江少珩嘆了口氣,轉回來問展言:「顛兒不二丫?」
展言一邊搖頭一邊笑罵他。這速成班的學費都是他們自己出的,好貴的。他今天都少上一節課了,再走不是虧死了?
東苔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拿他沒辦法似的,只好重新又在他身邊坐下來:「那陳姐問咱們要的那個寫真,你準備好沒有?」
展言隨口道:「那有什麼好準備的?」
他準備直接交個證件照了。
「你瘋啦!」東苔立刻瞪大了眼睛,好像他說的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反應太誇張,引得江少珩也轉過臉來看他們。
展言莫名其妙:「你幹嘛!」
東苔馬上伸手摸他額頭,確認他沒發燒。
「那個是陳姐要拿去劇組給人家導演看的!第一印象誒,你認真一點好不好!」東苔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不行!你明天就跟我去正經拍一套!」
「去哪兒啊?」
「就我上次那個攝影工作室啊……」
展言立刻搖頭,東苔在那套寫真上面花了兩萬多,在他看來純屬挨宰。
「我不去!」
「幹嘛不去啊!」
展言非常坦誠:「我沒錢。」
東苔深呼吸了一下,強迫自己露出了一個「世界多麼美好」的笑容:「二丫,你要知道,現在這些都是必要的投資,等我們……」
展言乾脆地轉過了臉,捂住了耳朵。東苔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撲上去扒拉他手,湊到他耳朵邊念經:「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啊二丫!」
展言一邊推他一邊回嘴:「你小心丟了孩子又丟了狼!」
他們倆鬧習慣了,拉拉扯扯,嘻嘻哈哈的也沒在意。周圍馬上就有人喊了一句:「你倆就不能去開個房嗎?」
東苔是個人來瘋,聞言立刻揚著嗓子罵回去:「管得著嗎你!我們倆本來就同居,同居你懂嗎!」他一邊說,一邊掰過展言的腦袋,故意捏著嗓子湊上來:「來老公咱親一個給他們看看!」
展言嫌棄地把他臉推開,頭一偏,餘光又看見了江少珩。
他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們倆,眼神里有一種很單純的新奇。由於坐的位置正好在陽光下,他的虹膜呈現出一種很亮的棕色,像小孩子的一樣。
東苔一秒鐘收了一身的無形無狀,做作地朝江少珩拋了個媚眼:「展言就喜歡開玩笑,人家還是單身的哦!」
這回輪到展言一個大大的白眼直翻去後腦勺,還沒來得及回擊,練功房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很威嚴的怒喝:「幹嘛呢!」
都不用回頭看,東苔立刻「蹭」一下遠離了展言,筆直地在原地站好。旁邊的學生們手機也不玩了,天兒也不聊了,也都站了起來。江少珩不明所以,被人拉起來的時候神情還是蒙的,看著門口那個中年男人走進來,旁邊有人小聲叫了一句:「劉老師。」
劉循聲沒搭理,徑直走到展言和東苔面前,眼睛一掃:「你們是來上課的還是來談戀愛的?」
展言沒敢說話,東苔膽子大點兒,笑著申辯了一句:「劉老師,我們開玩笑呢——」
「站直了說話!」劉循聲又是一聲暴喝,濺出不少口水,「做這副娘娘腔的樣子給誰看!」
東苔臉色當場就不太好看了。他平時經常自稱「老娘」,但最煩老男人管他叫「娘娘腔」。展言立刻給他使眼色,讓他別衝動。東苔哪裡理他,胯一斜,重心只落在一條腿上,腰扭出來,站得那叫一個千嬌百媚,小聲卻清晰地說:「反正不是給劉老師看。」
他立刻就為自己的嘴快付出了代價。劉循聲站在那兒幾乎不歇氣地罵了他五分鐘,中心思想就是東苔男人沒個男人的樣子,把行業風氣都給搞壞了,弄得現在滿大街都是像他這種娘娘腔。東苔沒再還嘴,只是全程掛著一種蔑視的冷笑看著這個男人,眼裡甚至帶點兒可憐。
展言知道東苔的意思,他在無聲地嘲弄劉循聲的落後和失意。
沒人頂嘴,劉循聲自己一個人罵著也沒意思,到後來沒詞兒了,他總算沒好氣兒地進入正題了。
「上課!」
展言看著他冷著一張臉,從牆上取下那個簽到簿,心裡就突然咯噔一下,有了某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劉循聲展開來掃了一眼,立刻從鼻子里哼了一聲:「ZY?誰啊?」
展言深吸一口氣,想,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