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117章

第117章 第117章

展言令人意外、又不那麼令人意外地跟喻聞若建立起了一份特殊的線上友誼,甚至讓江少珩都有點嫉妒。他感到了一種微妙的威脅,喻聞若比他成熟太多,風度翩翩,能言善道就算了,還很可靠。江少珩不知道展言要如何「追究」的時候,喻聞若為展言介紹了一個記者,建議他可以用這種方式把東苔的故事說出來。那個記者來家裡的時候,江少珩立刻認出來,這是當年去採訪許迪娜的徐穹。

但展言的這種行為很快招致了包括陳芳芝在內的翌晨所有管理層的不滿。徐穹也去翌晨採訪,但是遇到了陳芳芝的禁令,人事部那個給東苔制工牌的小員工被莫名其妙地開除,沒有人願意跟徐穹聊一聊東苔生前在公司是什麼情況。陳芳芝甚至為此和遲也大發雷霆,遲也就讓她自己去跟喻聞若說。陳芳芝再打給喻聞若,在喻聞若面前卻一句話都反駁不上來,反而被他一針見血地問了一句:「你在害怕什麼?」

講不過嫂子,只能去跟哥哥發泄。遲也被她纏得沒辦法,只能出面和了個稀泥,說他吃醋了,不許展言再跟喻聞若這麼聊下去了。他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喻聞若沒有不明白的道理。斯人已逝,如今做的一切說是為了東苔其實是虛偽的,最重要是展言能夠與自己和解。世事原本就難黑白分明,至於做到什麼程度他心裡才能覺得「夠了」,則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喻聞若見好就收,不過他也挺喜歡展言這個人,就邀請他有機會來歐洲見一面。夏天最好,夏天的時候遲也不工作,他們在義大利鄉下有一套房子,很適合度假。

展言答應了,雖然他心裡想的是江少珩去歐洲的機會很多,但嘴上沒想到提江少珩。遲也是裝吃醋,江少珩才是真吃醋了。在視頻里告別的時候突然叫了喻聞若一聲叔叔,把他叫得一愣,好一會兒才哭笑不得地說你妹妹都是叫學長的……遲也已經在旁邊笑得氣都喘不上來。

《哨狼》還在上映,作為遲也拿了金雛菊影帝以後第一部華語電影,《哨狼》的票房表現有些疲軟,搭了賀歲檔的順風車才勉勉強強破了七億票房,口碑就更一言難盡了,預測到下映最多也就十億,比起片方當初誇下海口的三十億預期,簡直是來賠錢的。遲也對此並不在意,雖然外界諷刺他登高跌重,一心做好萊塢大夢忘了本,但業內是很清楚怎麼回事兒的。片方老闆跟他吃飯,連蘇皓都沒叫上。宣傳期一結束,他就拍拍屁股回倫敦了。

遲也走了沒多久,徐穹那篇關於展言的專訪就以視頻和長文的形式一起發布了出來。展言在這次採訪中談了母帶泄露以後發生的事,講到好友作為跨性別者被仇恨者無故殺害,講到他自己因此受到的精神創傷。甚至提及了去年關於他的另一個負面。他講到了當時感受到的整體的恐同氛圍,講到了這種壓抑的環境和後來好友被殺害的聯繫。他說得非常平靜,甚至沒有一個詞是提高了音量的,但每一句話都非常尖銳,鋒芒直指所有人,一點沒有留情面。

視頻一經發布,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

大部分人的反應是,展言這算是正式出櫃了?但和上次不一樣的是,他沒有得到任何的支持,不少網友對此的反應是「請流量明星放過性少數群體」,蹭完同性戀又來蹭跨性別者的群體,展言是瘋了吧?還有的則認為他的話「一股子西方意識形態滲透的味兒」,又把事情扯到了展言的愛國立場問題上,就這還能演軍旅片?只有很少人表示,眼看著好朋友死在自己面前是巨大的創傷,你們嘴上積點德吧,那是一條人命啊!

陳芳芝給展言打電話,告訴他《軍歌嘹亮》那邊非常不高興。她也非常不高興。但是展言不為所動地掛了電話。

他沒有跟陳芳芝吵架,他們的分裂都是悄無聲息的。展言知道陳芳芝已經在行動,她把戚婉從俊華挖過來了,她們背著展言給翌晨增資,稀釋展言手裡的股權,很快他就對翌晨沒有什麼掌控力了——可能從最開始就沒有。

但是展言不在乎了。

徐穹說,展言的憤怒太「大」了。他在針對整個社會的歧視,太沒有策略,註定是達不到效果的。果然如她所言,那段採訪引起的爭議很快就消散了。展言已經太長時間沒有出現在公眾面前,他的影響力已經被削弱了太多。然後在某個大家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這段採訪被悄無聲息地從互聯網上抹除了,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

但是展言也不在乎這個,他快要被那團藍火燒死了。他就像一隻小螞蟻站在一頭大象面前,大象不在乎他,他也不在乎被大象踩死,他們彼此無視,他卻又愚蠢又勇敢地堅持跟大象對峙著。現在沒有人知道展言到底想幹什麼,他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自己出錢找母帶師把半途而廢的WideAwake修好了,還是放到平台上,五塊錢一張,所有的收益都被他悄悄捐給了國內的性少數公益群體,沒有聲張,因為現在已經有太多人把這種行為打成「境外勢力」。消息只在小範圍內傳播,慢慢地,網上罵展言「以少數群體炒作」的聲音慢慢少了,畢竟誰都看得出來,展言是在緩慢地自殺。

他的商務在一個一個減少,和經紀人徹底鬧掰的事情已經不再是個秘密,片約已經很少,有也被他自己拒絕。展言在個人賬號上發布了WideAwake的彈唱版本視頻,粉絲們給他留言,甚至發血書,求求他不要這樣自毀。展言不予理會。

東苔的父母也不滿意,她父親給展言打了電話,一開始還是客客氣氣,後來已經不加掩飾,希望他不要再「消費」兒子的死亡,否則他會付出代價。展言終於完全相信了東苔,這人確實是會威脅要殺了她的樣子。他只是問了一句,東苔的遺照上是男人的樣子嗎?

她父親憤怒地掛了電話。

索尋直到很後來才知道了東苔的死訊,展言自我封閉了很久,一直沒有想到通知他。江少珩收到了美國那邊一個電影發行的郵件,表示對索尋這個項目很感興趣。但這個時候項目已經擱置很久了,索尋拍的資料都已經在上次被皮|條|客搶走了。索尋本來讓江少珩替他婉拒這個片商,又在當晚改變了主意,說項目有一些變動,他以東苔的故事為底本寫了一個劇本,看片商對故事片感不感興趣。

展言便像是得到了啟示,把自己在琴房關了幾天,寫出來一首歌。這是他寫過的所有歌里最「搖滾」的一首。江少珩聽完才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展言一直對搖滾情有獨鍾是有理由的。一個不憤怒的人怎麼會喜歡搖滾呢?他一直以來都太憤怒了,可是他很少被允許憤怒。即便是現在,也同樣不被允許憤怒。這首歌就叫《殺了她》,平台回了一條冷冰冰的提示,說歌名不能過審,請重新提交。展言就自己錄了一遍彈唱的,就這麼用個人賬號發了出來。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點,除了一把吉他,他一無所有。

索尋跟展言說,在作品里少一些「指責」,轉向去展現東苔的人生,也許可以讓更多人理解她。但是展言不聽,他說東苔的人生沒有任何地方值得被歌唱。她是妓|女,是叛徒,是變態。她的人生就是一場血淋淋的畸形秀,她不需要被理解,她只想把尿撒在這這個世界的臉上。

索尋便也不再說什麼。晚上江少珩在練琴,展言毫無預兆地走進琴房問他,是不是他也覺得自己瘋了。江少珩停下來,從鋼琴上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說:「你可以把頭髮再留長一點。」

展言眨眨眼,江少珩笑了,朝他豎起了食指和小拇指:「搖滾不死嘛。」

沉默。展言就站在琴房門口,好一陣沒說話,眼神莫測地看著江少珩。江少珩讓他看得渾身發毛,有點兒摸不准他的情緒。然後展言輕聲說了一句:「別練了。」

江少珩不明所以地愣在那裡,展言從卧室里微微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別練了!」

懂了。江少珩立刻蓋上琴蓋,跟著進了卧室。

展言這一晚沒有夢見血,但還是夢見了東苔。夢裡他們還是住在那個地下室里,睡在同一張床上,但她已經是後來女人的樣子。展言在夢裡並不覺得奇怪,他就這樣安然地躺在東苔身邊,東苔在跟他說電影。聽著聽著他就睡過去了——真奇怪,人竟然能夠在夢裡夢見自己睡著。然後他就醒了,天已經亮了,他看了一眼時間,九點。東苔出事以後,這是他第一次安然地睡了整個晚上。江少珩已經起來了,他透過卧室的門縫看見江少珩在開罐頭,展昭心急地繞著他「喵喵喵」叫,江少珩一邊壓著聲音「噓」他:「馬上好馬上好……別吵你爸睡覺!」

陳芳芝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工作上的事。有個護膚品牌做了個campaign,請他拍一套大片,主題是「追尋不落的太陽」,他們要跨越三個大洲,追著太陽的軌跡繞地球一圈,以此來展現用了這個眼霜就再也無懼熬夜。品牌方那邊可能是展言的粉絲,帶著雪中送炭的心來的,非他不可。陳芳芝沒抱什麼希望,說如果展言還是不想工作,她可以去拒絕。

展言答應了。陳芳芝反而怔住,好一會兒不知道說什麼。展言又問她:「陳姐,你跟我去嗎?」

陳芳芝不置可否,她根本沒想到展言會答應,還在琢磨展言到底什麼意思,展言又道:「一塊兒去吧,就當出去散散心了。」

陳芳芝很久沒說話,然後輕聲道:「好。」

廣告創意想得很好,最後真正拍攝當然不可能在24個小時之內完成,但時間也是夠緊張的。展言在一個禮拜之內跑了三大洲,最後停在了土耳其,愛琴海是他們「追尋不落的太陽」的終點。太陽墜入大海,浪漫得無法用語言形容。展言站在海灘上,夕陽親吻他的臉,然後眼霜跳出來,帶著「來自深海的神奇治癒力」的廣告語,整個拍攝就算是大功告成。

展言很累,他的生物鐘已經徹底不知道現在應該是什麼時候。收工以後他一個人站在海邊的岩礁上,看著慢慢墜入大海的太陽。攝影師還在拍,但已經不再是為了工作,只是因為這場面實在太美了,沒有人忍得住。展言也掏出手機拍了兩張發給了江少珩,然後聽見背後傳來了陳芳芝的聲音:「展言。」

他轉過臉,看見陳芳芝身上披了一條大毯子,手裡拿了兩瓶啤酒,正搖搖晃晃地踩在崎嶇的礁石上,想上來找他。展言趕緊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她跳到展言站著的那塊平整地方,也看著海面上的浮光躍金,驚嘆地「哇」了一聲。

他們倆都沒說什麼,陳芳芝坐了下來,把啤酒遞給展言,展言便也坐下。她又把身上的大毯子展開,展言有些猶豫,但還是跟她分享了這條毯子。現在還是冬天,海邊風很大,展言為了拍攝穿得很少,有點兒瑟瑟發抖。他們倆像穴居的動物一樣靠在毯子下面,慢慢地喝啤酒,都看著太陽,沒有說話。

展言知道他們應該談談。這一次其實是他把陳芳芝叫出來的,可到了這一刻,他卻不知道能跟她談什麼。最後還是陳芳芝先開了口。

「你出的這兩首歌其實評價都蠻好的。」她輕聲說,「現在紛雜的聲音太多了,我們可以緩一緩,你攢張專輯出來再發吧。你這麼個發歌的辦法,我看了都無語……反正以後你也不想接戲了,就當個歌手,想唱什麼就唱什麼。公司有你的份,總不會餓死你。」

展言轉過臉看著她,有些意外。

陳芳芝沒看他,笑了:「怎麼?你以為我會跟嚴總一樣把你逐出家門啊?」

展言不說話。他都不知道現在他在翌晨占股多少了。

「20%吧。」陳芳芝告訴他,「你不適合領導,我要為了整個公司的發展考慮。」

展言便點點頭:「所以你不讓徐老師來採訪?」

他說得很平靜,幾乎聽不出什麼怨氣。陳芳芝像被刺了一下,「嘶」的一聲。展言就是這樣,面不改色,心平氣和,但講的話就特別讓人想把他一腳踹進海里。

她沒說話,繼續喝啤酒。風太大了,她的頭髮到處亂飛,拂到展言臉上。展言伸手幫她理了一下,她把啤酒交給展言,從兜里取出一根皮筋紮好。毯子從她肩上滑落下來,展言又幫她拎起來,重新披好。陳芳芝攏了攏毯子,又喝一口酒。然後她突然道:「你是我第一個『帶出來』的藝人。」

展言:「你說得我好像你的頭生子。」

陳芳芝面不改色地佔他便宜:「差不多吧。」

展言嗤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陳芳芝:「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為什麼會來幹這一行?」

展言:「不是因為遲也嗎?」

「是,」陳芳芝笑了,「但一開始做他助理我迷糊得很,一遇到困難就想跑。回老家以後又覺得老家比不了北京,我爸媽還整天安排我相親……後來遲也來找我,跟我說我要不願意嫁人過日子,就跟他來北京。三年之內,我也能做經紀人。」

她比劃出三根手指,對展言說:「你到我手裡的時候,正好第三年。」

展言:「陳姐厲害。」

陳芳芝沒理他,繼續說:「他那時候跟我說,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學。什麼都要學。拍照啊剪輯啊寫文案這些都最最基本的,你就偏袒東苔,但我跟你說,這活兒真的是誰都會。」

展言沒說話,這是東苔出事以後陳芳芝第一次提到她的名字。

陳芳芝:「但他沒跟我說真正重要的不是學這些玉鹽。」

展言:「那是什麼?」

陳芳芝概括不出來,遲也沒跟她說過,可能是因為他也概括不出來。但這些年裡陳芳芝無時無刻不在學。學社交,學攀關係,學厚臉皮爭取。甚至學著寫劇本,寫策劃。但這還是不夠。她一開始連同性戀都沒怎麼接觸過,於是她又學會了接受不同的性向。後來學會這個世界上還有受害者,要保護受害者。學正義,學勇敢,學包容。也學世故,學妥協,學陰謀詭計……但她可能就是太笨了,永遠慢一步,永遠有學不會的時候。

「你說他為什麼想做女人呢?」陳芳芝問展言,「我其實一直想不明白這個。」

展言:「天生的吧。」

「可是做女人多倒霉啊。」陳芳芝撐著自己的下巴,「你還記得小可嗎?」

展言記得,立欣原來的藝人經紀總監,但跟他接觸不多。他進公司沒多久她就生孩子去了。陳芳芝的話題太跳,他有點跟不上,所以什麼都沒說。

「所以我不敢生孩子。」陳芳芝怔怔的看著夕陽發獃,「懷了也只能偷偷去流掉。」

展言驚得睜大眼睛,他甚至不知道陳芳芝有男朋友:「什麼時候的事?」

「索尋離職那會兒吧。」

展言不知道該說什麼,那段時間陳芳芝確實心情很不好,對索尋也非常苛刻。但他從來不知道背後還有這個原因。

「那你男朋友……?」

「他也不知道。」陳芳芝苦笑著搖了搖頭,「男人不會懂的……東苔也不懂,他不會懷孕,他終究不是一個女人。」

展言又陷入了那種不知道如何開口的困境里。他知道陳芳芝說得不對,可他沒有立場也沒有能力去跟她講這個。陳芳芝現在對他很誠實,這些年裡從未有過的誠實,也許是因為眼前的落日,也許是因為酒,也許是因為毛毯下面相依的體溫。展言不忍心了。

「我真的很抱歉。」陳芳芝最後說。

展言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你跟我說過,人會改變的。」

陳芳芝轉臉看著他。

展言看著眼前的落日:「也許有一天,你也會改變這個看法。」

「也許吧。」陳芳芝的笑容有些慘淡。其實她自己都已經不相信這個話了,嚴茹已經給她好好上了一課,「我只能慢慢學。」

展言看著她,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他們沒有贏。」

「誰?」

「就是他們。」展言想列舉幾個名字出來,但除了嚴茹、江晏他竟然一時也想不出來。但他想說的並不只是她們倆。「他們」永遠面目模糊。但他很堅定地說:「他們沒有贏。」

陳芳芝笑了一聲:「糊了還嘴硬。」

但她把頭靠了過來,依在了展言的肩膀上。她知道展言很生她的氣,可是她也知道,展言總是心軟。他也生東苔的氣,可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永遠都不會忘記東苔的還是他。他是她挑中的人,最重情重義的傻子。

「謝謝你。」展言突然對她說。

陳芳芝「嗯」了一聲,沒有問他謝什麼。

「我只是一個很庸俗的人。」陳芳芝最後說,「展言,這個世界上全都是庸俗的人。有些東西改變不了。」

展言什麼都沒有說,他只是指著落日,說:「看。」

太陽終於落下去了。天邊還有光,雲是清透的黛青色。海面是千萬年不變的平靜。

「真美。」陳芳芝說。

展言也點點頭:「真美。」

*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章晚上十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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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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